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砖灰瓦的B城合院糅杂千年风雨,垂花门上蝙蝠衔环被烈日晒得烫手。申时三刻,李璟岱将墨镜递给侍佣。
他等着拜见唐家长辈,见完就能见唐晏顷了。
十二花鸟彩屏风后转出唐老管家,身上对襟唐装缀着的白玉佩落进李璟岱视野里。
“老太爷说七爷要过来手谈了,大公子这会儿在后园莲池写生呢,您请。”
游廊间浮动金屑日晕,绕过火炎下的琉璃照壁,萎去的粉荷蜷成灯盏,叠成重峦的荷叶延绵着山水长卷。
月洞门百米开外,李璟岱看见那抹素白身影,孜孜不倦的聒噪蝉鸣声戛然而止。
午后天辉偏爱桃花眼尾扬起的翩跹弧度,斜入画舫,勾描唐晏顷行动间舒展成白鹤的脊背。阳光掠过他后颈变得缠绵,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肌肤更皎洁,还是绸缎更通透。他的睫羽盛着琐细的光点,含笑春桃在面颊点绛,晕开的朱砂比满池颓荷更为艳烈。
李璟岱莫名觉得好渴。
“大公子,李少爷到了。”池边侍佣捧着冰盆提醒。
荷池畔飘有大块浮冰,冰鉴里镇着新鲜莲蓬。李璟岱匆匆路过时,接到已经拧干的冰毛巾擦拭泛红的脖颈,喉间盘旋的暑气不降反升。
“阿晏。”
声音落进水面激起细小涟漪。
画架前的少年猛然回身,枣树筛碎的金片正巧落在执画笔的手腕上。中衣领口银线直下,阳光流过像彗星坠进锁骨凹处。
视线相对的瞬间,他睫毛轻颤如栖枝惊鹊:“你到了啊。”
李璟岱在青玉案前驻足的刹那,听到清泉碎玉的笑。
唐晏顷说:“我刚煮了碧潭飘雪,你尝尝。”
“不是知道我要来,没杯呢?”他垂下的眸光正好扫移至丝绸长裤下沿,那里沾着靛蓝与赭石颜料,唐晏顷雪白的脚踝悬在他左胸里轻晃,搅沸一池静谧的水。
“用我的。”
二月蜀山芽香生舌尖清风,膝盖叩到了案几边沿处,李璟岱问他:“听说某只泼猴闹着要退学?为什么?”
唐晏顷笔锋未停,在画布右下角点染一抹胭脂色。
“别晃,你压到我的影子了。”调色盘里的晨露未干,他眼尾蝶翼随笑容轻飞,“好喝么?港岛可喝不到哦。”
“港岛到B城三小时,”李璟岱把最后一口茶水吞咽干净,“私人航班掐着点儿就在停机坪候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猜,你那只很没品味的云母纹行李箱已经被安置进了东厢房。”唐晏顷骨骼纤纤,罩着一套白绡,“住多久?”
云霭边角被穿堂风吹得鼓胀如帆,李璟岱盯着他看。
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被精确到分钟,此刻本该去参加日内瓦董事会旁听。
他没告诉唐晏顷,轻声回答:“到这个暑期结束。”
手臂在画布上划出一个弧,唐晏顷侧过身,鼻翼翕张:“嗯。”
李璟岱帮他把横衔唇间的画笔拿掉,捏在掌心,微微发着烫,听见他问:“你来看看,看出什么?”
凋敝的褐色荷梗蜷曲成挣扎的枯爪,阴翳的钴蓝堆砌成干瘪沼泽,残红点痛了整张画面。
端详半晌,李璟岱皱起眉:“说不上来,挺窒息,你画的这啥玩意儿?”活像被铁链锁住的怨灵。
唐晏顷转过脸,枣树的阴影落在眉间。十指夹着的画具滚进洗笔筒,哥窑断纹瓷被敲出奇异的韵律。
他指那画架中所囿困,“静物。”臂弯挥成炫白,指尖定向莲塘,“动态。”
有蜻蜓正点破水面,涟漪从眼底无限变大了。
唐晏顷解困怨灵,换上崭新的画布,颜料盘被突然执起朝前方掷去。飞溅的色块中,李璟岱看见少年颈侧淡青血管随动作起伏,雪原下暗涌着春溪。
蝉鸣声骤来,在耳边愈演愈烈。
盛夏的光赖着唐晏顷,睫毛、脸颊、腕间金片随挥毫动作闪耀。从后方接近,荷香变得浓,李璟岱发现是唐晏顷衣襟里藏的干荷瓣香囊,混合着薄汗气息令人眩晕。
他握住狼毫顺着少年残留的体温行走,将五彩斑斓的轨迹皴擦,池畔枣树的影子流淌成随风摇曳的水草。笔尖推展的声音像蝉蜕裂开的脆响。
“活了!”李璟岱脱口而出。
“嗯呐!画框里的是死物,池子里是活水,活了!”颜料顺着画布蜿蜒而下,晕开优雅长翼,像给满塘残荷注入新魂,唐晏顷眯起眼睛,“你看这焦黑莲蓬,根茎缠着新抽的藕芽呢!”
