徐正扉只是冷哼。
钟离策却知道背后的猫腻!他那皇兄把最威风的兵马都留给了这瘸腿的马奴,眼下宫城的兵,都归他管,虽算不上多,真发起难来,也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当日,钟离策进宫见太后谋划登基,刚好与戎叔晚碰见,也不是没有试探过这人的态度。风雪宫城里,是他主动与人寒暄的:“戎督军如今身子大好,挥起杖来还如往日威风。”
戎叔晚便回:“侯爷说的哪里话,小的再威风,不还是您跟前的一个奴才么。”
钟离策笑道:“督军识时务,是这等的伶俐人,好叫本侯欣赏!日后……这宫城,就仰仗督军了。”
“侯爷客气,但您有吩咐,小的必鞍前马后,不遗余力。只不过……”戎叔晚用指头摩挲着蟒杖微笑,“侯爷大业未成之前,勿要多生是非,小的奉命守着这上城,最是不容沙子的。待日后成就美谈,麒麟军护照侯爷,才最是名正言顺的。”
两道目光对视,钟离策能察觉出来:这人好似一条毒蛇,正吐着信子,虽面上讨好,可不知哪里,总叫人脊背发凉,倍感危险。
“小的与侯爷,安置两头,相安无事,最好不过了。”
被他盯得头皮发麻,钟离策强笑道,“这是自然,督军忠义,本侯岂会为难你呢!”
那日,钟离策盯着这人宽阔背影失神,那蟒杖落在砖石上敲出清晰而沉闷的“咚”声,如响鼓般炸在耳边……他到底是轻轻皱起了眉,由唇边呼出一口气来,衬着天寒,烧成一片寒冷的白色了。
现如今,不,应当说此刻:那冰冷的杖子,就顶着一根尖刺,毫不留情的抵在他胸口。
“见过侯爷。”
戎叔晚一向放得下身段,在主子面前,端的是仆子姿态,可眉眼间的冷笑,却不似口吻那样温和。除了君主,这条狗,还不曾认过主。
——“戎督军,这是何意?”
钟离策说着,额头间的冷汗已经冒出来了……他丝毫不怀疑,在手底下兵马冲过来之前,戎叔晚就能将那根锋利的尖刺扎进自己胸口。
“侯爷误会了。”戎叔晚微微眯眼,盯住他,湿冷的目光舔过他的喉咙:“小的奉君主之命保护徐大人,是怕侯爷的刀剑无眼,误伤了他。”
“奉皇兄之命?可——”
“先帝之命,君主从不曾忤逆。”戎叔晚笑道:“侯爷只顾着承继大统,难不成连兄友弟恭的本分都忘了?纵是君主有什么不测,先君遗诏……”
他那话没说全,又轻笑了两声:“哦,是小的僭越了。想来侯爷爱国忠君,不会像忠义侯那样,背着谋逆之名,违逆圣诏的——对吧?”
“忠义侯”三个字,给他吓出一身冷汗。
想及当日忠义侯谋逆造反,被逼着自戕谢罪时,鲜血飞溅三尺,洒了他一身,将他吓得卧病三日都没爬起来……他又怎会不知话里的深意!
“本侯、本侯怎会不顾念皇兄的诏旨?”钟离策急道:“方才,不过是徐郎口出不逊,本侯想吓唬吓唬他罢了。”
听见这话,戎叔晚才撤回杖子来,朝前缓慢走了两步,不作声的将人拦在身后,低声笑:“徐郎高才,先帝在世时的春猎,曾叫他哭得无地自容;君主革新,又曾容他大闹朝堂……至于侯爷您,又何必这样小气呢?”
那话低低响起来:“更何况,侯爷是要做主子的人。连小的这样没墨水的人都知道,明君爱才,侯爷何故惹他,叫天下名流心寒呢?”
钟离策抬眼看他,目光定在戎叔晚脸上许久,方才转开,而后落在他因扣紧蟒头而迸起青筋的手臂上。
他轻嗬笑,不得不做足面子:“多谢督军提醒,是本侯考虑的不周全。”
说罢,钟离策后退半步,侧转脸去,冷笑:“既是皇兄定下的主意,那就请徐郎保护好自己吧!日后,连走夜路也该小心些,免得跌倒了。”
戎叔晚鲜少争锋,更不会在明面上锱铢必较,这回却转了性儿,赶在徐正扉开口之前,他就客客气气的拱手:“侯爷说笑了,徐郎走夜路,自有小的打着灯笼相送——倒是小的么,瘸着腿,怕是要跌倒。”
“那么……就多谢侯爷关心了。”
两句话给人噎住,气得钟离策拂袖冷哼,转身去了。
徐正扉站在原处,瞅着戎叔晚的背影,哼笑:“哟,督军竟来救我,这么好心?”
