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下,云絮将青瓦飞檐镀上一层朦胧浅金,李璟岱立在朱漆门槛前整了整墨色交领。他的缂丝腰带浮叠着千里江山的青绿山水,福禄禁步压下的小鹿似要冲出阴影。
“七爷回了,老太爷在里面小憩,他交代您来就直接进去。”老管家直立在钢化玻璃围裹的明清木柱边,伸手将人往里引。
李璟岱提腿进门,门楣悬挂的竹帘使他弯腰。
一股暗香顺着铜香炉飘来。
烟雾的曲折线后面,唐老伏着书案,用黄玉包金的放大镜研古帖。
云纹镇纸压着泛黄绢本,纸角印有“宝晋斋”朱砂水印。
李璟岱瞄了一眼垂下长睫:“晚辈冒昧。”
“坐,有今年的雨前龙井。”老太爷鬓边白发被夕照衬出疏狂,“你送的这个小玩意儿好使。”
暗红烛泪在承盘里凝成珠子,烫着李璟岱坐下后的眉与目,他沉声:“您觉着趁手就成。”
物件轻叩在鸡翅木茶海上,发出微小细响,一双锐眼乜过白檀烟,投向年轻人。
“A市老师傅特有的手法,倒是很配得。”唐老视线从人腰间上抬,面上带笑:“璟哥儿越长越展样,看来港岛伙食不差。”
“蒙您抬举。明年这会儿就该是回内陆了。”
半开的轩窗外,传来锦鲤甩尾激起的水声,撞碎书房内的平静。李璟岱却识不清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温凉茶水顺着他的咽喉滚进江南梦。
他去港岛的三年,唐晏顷被送往江南读书,两地分别,归期已很近了。
“回来是顶好。”唐老从漆盒取一对包浆狮子头握手里把玩,坐回太师椅上,惯例指教道:“近来利曼原油又涨三个点么?”
美联储要应对通货膨胀和房地产泡沫,忙着上调联邦基金利率,但传统的加息政策就像给气球打补丁。
李璟岱对答如流,茶杯搁置后没再碰过。
直到书房门外管家提醒,说到了老太爷该用饭的时辰。唐老笑问他,是换了口味,还是茶水有差错。
“聊得尽兴,一时忘了。”
年轻人重新捧杯,指腹摩挲着汝窑盏托的葵口折沿,眼帘压得更低。
“是嘛?”唐老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如刃。
檐角铁马突然撞出连串珠落玉盘般的交响,好大一阵风。
嘈嘈之中,李璟岱听到唐老又问:“《莲池》是俩哥儿一道作的?”
“是。”
鬼爪闪电在李璟岱侧脸绷成笔直的线,他霍然起身,不慎带翻茶盏,汝窑杯落地,应声而碎。
唐老抚平亚麻长衫压出的褶皱,看年轻人玄衣下的禁步摇晃,恍若那年金陵城破时扎进乌衣巷檐底的燕子。
他叫人进来布菜后说:“还是太老实了。一会儿叫管家送你房里。”
“多谢您。”
李璟岱退出书房门。
风势平缓下来,廊上灯笼逐一点亮了。
他踩着徐徐竹影闲庭信步,快走到饭厅的时候,见唐晏顷正在湘竹帘子前踱来踱去。
内池泛起幽绿,倒映新换的金丝竹纹靛蓝马面裙。一丝不差扣合脚腕的足钏缀着的小铃铛,随少年走动发出活泼脆颂。
“阿晏,你做什么呢?”李璟岱到了他身后,嗅到沐浴过的清香。
“找蚯蚓呀。”唐晏顷回首露出甜笑,手里举着半截枯枝拿给他看,“我等你好久!外公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没有。”李璟岱攥过作乱的枝条,扔进石阶下兰草丛。候在五米外的侍佣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三次,他看过去时说:“何事?”
“大公子该用晚饭了。他说要等——”
“多嘴。现在就去吃啦!”
唐晏顷眼波流转,手套绕住李璟岱的禁步流苏。
两人轻声交谈,并肩进饭厅。
“怎么换了一身暮气沉沉的呀?”
“可不赖您。”
“黑绫罗你穿就很好看,瞧瞧多显白。”
李璟岱想到莲池边的拥抱,唐晏顷恶作剧按了颜料手印的那件白衬衣,他没让侍佣收去洗,此刻大约工整地睡在那只被嫌的云母纹行李箱里。
正分神,唐晏顷忽地贴近他耳畔。
“外公到底和你说什么啊?这么久,他再不放人我都要去抢了。”
河豚感知到天敌,气鼓了肚皮。
李璟岱戳唐晏顷软弹的腮,想起唐老叹他太老实,干脆承认道:“问答式教学而已。是我想要那幅《莲池》。”
“随手画的有什么稀奇,你就爱捡这些废纸。”唐晏顷的座在主位,正对饭厅的门,落座时他往李璟岱这边看,“前日收到我妈妈寄来三张雷诺阿的舞女图,要我临摹,说这是继承人该有的品味。你猜我怎么做的?”
