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巍峨,投下的阴影仿佛有千斤、万斤重,压得高世圆几乎喘不过气。她断断续续地把情况告诉了监门卫,监门卫很快差了宫使去通报,对高世圆来说,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高世圆明白这是程序,但还是忍不住心焦,暗骂自己怎么就没多锻炼,要是跑得再快些就好了。
日头猛烈,高世圆仍喘着粗气,浑身汗如雨下,她甚至都没有力气来恨恨咒骂天上的太阳了,只心想:“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绝、对、不只是形容吧!
就在她几乎要脱力滑倒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将她拉扯回现实之中。
“高娘子?”
高世圆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永嘉公主夏攸宁的贴身宫使瑞云正快步从寒雀门内走出,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脸急切的夏攸宁本人。
“圆娘!”夏攸宁顾不上礼仪,小跑过来,看到高世圆狼狈的模样——散乱的鬓发、别在腰间的衣摆以及嵌在脸上的巴掌印——顿时瞪大了眼睛,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谁欺负你了?!”
高世圆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却被夏攸宁一把按住。“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瑞云都跟我说了,……我们先去找母后,她总有办法的。之后的事情,就等到之后再问你吧!”说着,夏攸宁便拽着高世圆进了门,搀着她迅速上了早已备好的宫车。
车内,夏攸宁拧着秀气的眉毛,用帕子沾了凉水,小心地替高世圆擦拭额角的汗。
“……所以你阿耶现在还昏迷着?”车上,夏攸宁眉头紧锁,说道:“我明白你的难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奉议郎是散官,按制是不能请动太医署的医官的。”夏攸宁看着高世圆瞬间黯淡下去、近乎绝望的眼神,立刻话锋一转,握住她冰凉的手:“不过母后向来宅心仁厚,绝对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高世圆反握住夏攸宁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道:“殿下,我…我可不可以当面求皇后娘娘?我愿陈情,一切后果我来承担!”夏攸宁见她这副模样,心下泛出些疼惜来,不加思索便点了头:“也好!毕竟这是你的家事,你说应当比我说顶事!”
马车辘辘,穿过重重宫门,驶过汉白玉板的宫道,终于到达立政门门口。瑞云下车与门口的宫使耳语一番,门口的宫使进去通报,出来时还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宫使,衣着较她人光鲜些,想必就是皇后的贴身女官了。“皇后请公主同娘子进殿。”
高世圆与夏攸宁下了车。高世圆参观过故宫,当时只觉得后宫的宫殿狭小拥挤,一眼就能从宫门望到后殿,很是不值一提;却没想到如今真要身处其中时,它却活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渐袭的阴影将所有人笼罩住,廊腰缦回如蚰蜒蛇形,檐牙高啄如利齿尖爪,直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哪怕是阴曹地府也得硬闯进去求孟婆阎王放一条生路了……高世圆在心中为自己祈祷。
“圆娘,你别怕,我母后很好说话的。”夏攸宁安慰道,说罢转头又对那女官说:“还请周尚宫带路。”
过了立政门,又绕过立政殿前殿,盘盘焉,囷囷焉,左折右折,终于到了后殿。
后殿才算住人的寝殿,意外地并不奢靡,反而透着一股沉静肃穆的气息。夏攸宁曾说过她母后父皇——也就是皇后和圣人——是一起住在立政殿的。
隔着珠帘,高世圆努力向里眺,一个雍容的妇人正立在窗前修剪花枝,想必就是周皇后了。
周皇后的衣着并不华丽张扬,牡丹枝叶暗纹的翠绿衫子并一袭茉莉黄间白的破裙,看着破数并不密,胸前系着一条坠着珍珠的亮紫色宫绦,身上披了一件织了金丝的荔枝白帛纱;她今日梳了一个不太高的半翻髻,左边斜斜敧上了一支金拨簪,额前留了一弯月牙似的金插梳,与眉前日轮一般的花钿交相辉映,面上妆容淡雅,除了颈间的那一条珍珠软璎珞便再无别的饰品了。
听闻通报,周皇后缓缓转身抬起眼——
那是一双与夏攸宁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但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好似一口古井,眼仁漆黑,深得一眼望不到底。那目光先是落在夏攸宁身上,随即又看向依旧凌乱的高世圆。周皇后的脸上看不出别样的表情,也并未出声斥责;没有惊诧、没有愠怒。
隔着那一道天堑的珠帘,周皇后的面庞隐隐绰绰。殿内并未熏香,高世圆却依旧嗅到了点点香味,幽幽穿过帘子,漫在她的脑海中。依昔得见,周皇后她皮肤白皙,像上好的羊脂玉,温润细腻,淡得几乎能看到面颊上几条蚕丝般的毛细血管;她墨亮如锦的发间竟连一根银丝都无,美人尖下,两弯眉毛好似雨后远山的峨岱,嘴唇又如冰天里红梅花的花瓣,红润得连口脂都如同道边苦李,百无一用。
她垂眸时,高世圆才惊觉:这是一张观音模样的脸。
“母后!”