戎叔晚侧转过脸来,露出笑,却没回嘴。
自西关奔袭而来的路漫长,他御马疾奔,囫囵觉都不敢睡。戎袍青靴裹满了泥尘,就连头发都被狂风吹的凌乱,有几缕散下来,打在凌厉的脸上,有种桀骜的阴湿与冰冷。
反观徐正扉,却永远站在光辉处。直至此刻,仍旧气定神闲、风流逼人,自是明月满襟、清风两袖。终黎的风雪这样浓,都吹不散他身上的清高与忧愁。
——“我今日很忙,没空跟大人拌嘴。”
戎叔晚阔步朝外走去,身姿疲倦,然而发号施令的声音却坚决如铁,扬在空中:“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守好徐府!但他少了一根头发丝,诸位,提头来见。”
徐正扉望着他的身影,缓缓收紧了袖中手指。
他忽然想起来那时,他们二人同生共死的情形,比今日还急、还不容人。
两年前。
他二人受命调查忠义侯钟离启与太后张氏谋反之事,借革新之名,长驱直入,一路打进其势力老窝淮安。徐、戎先后厘清账税、强清贪腐,叫盘踞当地的高门贵族叫苦不迭、怨声载道,连续上奏跟君主告状。
其后,淮安州府王为山、王为河兄弟俩,更是沆瀣一气,与张氏暗通款曲,设计杀他二人。却没想到,戎叔晚技高一筹,反将王为山杀了。
王为河因此怀恨在心,叛国潜逃,趁谈判时机将徐正扉捉住下狱。戎叔晚来救,却中了埋伏!二人齐齐被扣下,一路押到邻国恩邦,投靠敌邦去了。
好在徐正扉自有妙计,跟恩邦那位泗平候恳谈过后,命人当即修书给君主,说是……要拿钟离启换他二人。别说偌大朝堂谁也不信、谁也不肯了,就是钟离启本人都不信。
那可是谋反!
但没成想,君主惜才,竟真的同意了。
钟离启得救、下榻恩邦之后,当即就要去见了徐戎二人,他本想戏弄徐正扉,却不想叫戎叔晚拦下。争锋间动起手来,他拿鞭子将伤痕累累的戎叔晚,又打了个半死。
新伤旧伤拌在一处,以至于得了释放朝外走时,那戎叔晚踉跄一步,地上便溅出一道血花。
泗平候还不舍得放徐正扉走,便笑问,“公子当真不留下吗?本王虽不及你们君主之威,到底要比你身边这位强几分。”
徐正扉不想多说:“王爷请勿取笑,我二人今日谢过您的恩情。”
泗平候拿手去蹭他的下巴,又笑眯眯去摸他的屁股,动作还没等落下,就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握住了腕子,给人吓了一跳。
宽大手掌似铁钳般,凶狠用力,泗平候遂抬眼去看手的主人:
戎叔晚仍是冷笑着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颇为威胁意味,只是睫毛微微一颤,便抖落一滴血痕来。
他说:“王爷,小的的朋友不喜欢这般轻浮。”
那时候的徐正扉,被这句话、这满腔怒烧着的隐忍撼住了。那颗游刃于政治与权力之中的心脏,被猛地撞击了一下,而后沉沉的坠落下去。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心底一闪而过的情愫是什么。但自那刻起,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望着戎叔晚脸上、手上浓汤似的滚出来的鲜血,双唇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他想弯起唇来,像往常一样嘲讽他两句,都未能出声。
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太沉重,将整个人都憋得发昏。以至于他慌乱往马背上爬的时候,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着急,爬了两次都踩滑了……
当即,戎叔晚翻身上马,一把揪住他的衣裳,将他提拽上来勒在胸前。那马绳一甩,双腿狠夹,良驹立即飞奔扬蹄,踏尘而去。
一路飞驰,路上血水横流,氤湿了徐正扉的半张背,他被人锁住不敢乱动,便问,“你还能撑住吗?再有几里路,就到边界线了。”
戎叔晚不答,沉默赶路,一时出气多,进气少。
那时候,他以为,戎叔晚要死了。
——那样阴戾的匪徒,纵死了也不该心疼的;可他却没来由的呼吸发紧。
穿过密林旷野,将要逃出生天之际,戎叔晚却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只见那马奴一张脸白色毫无血色,目光却凝神盯着那天边,一双眼睛被映的晶莹,染了赤红的底色:
那落日余晖肆意挥洒,映红了漫天的云霞,如赤红烈焰般,灼灼燃烧着,是那样的悲壮而凄怆、决绝而坚定,好像没有退路般,不顾一切的、肆无忌惮的、纵情的用生命来绽放。
他唤他的字:“仲修且看……那漫天的云霞,好似君主登基那日所披的锦缎。”
戎叔晚就那般痴痴细看,眼底被烫出半颗泪来。
他仿佛也以为自己要死了似的,便哑声道,“不知这样的风景还能看多久?小的不通文采,说不上什么诗话来,只觉得好看。”
徐正扉盯着那张惨白而锋利的侧脸,惊觉这马奴似胸中有什么浓烈情愫,难以表述,竟也平白无端生出来一种落寞和震撼来。
他若是个少年游侠,御马轻笑,折花长街下,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他偏偏要蟒座,要天上的辉煌云霞,要世间人跪伏在脚下,乖乖听话。
徐正扉在想,那白云和余晖交织着,分明像是一碗添了菜油水的白米饭——在那衣衫零落、任人欺辱打骂、四处偷盗苟活,朝不保夕、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涯中,戎叔晚日日惦念的白米饭。
正在这时,一箭破风之声直击而来。
戎叔晚警觉御马转向,快速奔逃,为了护着徐正扉,方才背对箭矢方向而去,当即后肩和膝弯各中了一箭。
莫不说淌不尽的鲜血了,那箭簇在膝盖上突出一块,纵是活过来,这条腿也决计保不住。
逃出生天之后,闻者无不惊撼其匪徒似的活下去的意志。
是了,戎叔晚不想死,他想活着。
徐正扉伏倒在床榻前,强扶住那条腿,等医师拔箭。黄昏坠落,比他那颗心还沉。那时,他脸色苍白如雪,豆大汗珠乱滚,连眼都迷了,沾满血的双手抖得不像话……
直到此刻,徐正扉仍记得,自己问的那两句话:
——“他会死吗?”
——“他的腿,还能保住吗?”
徐正扉:完了完了[心碎]
戎叔晚:[加一] 是我完了,又不是大人完了。(猫哭耗子,bushi 小鸡哭起黄鼠狼来了你[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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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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