色彩溅上他锁骨处那颗小痣,李璟岱忽然看清画布上跃动的无上之境。
枯荷倒影化作舞姬扬起的裙裾,腐朽与新生在笔触间交织。
残阳为莲塘镀上了金箔,唐晏顷蓦然回首,大号画笔被李璟岱骨节分明的手掌劫走了,余留的赭红藤黄与朱砂顺着手腕缓缓爬行。
“嗯?”
“你不知道,我们A市总部的会议纪要里,连荷花谢了都要画表格汇报。”李璟岱放笔之后,回过身踢开两寸高的金丝楠木画凳,眼眸里流淌出七彩烟霞,对唐晏顷打开双臂:“来,让哥抱抱。”
“我舞勺时君十七。”唐晏顷半唱半吟,调笑声拨转灵气,“明年我14岁了,我记得你是14岁上手家族生意的?”
拥人入怀,李璟岱肯定道:“是14岁。你哭鼻子送我入港,说痛失一位好友。”
唐晏顷不禁唏嘘:“帮家里做事,很累吧?抱一抱就不累了,别让自己太累,你心跳都过速了。”
掌心触及的柔软从近处来看,李璟岱意识到这抹雪色并非纯白,暗纹用银丝绣着一些缠枝莲,这品味当真独特。
他联想到机舱圆桌上合起的日程本,烫金封皮的家族徽章形状走势好像与之微妙重合,回去应该可以重新设计,做成与唐晏顷有关的。
唐李两家在生意上有不少往来。
李璟岱说:“我努力些,让你要上手那时候不那么累。”
池边浮冰碎裂的轻响和心跳共振,唐晏顷攀着李璟岱臂膊问:“还有一年,你回内陆念大学,打算上哪儿?”
李璟岱回味他发间清香气息,不假思索:“还能上哪儿,这座山山顶。”
“哦,又不高。”
迷迭香混青苹果的甜气猝不及防扑进鼻腔,李璟岱这才惊觉两人的呼吸几乎要缠在一处了,他温声笑:“你还要多高。”
“岱岱啊,我们去登阿尔卑斯雪峰怎么样?听说很美!”
李璟岱滚动的喉结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几点青绿,印到唐晏顷矮下五公分的肩膀处。他没有回答唐晏顷的提问,蹲下身时眼下余光瞥见白绸莲枝边缩小的翠鸟。
清瘦的身形在上方晃了晃,唐晏顷问:“做什么?”
“礼物。”李璟岱手指回扣,唐晏顷脚腕间多了一只足钏,“半个月前在拍卖会见到,上年岁的物件儿配不上你,我让人刚做好的。”
唐晏顷拉高裤腿,琥珀色眼瞳向下瞥,尾端红结恰与靛蓝相呼应,他蹦蹦跳跳往廊庑去,赤脚踩过汉白玉莲纹石阶,脚踝处垂坠的金铃随着步伐欢响,将重塑古宅走出了敦煌飞天的灵动。
池塘突然炸开青蛙入水的闷响,受惊的翠鸟掠过他们前后相接的影子。
李璟岱望着孔雀蓝尾翼裹着晚霞划过天空时的剪影,捡了案边遗落的蜀锦软鞋,快步跟上去,唇瓣似乎还留有唐晏顷下嵩山那年抹过来的冻膏,酸甜滋味是某种未知的花香。
“你记不记得之前你说的话!”
太湖石假山间的银链飞瀑在此时倾泻入荷塘,呼啸声掩尽蝉鸣,与他在港岛听惯的暴雨拍打防弹玻璃声迥然不同。
唐晏顷没有听见。
“你说等我回来的时候要去央美附中,就在清华园隔壁,让我翻墙去找你。”李璟岱在廊庑尽头追到人,矮身叫他穿鞋。
唐晏顷套了鞋,却不认:“我没说过!”
“你下嵩山,拿着免试招生简章跟我说——”
话音未尽,李璟岱看到唐晏顷抿紧的唇又松开。
“好吧,我说过。”他目光狡黠,“但我反悔了呀!读书不好玩!”
金玲声溜过了还发烫的木雕长廊,一高一矮走在一处。水榭屋檐下的侍佣们挤着肩膀忍俊不禁,李璟岱觉得奇怪,扭头问唐晏顷:“他们乐什么呢?”
“可能有开心的事儿吧!”唐晏顷唇角微扬,他走得很快,中衣系带在风里翻卷。
“李少爷好。”老管家候在月洞门前,端着常温酸梅饮,漆盘上哥窑开片斗笠盏像留在池边待风干的荷叶,“大公子,老太爷吩咐要看着您喝完。”
唐晏顷眼底顿时波光潋滟:“又放川贝粉了对不对?明明说好今天不用药膳……”
他的尾音浸了蜜似的,听得李璟岱耳后微热。
“岱岱要不要尝尝?”青色瓷盏递到唇边,汤匙上暗红液体晃出细波。李璟岱下意识启唇的瞬间,喉结又被冰凉指尖按住:“骗你的,苦得很。”
调皮的狐狸。
甜香气息拂过鼻尖,李璟岱看着他的笑靥,眸底光映出澳大利亚培养皿里的鲜花。
做成标本的话,停止生长也会永久留存。
进屋前,唐晏顷睨着天色说:“或许今晚有暴雨,暴雨天该吃玫瑰冻。”
百蝶齐飞,脚下斜影在门内重叠,两只手刚好在交握。李璟岱对着影子点头:“配吉隆坡的燕窝最妙,我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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