“臣女高柿圆,叩见皇后殿下。”
夏攸宁掀开珠帘一溜烟钻进周皇后的怀里,高世圆则跪下行了大礼,声音略带沙哑和颤抖。
“平身。”周皇后的声音平和,一边摸着夏攸宁的垂髻,一边转过身继续莳弄她的花草,“妙慧奴,这般匆忙,所为何事?”
妙慧奴是夏攸宁的乳名。周皇后当时生得凶险,孩子生下来气息微弱,唯恐地下收了她去,所以特意借了妙慧童女的名号避一避。
夏攸宁给高世圆使眼色,高世圆立刻上前一步说明了情况。周皇后静静听着,手上“喀嚓”“咔嚓”地剪去不需要的枝条,声音从前头飘过来,“高娘子,你父所任奉议员外郎,按宫规,太医署不可擅动。你可知情?”
高世圆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伏下去:“回殿下,臣女知情。然臣女亦知,殿下母仪天下,仁德泽于四海。臣女父亲虽微贱不足挂齿,却也是大越子民,如今性命垂危,寻常医者已无力回天。臣女恳请殿下垂怜,破例恩准,召王医师救我父亲一命!此恩此德,臣女与族人没齿难忘,定结草衔环报答殿下!若…若因此触犯宫规,所有罪责,臣女一力承担,绝无怨言!”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回荡在安静的殿内;宫人们皆像偶人一样站立着,不出一声。高世圆的额头有些痒,因为汗珠正顺着她的脸一挫一挫地滑落,最终滴在地上,而高世圆甚至不敢斜眼去看这滴汗究竟落在哪里。
“母后,娘——”夏攸宁双手环抱着周皇后的胳膊,努着嘴凑到周皇后的面前,“你就答应她吧,算儿臣求你了……”
久久,周皇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剪子,终于开口:“见死不救,非为仁;墨守成规而至人命凋零,非为德。你都这样说了,我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贺珍,你拿我的玉令走一趟太医署吧。”
“臣遵旨。” 引她们入殿的周尚宫领命,立刻躬身退下,脚步匆匆。
高世圆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咬着唇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哽咽:“臣女……叩谢殿下恩典!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周皇后没再管她,继续“咔嚓”“咔嚓”地修剪起来。
退出立政殿,高世圆心中大石落地,眼前一黑顿感浑身无力,全靠夏攸宁搀扶着才没摔倒在地。夏攸宁连忙吩咐瑞云派宫车送高世圆回府,在她耳边说着些“别急医师马上到”的话,至于高世圆到底听没听见,夏攸宁就不知晓了。
车上颠簸,高世圆不一会儿就清醒过来;赶回赵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府内气氛依旧凝重,朱慧聆和朱乔璐都在厢房外间守着,见高世圆回来,立刻迎上去。朱乔璐说里头是何菀卿在照看着,高世圆“嗯”了一声,目光投向内室的方向,随即言简意赅地解释起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声,王医师到了。众人精神一振,连忙将这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迎入内室。王医师身后还跟着三位低着头、提着药箱的半大少年,皆穿着太医署的青色衣衫,想必是他底下的学徒。
高世圆一进屋,便看到何菀卿双眼红肿,身形有些佝偻地坐在赵员外榻前的圆凳上。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只靠着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勉强支撑着。床头的矮几上摆着半碗已经凉透的药汤,碗沿还残留着些许褐色的痕迹。高世圆注意到何菀卿的衣袖上沾着几点药渍,想来是侍疾时不小心溅上的。
毕竟是舅甥……赵员外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了。高世圆心想。当然,这也是高柿圆唯一的“亲人”。如果是原来的高柿圆,想必也和何菀卿一样肝肠欲断吧。想到这里,又看了看榻上赵员外苍白惨败的病体,也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来。
何菀卿起身为医师让座,站到高世圆的身侧。他这才打量起高世圆的模样,皱着眉头,嗫嚅着:“圆娘……”何菀卿伸出手,将高世圆已经打缕的碎发别在耳后,又默默地替高世圆系在腰间的裙摆散开,眼圈又红了起来。高世圆拍了拍何菀卿的手,想起他之前咳喘的模样,急切地问道:“你可好些了?”
何菀卿摇了摇头,说:“我倒不打紧,几丸药下来就好多了,不比舅舅……”说着他又看向赵员外,眉间那一缕忧愁总也抹不开。王医师仔细查看了赵员外的伤口,又诊了脉,面色凝重,与先前那位医博士所言相差无几,但手法显然更为老道精准。他示意学徒打开药箱,准备施针用药。而何菀卿似乎看到了什么,面色一凛,攥紧了高世圆的袖子。
就在这时,其中一位学徒似乎太过关切,往前凑了近了些;朱乔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她惊得差点叫出声,连忙捂住嘴,用手肘悄悄捅了捅身边的高世圆。
高世圆疑惑地转头,顺着朱乔璐的视线看去,只见那位生徒虽然低着头,但那身形、那偶尔抬起的下巴弧线,尤其是那一双提溜转的桃花眼——不是永嘉公主夏攸宁又是谁?!
夏攸宁见她暴露了,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章 抹除的痕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