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为了君王,你自有谄媚的主意。”徐正扉盯着他迅速红起来的耳尖,轻笑一声:“若是为了我么,倒不要紧了。无非是做点脏活,再护我周全。”
戎叔晚僵住,仍反唇相讥:“大人要做的,可是谋反的勾当。凭什么觉得……自己值这个价钱?”
“在旁人眼里,扉未必值这个价钱。”徐正扉道:“但……戎先之,你不一样,不是吗?”
被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引住,戎叔晚莫名口干,喉结滚了滚,却佯作平静:“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徐正扉撤开身子,淡定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国尉大人就算想做点什么,诸如权柄啊宝座啊之类的……若没有我,也举步维艰。恐怕凭你的头脑,连那深宫里的毒妇也斗不过。”
戎叔晚被噎住。
他哼笑:“我与太后,无冤无仇,她不会傻到寻我的错处和把柄。”
徐正扉两手一摊:“那就请国尉大人自便吧。”
戎叔晚停了一会儿,缓缓将伞塞到人手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自忠心,钟离策做了主子,我自然也孝敬。还请大人不要乱猜,平白诬陷人。”
也不知那话说给什么人听的。
反正徐正扉没当回事儿,他折身,背过去对着人,却轻轻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徐正扉侧脸,拨弄着肩上的湿痕,道:“大人说的是笑话,扉笑两声也不行吗?”
“……”
戎叔晚轻哼,不想再与他辩驳,也挪开靴子就要转身。
然而,还不等他动作,徐正扉就开口冷笑:“前年,你我江阜之行,当地名门钱家满门灭口,一家老小三十余人,连着孕妇老幼,一个活口不留,不知是谁的手笔?”
戎叔晚僵住。
片刻后,他垂眸,轻嗤笑:“大人是问我吗?这等事儿,我怎么知道?”
“哦?”
戎叔晚复抬起眼来,神色平静:“大人是怀疑我?”
“扉不敢。”徐正扉终于转回身来,盯着他笑:“只是有个问题,还请国尉大人解惑。敢问钱家遇害前夜,你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
徐正扉挑衅看他:“时隔久远,两年过去了,你竟还记得是哪天?”
被人诈出话来,戎叔晚气得想笑。但他清楚极了,这等细节向来瞒不过这人。今日,能说出这话来,恐怕他已有了更分明的推断。
戎叔晚冷笑盯着他磨牙。片刻后,他又改口:“那就是不记得了。”
“哦,不记得倒好。若是不记得,便不是你的错,定是不知哪里来的贼子,穿着国尉大人的鞋靴出了门,才沾了一地的泥。又刚刚好,赶上钱府灭门,才有了嫌疑。”
“那夜暴雨,泥泞湿地,贼子自以为算准了什么留不下,却不想,还有处脚印不曾冲干净。一深一浅。”徐正扉佯作苦恼道:“实在难猜……到底是谁呢。”
戎叔晚脸色冷下去,却迟迟不曾放出狠话来。
徐正扉不以为意,走近前来,挨着他低声笑:“戎先之,你也身经百战,做事怎能这等不留心?——嗯?”
戎叔晚阴冷眯眼:“大人这是威胁我?”
“啧。”徐正扉笑道:“那处脚印,是扉勘查现场时替你抹平的。那双鞋靴边的泥,也是扉叫人替你擦干净的。戎先之,扉替你擦屁股,你怎能恩将仇报,反说是威胁呢?”
戎叔晚抿唇,盯着他。
徐正扉没再往下说了,而是话锋一转,望着苍茫飞雪叹道:“天冷,故地重游,你我烫上一壶酒,吃它一吃岂不快活?”
“……”
见戎叔晚不动,徐正扉又睨他:“怎么?扉值不得你卖命,还值不得你一壶酒吗?”那声息带着戏弄:“还不快去?”
戎叔晚当即哼笑一声,含指吹了一口婉转轻哨,而后大踏步朝门厅里去了。
他烫上好酒,使唤人快马疾驰提了酒肉热菜来。厅内布下桌案软席、绿蜡红烛,院内风雪飒沓,最宜是偎酒谈天。
戎叔晚眼皮儿沉下去,不吭声。
徐正扉偏惹他:“吃着酒,肺腑里热乎。扉也有闲心听你说故事。不知——那钱家与你什么仇什么怨?”
“大人管得倒宽。”戎叔晚道:“我只答应大人,护着你查证做事便是,旁的,何必细问。”
“这倒不妥,扉替你善后,做这等下恶的勾当,你也得说明白前因后果。如若不然,扉藏着亏心事,夜里都要做噩梦的……”
“钱家……嗬,自有钱中韫欺男霸女、鱼肉乡里,赋税少遗,草菅人命。只凭这四样,便是死个九族也不为奇了。”戎叔晚道:“再者,主子赐我蟒杖,允我三品之下先斩后奏,区区一个地头蛇,我如何杀不得?”
徐正扉挑眉:“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新皇登基那年,地方官里,有个叫钱弋昌的也死于非命。据我所知,他有要案在身……再有,这钱弋昌和钱中韫,可是正经的表兄弟。”
“……”
徐正扉冷眼定论:“这钱弋昌和钱中韫,都是你杀的。”
戎叔晚倒酒的手顿在原处。
良久,他抬眼:“是又如何?”