“把画儿扔了?”李璟岱的声音隔着整张紫檀。
“那倒没有。”唐晏顷绕过一百八十度圆弧,挨到他的肩膀,捂唇悄声说:“我用刚磨好的青绿、钴蓝、钛镍黄依次泼洒过去……”
李璟岱瞳孔微震。
侍佣布好了菜,一一退到外间廊子上。琳琅满目的饭食刮着舌尖馋虫。
饭后。
苦水鲜玫瑰被抱出了地窖送至门前,会扎手的刺经过剔除,茎骨处冒着冷气。
唐晏顷把它们置入李璟岱怀中,提着裙摆往外跑,珰琅声混着他的嘻笑响在曲廊。
“燕盏被炖上了,赶在暴雨来临之前,陪我去做玫瑰冻!”
小厨房设于饭厅东侧,从攀着古松的白墙边沿廊过去,就能回到东厢。
唐晏顷踩着马扎,从描金橡木橱柜顶层深处,翻找茶匙。
“我记得去年夏天是收这里的……咦?”
他潮湿的指尖顿在落漆的铜把手上。
细颈玻璃瓶里干枯的紫苏仍在讲述多年前某个溽暑午后的故事,锡罐边沿的法文标签像半融的雪。
当银匙从法兰绒软垫里显露锋芒,唐晏顷像一粒尘封的肉桂忽然坠入时光,在穿过彩绘玻璃的颜色里,划出毫不惊慌的轨迹。
灶前闷热瞬间扑满后背,惊雷如重锤砸到白蚁啃噬的脊梁,整座合院似乎都开始震颤。李璟岱又嗅到了玫瑰香气,一分十八秒前,他明明将那把冷艳放进了料理台边的瓦缸里。
这座被时代遗忘的厨房,似乎活在自己特有的时间中。
“我妈妈不会下厨,她在这里挑剔侍佣的知识,从外婆那里照猫画虎学来。”唐晏顷被接住后,顺势靠在李璟岱胸膛,“要顺时针搅拌三十六下。”
他歪头扬起的笑脸像日光下大片野玫瑰的绽放,墨绿根茎缠绕着千里江山,李璟岱心跳又乱。
窗棂外的百年悬铃木在飓风里书写狂草,他被唐晏顷握住手,跟茶匙一道搅动糖浆。风沿着褪色窗纱,滚进玫色琼脂的蜜香,碗边缘的忍冬纹,随时间开始发烫。
等到马面裙上的竹纹在蒸汽中旋摆,李璟岱衣襟下的怀表吟时,他抽回手,从灶台连着的餐边柜里取出青花碟。
他摆盘,唐晏顷装盛。
“好啦,送去冰窖。”唐晏顷站在厨房前,和侍佣告别,将手挥出虔诚的仪式感,等大家走光,他抬了眉,桃花眼里漫出浓重的雾气,“去我房间等吧,人都走了,怕有妖怪趁着夜色来抓我。”
闷热恼人。
唐晏顷的手勾住李璟岱的缂丝腰带,李璟岱随他穿进曲廊,触到时光蜜蜡化的肌理。
到门口才回想起,他们的房间都在东厢。
更漏声响,恭候的暴雨终于落了下来,拍打合院亭边的美人蕉,与唐晏顷欢喜笑声混成绮丽调子。
“快来看!”
少年跑过去将镂花窗推开,紫电将他的侧颜映亮。
狂狷风声和擂鼓雨势卷动重重帷幔,李璟岱看到他几根手指指腹处分布不匀的水泡,走近时捉回他的手来。
身后的青铜灯树上错落燃着十余枝鲸脂蜡烛,李璟岱透过光被那些透明水泡烫到发痛皱眉。
“掰玉米棒子磨的?怎么不说呢?”
“古老的泥沼拉着我下陷,我从颗粒饱满的玉米粒之间看到不停劳作的人。”唐晏顷顺从指尖的轻呵,歪头看雨幕流下瓦当,“他们没有闲暇以供完善自我,但丰收的美果,比裹满黄金的珍馐更甜,他们心坚如石。”
李璟岱喉结微动,地板缝隙里渗出陈年木樨香。
“不读书,是你打破框架的第一步吗?”他取出瑞士军刀,拽了人回身,“去处理。”
刀尖刺穿水泡,低哑的嘶声让雨势里的嘈杂都退远了。
“轻些!”唐晏顷咬唇躲上罗汉床,扯过苏绣软枕砸人。
李璟岱一把扣住他的脚腕:“你跑什么。”
他拿脚踹在李璟岱长衫肩缝处,红着眼喊:“岱岱。”
铃铛含着这一声呢喃,撕开潮湿空气,形成莫比乌斯环的锐响。
李璟岱松开五指,另取一把玛瑙刀分切玫瑰冻。唐晏顷趴过来,报复性地张口咬在他握刀柄的手上。
案前铜漏刻细沙簌簌而落的声音,突然清晰可闻。
暴雨只来七十五分钟。
李璟岱想起老管家端燕窝过来时的提醒,等狐狸松口时,用掌心接住那只下巴,冻膏被他喂进微张的嘴,千军万马杀伐声响彻长夜。
“人们今日信奉之真理,或许明儿就会被证实为谬论。”李璟岱坐到案几另一边,目光重新认真刻在唐晏顷脸上,“你是对的。不论暴雨还是甘露,最终都会洒向田野。”
夜雨馈赠的凉意自席间漫开,唐晏顷主动把手交给他,窝进他怀里说:“等明天雨停,去山里摘野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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