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铅,好像确实是陈璟快要上小学那会儿最想要的东西。不过陈璟不敢保证,他那个时候脑子还没开化,因而记忆都不太清晰。
等到大兵去世的那一天下午,陈璟才拥有了这辈子的第一个记忆片段。
那是一群人围在村口的水渠边,指手画脚地比划着什么。
里面似乎有个女人在哭,嚎啕大哭。
陈璟和其他小孩子拼尽全力地拨开壮如高墙的人群,结果刚一挤进去就扑通摔地上了,蹭的满手满脸都是脏兮兮的泥。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陈璟本以为周围的大叔大姨会取笑他。
没想到,他们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
是的,都。你能想象几十个样貌不一年纪不一性别也不一的人,都用同一种渗人的表情低头看着浑身脏泥的自己,是多吓人的场景吗?
陈璟当时没能明白,但却把那幅画面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其实工期结束的时候,也正好会赶上陈璟的生日。
所以啊,陈璟根据前后文来推测,邹美英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应该不是又撞见鬼后自己乱扯的胡话。
也是这时,陈璟突然惊觉自己已经比记忆里的爸爸还要大了。
他今年二十八了,他爸那年好像是二十六。
那个脑海里五官模糊不清但笑容异常温暖的年轻男人,原来已经在阴冷潮湿的地底下陪着蚂蚁蜈蚣躺了整整二十二年了。
也不知道,每年清明陈璟替邹美英给他烧的纸钱,他有没有收到,够不够用。
“小兵,正好昨晚剩了好多干饭,你爸爸说他今早想吃蛋炒饭,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陈璟心脏突然疯狂而剧烈地抽痛起来,就像被钝刀硬生生地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风灌了进来,雨也灌了进来,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凉的发痛,凉的发硬。
邹美英还在期待地看着他。
所以陈璟还是浅浅地笑了一下,“……好。”
他语气很轻,轻的像随时都快要碎在空气里,“妈,你也吃一碗吧。”
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农活,是得多吃点。
于是,河头村,凌晨四点半,在半山腰处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开始吃早饭了。
从此他们家的早饭也就固定在了这个点。
眨眼就到了寒假,小陈老师因为教导有方被村子的大爷大娘评选为“河头村小学最美数学老师”。
看起来无上光荣,但其实整个学校就两个数学老师,一个是他,另一个居然是校长。
是的,就是那位刘文柯女士,笑起来有酒窝,比邹美英还要大三岁的刘老师。
校长被评为“河头村最美校长”,又因为每个人都只能评选一个称号。所以整个河头村小学的所有老师其实都获奖了。
陈璟对此只觉得他们就是想处理掉办公室里多余的旧奖状纸。
因为这个东西用来擦屁股都嫌硬,用来当草稿纸也会嫌颜色辣眼睛,卖废品还没有纸皮挣钱,干脆拿来当表演喜剧的材料博各位父老乡亲们一乐。
表彰大会上,村里所有能来的人都来了,从讲台上一眼看去,全都是年迈的大爷大娘和稚嫩的小孩。
陈璟沉默地接过红通通的手写奖状,然后蹲下身让村长给他戴上手工编织的花环,站在一众中老年教师的最中间拍了张大合照,宛如一只白亮的长腿鸡立在乌压压的矮脚鸡群里。
看完照片后,校长还呲着大牙笑他:“陈老师,你是吃什么长这么高的?站在我们中间跟长颈鹿似的。”
陈璟被夸过像竹子,但从没人夸他像长颈鹿。
这是什么神奇的比喻?
于是陈璟又沉默了。
他现在总是不喜欢开口,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小村子也没有需要他动用那些乱七八糟油嘴滑舌的社交手段的场合,况且,就算他那么做了,一个月两千七块钱的工资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想想就觉得,要是多说了话多干了事儿,那就是在倒贴钱上班。
校长还想打趣,这时却突然看到陈璟身后出现的人,立刻抿住嘴不说了。
然后还伸手推了推陈璟,示意他往背后看。
邹美英来了。
她穿着洗到发白的深蓝色大棉服站在人群最边缘,两颗黑乎乎的眼珠子正认真而执着地看着他们。
干枯的头发扎成两根长长的麻花辫,额头上还有一枚保存得极好的大红色发卡,明显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和穿衣风格,全身上下收拾的很干净得体。就是笑容有点僵硬,看起来不太自然。
这很正常,陈璟不在的日子里,根本没有人看到她笑过。
有些小孩还以为她是聋哑人。
陈璟看到她时,她赶紧往后面的柚子树躲了躲,嘴里嘟嘟囔囔了些什么。
这时有不太明白其中内情的学生问:“那是陈老师的妈妈吗?跟陈老师长得好像啊。”
“我以前好像没看过陈老师的妈妈,她看起来好温柔啊。”
“我去,陈老师妈妈旁边的人好黑啊,怎么一直盯着陈老师看,好凶。”
陈璟顺着话语,定睛一看——
是杨磊。
他奇怪地消失了快一年,又奇怪地在陈璟差点记不起他时回来了。
半夜,杨磊敲响了陈璟的门。
咚咚咚的,很有礼貌。
于是陈璟嗙嗙嗙地,很有礼貌地奉上了三拳。
他左手揪起杨磊的衣领,死死摁在墙上,右手手指迅速捏成拳砸上去。这是用了十成十一的力气,毫不保留,毫无情面,满满都是申城没消化完的怒气和不甘。
放心,这辈子都消化不完。
杨磊被摁在墙上打的脑袋都糊住了,但也只能硬生生扛着。
陈璟出手的猝不及防,超乎意料——他以为,陈璟已经……不恨他了。
陈璟怎么会忘?
