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病痛的折磨和无声的守望中,黏稠而缓慢地流淌,转眼,云尔搬离别墅已近一月。
这一个月,仿佛耗尽了他在另一个世界残余的所有生机。
公寓的窗帘终日紧闭,将阳光隔绝在外,只留下满室的昏暗。
空气里弥漫着生命逐渐衰败的气息。
云尔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
清醒变得短暂而奢侈,且伴随着更加剧烈的混乱。
两个世界的记忆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碎片尖锐地交错重叠,时常让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身在何处。
有时,他会猛地从昏睡中惊醒,茫然四顾这间陌生的公寓,心脏狂跳,冷汗涔涔,需要花费好几分钟才能勉强拼凑起现状——
他叫云尔,他离开了薄梵行,他快要死了。
有时,他又会恍惚觉得自己还躺在现实世界的病床上,耳边回荡着仪器冰冷的滴滴声,试图挣扎,却只能无力地陷落在柔软的床铺里,被无尽的黑暗重新吞噬。
心口的疼痛成了他恒久的伴侣。
每一次发作,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紧他的心脏,力道越来越大,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仿佛要将它彻底捏碎才罢休。
他知道,那个最终的时刻,正在以倒计时的方式,步步紧逼。
偶尔极度清醒的片刻,他会挣扎着爬到窗边,颤抖着手撩开窗帘的一角,望向楼下那片熟悉的阴影。
那辆黑色的轿车,沉默又固执的,总会如期而至。
每一次看到它,云尔的心脏都会经历一场浩劫。
先是骤然停止,随即是撕裂般的剧痛,紧接着便是要将他溺毙的酸楚和贪恋。
他看到过车窗降下的一角,看到过那明明灭灭的烟头火星,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颗孤独挣扎的心脏。
他甚至在某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驾驶座上那个模糊却深刻的侧影,指尖夹着烟,微微仰着头,看向他窗口的方向。
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那一刻云尔溃不成军。
他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捂住嘴,压抑着崩溃的痛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地板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凭什么?
凭什么得到这样沉默而深重的守望,他只是一个卑劣的窃贼,一个注定要消失的幻影。
这种无声的折磨,几乎要将他彻底逼疯。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意识即将彻底溃散在某一次漫长的昏睡中时,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微弱地亮了起来。
嗡嗡的震动声,像一只固执的手,试图将他从深沉的泥淖中拖拽出来。
云尔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一片,他摸索了半晌,才找到那个在床头柜上不断震动的光源。
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他混沌的意识。
薄梵行。
他的心脏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冷汗浸透了额发。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着,仿佛他不接,就会永远响下去。
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屏住呼吸,听着电话那头传来同样沉默的电流声,以及一道道深长的呼吸。
云尔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
微蹙着眉,唇线紧抿,或许正看着窗外,或许正疲惫地按着眉心。
“……喂?”
良久,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声音。
低沉,沙哑,语气刻意放缓,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开口。
云尔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哽咽。
“嗯。”
他只能用鼻音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脆弱得如同叹息。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明天……”薄梵行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比平时更慢,似乎在犹豫,“是我生日。”
云尔的心臟像是又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疼得他指尖发麻。
他记得。
他怎么会不记得?
在那个偷来的短暂温馨时光里,他曾在日历上偷偷圈出过这个日子,甚至曾可耻地幻想过要如何为他庆祝。
可现在……
“嗯。”
他依旧只能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喉咙哽咽得厉害。
“我想……”薄梵行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那里面蕴含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云尔最柔软的痛处。
“明天晚上,你能不能……出来陪我吃顿饭?”
他说得极其克制,甚至带上了恳求。
那个永远沉稳、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却在用这样谨慎的语气,向他发出一个生日晚餐的邀请。
云尔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他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试图缓解那阵几乎要让他窒息的绞痛。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
他应该拒绝的。
他这副样子,怎么还能去见他?
他应该彻底消失,让他慢慢忘记自己,而不是再给他任何不必要的牵绊和念想。
可是……
可是楼下那辆沉默的车,那个在深夜里孤独守望的身影,像一把温柔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所有决绝的念头。
他想起这一个月里,那些来自手机简短却从未间断的问候,那些他不敢接听的电话,那些他刻意忽略的关怀。
他想起薄梵行最后看他那一眼,平静之下深埋的,或许是他永远无法读懂的情绪。
心软像致命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坚持。
就……最后一面吧。
在他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见他一面。
好好地道个别,哪怕对方并不知道这是永别。
过完这个生日,他就回去了。
这样残忍决绝的念头,给了他最后一点答应下来的勇气。
“……好。”
他用嘶哑不堪的声音,轻轻地、颤抖地,吐出了这个字。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久到云尔以为信号已经中断,或者对方已经后悔。
终于,薄梵行的声音再次传来,那里面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克制的:“谢谢。”
“你想去哪里?”