徐正扉饮酒,笑而不语。
戎叔晚便道:“钱弋昌中饱私囊,强夺少年做娈童,加之要案在身,审起来错综复杂,牵系众多,我是为主子杀的。”
“戎先之,现今奸佞当道,纵我说出去,谁又能奈何得了你?”徐正扉道:“是为谁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尉大人’守着国,便不该忘了:九头蟒杖诛杀贼子,是为革新大业,不是为你私怨。若是天底下凭着个人喜恶定论,当朝律法岂不成了摆设?”
他继续道:“不过,既然主子许你,自有主子的深意,扉不敢妄议……只是这钱中韫,远不止‘该杀’这么简单。”
戎叔晚不理会,兀自喝起闷酒来了。仿佛烈酒灌进去烧了肺腑似的,他从喉咙里呼出一口气来,视线落在远处的烛影上,却迟迟没有再开口解释。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徐正扉忽然提着酒杯挨过去,凑到人家席上,拿胳膊捣了他一下:“哎,你说不说呀?”
见戎叔晚别过脸去,他又歪着头去追人视线:“咱们二人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怎的连我都信不过呢?说说呗。”
戎叔晚实在没忍住,从嘴角滚出来一声轻笑,而后又转过脸来,睨着他:“大人刨根问底,好烦人。”
氛围热乎了一晌。
徐正扉摩挲着酒杯,带着调侃笑意:“这样狠毒,到底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都不是。”戎叔晚视线撞进他眼睛里,幽幽笑道:“大人确定要听?——知道这事儿的可都……死透了。”
徐正扉夸张地打了个冷颤,“啧。蛇蝎心肠。扉还是不听了罢。”
说罢这话,他便要起身,却被戎叔晚挂住窄腰,一把带回来了。
“现下,大人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徐正扉脸色一哂:“我不听。你别……”他忽然抬手去捂耳朵,让戎叔晚眼疾手快地擒住手腕,摁回在案前了。那双向写字甚是漂亮、落笔便是血色飞扬的双手,无辜地翘起指头来:“哎——有话好好说。”
戎叔晚折身贴近他:“钱中韫是我父亲。”
开门见山,叫人措手不及。
徐正扉惊了,瞪大双眼:“……”
“他逼良为娼,强杀我外祖父一家六口,夺走我母亲。待她生下一对同胞子之后,却不许她入府,而是将他送给表兄做玩物。满钱府,都知这兄弟二人,有个漂亮贞烈的倡伎——不知沦落了多少人。”
三言两句,便将那女子一生说透。
徐正扉怔住,脸上仅存的一点微笑都黏住了。他扫过目光去,却见戎叔晚神色阴冷,连目光都淬了冰霜似的,咬着恨意。
“那倡伎,是我母亲。”戎叔晚凑得更近了,几乎将唇贴在人耳朵上,温度滚烫。而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喃声:“那倡伎,是我母亲。”
他坐直身子,复又去饮酒,只是脸上却添了诡异的落寞——“大人乃是名动天下的风流人物,令尊令堂的掌上明珠,连主子也得高看一眼的徐郎。又哪里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儿呢。”
“杀他?”
“那是他该死。”
“当年光景,满府一十七个姬妾,无一个替她说情。你知道,是谁不让她进府吗?正是那位大夫人。她将我那同生的兄弟带走,成了她的‘儿子’。”戎叔晚笑了:“说起来,我这兄弟也争气,得幸做了钱府的少爷,见我母亲那等景况,竟也不吭声。”
徐正扉没说话,薄唇抿紧了,却仍微微颤抖着。
不过是高门贵族色起时的游戏,便翻云覆雨,玩弄毁灭了某个女子的一生。任凭风月摧残,肉身打击,胎子流亡,还要叫她得了尊贵的儿子旁观最不堪的一幕。可隔着那层不堪,权力两头,纵是生身母子,也已是云泥之别。
——戎叔晚露出个**的笑容:“我不光杀了钱弋昌、钱中韫,那些夫人姬妾,我的手足兄弟,我还杀了满府的仆子。临行前,我还放火烧了钱府街邻三里。”
——那口气一句比一句渗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流着这样的骨血,他蒙羞。
戎叔晚挂着那个越来越僵硬的笑容,逼近徐正扉:“现在,大人也知道了我的秘密。”
说着话,他有条不紊的将徐正扉肩头微皱的痕迹捋平,口吻微妙地问道:“不知道,大人又想要做什么呢?”
徐正扉迎上那锋芒乍现的眼神,却丝毫不惧。
此刻,他觉得戎叔晚是这样的潮湿、这样的冰冷。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变成了那个——才从痛苦深井里捞出来的湿月亮。分明被狂潮与巨浪打得破碎、摇晃,灵魂岌岌可危,却仍旧狼狈无措地拼凑着完整的自己。
他呲着牙,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朝靠近的人发出威胁的低吼。
但徐正扉知道,他无法咬伤谁,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他是那样的害怕。
“想做什么吗?”
“是。”
徐正扉缓缓掐住他的脸:“嘘。”
戎叔晚眼底湿红,仿佛困惑,那声息低哑:“什么?”
徐正扉忽然贴上去,用唇抵住他的唇,而后迅速的偏移,只是不小心擦过似的,最终落在他耳边,“我说,戎先之,你若想,我可以给你——”
【一个吻。】
徐正扉:[好的]
戎叔晚:不需要(但是凑近了撅起嘴来)
徐正扉:你干嘛?……[好的]
戎叔晚:?????
徐正扉:(无辜)我什么都没说哦。[好的]
戎叔晚:[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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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 离亭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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