怎么敢忘?
怎么可以去忘?!
他全身上下,可以说他生性冷漠,道德败坏,共情心弱,但脑子绝对是顶顶的好,世上少有的好。不然他一个山窝里长大贫困县城出身的人,怎么能在天才和豪门子弟遍布的S大金融系,一步步靠着自己坐上学生会主席和班长的位置,还能兼顾竞赛和演讲,勤工俭学也能完全负担起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呢?
如今两败俱伤没有人讨着好落着利的局面,陈璟早就和杨磊分析过了,早就提醒过了。
可那块用来修茅坑都嫌废物嫌臭的垃圾,偏偏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现在来道什么歉?
假惺惺地演给谁看?
给他看吗?
那还不如现场表演一个切腹自尽来的漂亮。
那给别人看?
博同情?还是逼其他人继续辱骂他殴打他?
陈璟身上有那么多肉和骨头给杨磊拿去霍霍吗?!!
最后,杨磊滑落到地板上时眼睛和颧骨都已经红肿发青了,后腰和脊椎痛到蜷又蜷不起来了,展又展不开,像一条丑陋的臭鱼。
此时,周遭毫无人影,四处无声。
陈璟退后一步,虚虚垂了一眼瞥向杨磊,抓起门边的扫把咬着牙又捣了几次。
最后,杨磊还是不敌陈璟手腕的爆发力和狠劲儿,捂着腹部从台阶上滚了下去,顺着泥泞的山路压着落叶和杂草一路滚落到山脚下,半天都没有动静,翻身也无,闷哼也没有。
夜黑风高,只余如水的月光流淌进陈璟的眼里。
陈璟站在高处遥遥地看了一眼,懒得管死没死,转身便关上院子大门,边走边重重地拍了拍手掌上和衣服上的灰。
杨磊不还手又如何,还手又如何。
报警,喊人也无所谓。
反正他现在钱也没有,权也没有,工作更是垃圾,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烂命。
既然之前已经事先声明过谁也不欠着谁了,要想以后碰面之后活下来,那就各凭本事。
陈璟不怕事。
就怕忍久了,跟他妈一样成了自我攻击的疯子。
……
去年这个时候,杨磊也被他打进了医院住了一周多。
杨磊他妈和他爸找上门来时,陈璟丝毫不虚。
哪怕俩人拉拢一帮子亲戚,把陈璟死死捆起来押到医院里给杨磊赔罪时,陈璟的脊背也始终是绷直的。
他向来这样。无论困顿与荣光,无论沉郁或昂扬,他的腰杆子永远都是人堆里最板正最直挺的那位。
无论何时,宁折不弯,绝不下跪和讨要乞求怜悯,那是他做人最基本的底线。
杨磊爸妈口口声声说着要把他送进去,给他点颜色瞧瞧,高材生又如何,现在不还是得被他们弄的留下一辈子都抹不掉消不干净的污点,以后还有哪个公司和事业单位敢要他。
最后还是醒过来的杨磊奋力劝说,杨磊爸妈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陈璟身上的麻绳,可心里的怨恨还是难以平息。
杨磊妈说:“儿啊,你有什么苦跟妈说,妈帮你教训陈璟。”
杨磊爸说:“对啊,陈璟有什么好怕的?你爸我干了五十多年农活,随随便便就可以让那小子躺几个月。他读书好又咋滴,读书好现在不还是回来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吗?废物一个,村里人都知道的!不信你问这些跟过来的大伯大叔!”
陈璟没说话,冷冷地低头扒掉身上的粗绳。
那绳子很脏,上面有好多污渍和泥土,还有褐色的斑驳粘块,不知道是捆过鸡鸭猪之类的家畜,还是捆过木柴化肥……反正每一种想想都让陈璟感觉胃里恶心。
跟杨磊一样恶心。
明明是作践他的主谋,现在又上赶着在别人面前当替他说话的好人。
真是陈璟最最厌恶的小人。
他要是在陈璟离开申城以后还能嚣张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战绩,陈璟倒还会称他一句,是个人物。
如今这样,陈璟原谅又不可能原谅,想要一口气恨到底又觉得自己在白费力气,有时候真想一刀解决了说不定痛快多了。
无论最后刀子捅穿的是杨磊,还是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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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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