他问,语气恢复了一些往常的平稳,但依旧比平时柔和许多。
“都可以。”云尔闭上眼,泪水不断滑落,“你定吧。”
“好。”薄梵行没有坚持。
“那……就去我们之前去过的那家法餐厅,可以吗?你出院后,我们去过的那家。”
那家餐厅……
云尔记得。
灯光很暖,食物很精致,当时的氛围很好。
好得像一个易碎的梦。
“嗯。”他应着,心脏酸涩得发疼。
“明天晚上七点,我来接你。”薄梵行说。
“不、不用!”
云尔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惊慌而有些变调,“我……我自己过去就好,你把地址发我就行。”
他不能让薄梵行看到他这副鬼样子从这栋破旧的公寓里出来,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连下楼都需要扶着墙壁喘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好。”薄梵行最终没有坚持,“地址发你微信,路上小心。”
“嗯。”
通话结束。
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云尔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床上,任由泪水无声地肆虐。
心脏处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是在抗议他这个愚蠢的决定。
他知道不该答应的。
每一次见面,都是饮鸩止渴,都是在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可是他无法拒绝。
那是薄梵行啊。
是他偷来的,却真实爱上的薄梵行。
是他漫长而痛苦的穿越时光里,唯一的一束光。
第二天,云尔挣扎着从昏沉中醒来,感觉身体比以往更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疲惫。
心口的闷痛如影随形。
他强撑着洗了个热水澡,试图冲散一些病气。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鬼,双颊凹陷,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
他试图用一点遮瑕膏掩盖,却发现只是徒劳,反而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最终,他放弃了。
挑了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至少能让他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单薄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出门前,他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
像一个赶赴刑场的囚徒,悲壮而凄凉。
他提前了很久出发,因为他的体力只允许他缓慢地移动。
叫了的车在楼下等着,他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下楼,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心悸和眩晕。
到达餐厅时,时间刚刚好。
餐厅环境优雅安静,柔和的灯光,低回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咖啡的香气。
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美好得不真实。
薄梵行已经到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侧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英俊得令人窒息。
看到云尔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走过来,他立刻站起身。
目光触及云尔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时,他眼底飞快地掠过惊痛和担忧,但很快便被收敛起来,化作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平静。
“来了。”
他替他拉开椅子,动作自然流畅。
“嗯。”云尔低声应着,不敢多看他的眼睛,在他对面坐下,手指紧张地蜷缩在桌下。
“路上顺利吗?”薄梵行将菜单递给他,语气寻常得像是一次普通的约会。
“还好。”云尔接过菜单,指尖冰凉。
点餐的过程简短而克制。
薄梵行没有过多推荐,只是在他犹豫时简单介绍几句。
云尔根本没有任何胃口,随便指了两个看起来最清淡的菜式。
餐点很快送上来,精致得像艺术品。
两人沉默地吃着。
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薄梵行似乎想找些话题,几次开口,声音都比平时柔和许多。
“最近……天气似乎暖和一些了。”
“嗯。”
“那只猫……挺想你的,经常在你常坐的那个窗边趴着。”
“……是吗。”
每一次短暂的对话,都像在云尔心上割了一刀。
他能感觉到薄梵行努力想要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想要靠近,却又因为他显而易见的疏离和糟糕的状态而不得不克制着,小心翼翼着。
这种克制,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云尔感到痛苦和愧疚。
他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胃里却一阵阵发堵发酸。
心脏的钝痛持续不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只能强忍着,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薄梵行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
这顿晚餐,在一种极度压抑别扭的氛围中,缓慢地进行着。
云尔知道,自己搞砸了。
他根本不应该来的。
他这副样子,只会扫兴,只会让这个原本该愉快的生日,变得更加沉重和难堪。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最后,当服务生收走餐盘,询问是否需要甜品或咖啡时,云尔几乎是立刻摇头。
“不用了,谢谢。”
他声音微弱,急切的看向薄梵行,“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了。”
他说着,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外套,动作间流露出想要立刻逃离的仓惶。
薄梵行拿着水杯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看向云尔。
餐厅柔和的灯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却照不透那里面复杂而沉重的情绪。
那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急于逃离的云尔,轻轻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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