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晏茸很听话地早早睡下,可阮夜却罕见地失眠了。
思绪百转千回,他辗转反侧许久,仍然毫无睡意。身旁晏茸的睡颜俊美而平静,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
左右也睡不着,阮夜干脆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村庄的冬夜一片静谧,他立在院子里,望着天上浅浅的一道月牙出神。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栖迟,你睡不着吗?”
阮夜闻声回头,安红雨坐在另一边的屋顶上望着他,周身环绕着星星点点的萤光,大约是一种很漂亮的术法。他拍了拍身侧的瓦片,眼角桃花微绽:“要上来坐吗?”
“……”
盛情难却,阮夜轻功跃上房顶,依言在他身边坐下:“红雨怎么也没睡?”
“我是妖,不睡也没什么关系的。”安红雨抱膝望着漆黑的夜幕,小声道:“而且……我想景琼了。”
阮夜轻叹一声,他虽然和安红雨相识不久,但却对这个清秀可人的少年很有好感,不由得轻声安慰:“你和平王殿下情投意合,殿下此刻一定也在思念你。”
“谢谢。”安红雨回以一笑:“我从未和他分开过这么久,心里总是不安。偏偏这几天都是上弦月,”他随手撒下一把桃花,状似苦恼,“一点也不圆满。”
阮夜望着半空中翩翩起舞的花瓣,深有同感,不禁低声叹道:“人怜桂月常缺损,月笑人间尽离愁。”
安红雨笑起来,转头看向他:“栖迟也受过离别之苦?”
“那是自然。”阮夜并未隐瞒:“我曾经也与他相隔千里……或许不止千里,我那时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他微微一笑,像是说给安红雨,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好在,最后我们还是相遇了。也许,这就是我和他最好的结局。”
安红雨闻言歪了歪头,促狭地眨眨眼:“栖迟说的那个人……是子新吧?”
阮夜没料到他如此直白,即便自己本不是忸怩之人,此刻也难掩惊讶:“很明显吗?”竟到了相识不过一天的人都能轻易看出的程度?
安红雨摇头,如实道:“我只是觉得,以栖迟这样的性格,若是不喜欢,是不会容许子新那样调笑的。”
“……”阮夜恍然:“红雨言之有理,如此说来,倒是我疏忽了。”
安红雨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微愣:“我还以为你们已经……”
“所以我才说,他口无遮拦,叫你不要见怪。”阮夜笑了,似乎并不为这只是个美好的假象而遗憾:“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总要把话说得暧昧不清,惹人误会。”
“啊……”安红雨原本还觉得二人是两情相悦,这下他也拿不准了:“可看子新的样子……万一是真的呢?”
“我可不敢奢求这样的万一。”阮夜坦然地望着安红雨,在那双艳若桃李的明眸中,他看见自己的神色,是独属于阮栖迟的温和平静,一如既往。
类似的问题他曾经思考过无数次,是以如今,他已经可以明确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我于他而言,可以是恩人,是亲人,是挚友,却唯独不会是爱人。”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语调平稳,听不出一丝哀怨:“子新他心无杂念,才可以无所顾忌;可我既存了这份心思,便会愈发小心翼翼。”
安红雨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他望着眼前翩若谪仙的男子,忽然觉得他身后的夜色里仿佛隐藏着无边孤寂,而他不为所动,固执地充当浓郁墨色中唯一一道坚守的白影。
“可惜我做得不够好,”阮夜续道,“你说得对,我总是因着那点悸动,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明知他只是玩笑,却还会不由自主地害羞无措——倒是让他变本加厉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好事易阻,红叶难凭。安红雨难掩惋惜:“你不肯告诉他,是因为怕被拒绝后连朋友也做不成吗?”
“也不全是。”阮夜的声音很轻:“我与他相识于微末,整整十六年的时间,他成了那样光彩夺目的人物,可我却依然毫无长进,如何能站在他身边?我若是真说出口,他大约也并不会拒绝我,但我不能凭着幼时那点微薄的情谊挟恩图报,将他困于我这一隅。”
他想起在弦思阁里见到的一切,想起那些欢声笑语——昔日无家可归、不肯与他同行的小小少年,如今身边已经有了那么多朋友,那么热闹欢欣,让他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快乐。他当然可以站在晏茸身边,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去肖想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阮夜有些自嘲,晏茸长成了他当年想象中的样子,他本应该为此高兴。可十二岁的阮夜不曾预料到,自己日后会将这三个月的时光反复雕琢,直到那人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他心里,直到这世间所有的浮光流景、风花雪月,都只系于他一人。
他已记不清这份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变化,最初偶得挚友的欣喜,分离时的牵挂,在夜以继日的朝思暮想后,渐渐化为另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愫。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遥远的下午,他独自躺在和晏茸一起划过的小船上,阳光暖融,清风和煦,水波温柔,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叫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一个男子站在他面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欢悦,朝他伸出手:“阮夜,我终于找到你了。”
梦中的自己扑进那人怀里,接着光线渐暗,唇上传来柔软而温热的触感。
——他骤然惊醒,入目依然是熟悉的湖光水色,阮夜在各种鸟啼虫鸣声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梦中男子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阮夜知道,那是长大之后的晏茸。他不由自主红了脸,却又难以自抑地接着那个梦去想——如果,如果是晏茸的话……
在做了几次类似的梦之后,阮夜终于忍不住,去找了他师父陶隶。
他还记得十七八岁的自己立在门外,垂手躬身:“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
陶隶正在替初颜整理针线,闻言动作不停:“何事?”
阮夜手心渗出细密的汗,他咬了咬唇,还是壮着胆子开口:“‘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此句何解?”
“此为……”陶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探究地盯了阮夜一眼,才沉吟着开口:“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与其为梦境所扰,不如扪心自问,君思我耶?我思君耶?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不尽善,其理亦可依。”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真与幻,不过一念之间。纵然锦书断绝,亦有怜心相闻。你刚刚那首诗,就有酬和之作。”
年少时的阮夜懵懵懂懂,但他觉得师父说得没错,若自己无心,就不会屡次有此梦。少年人有自己的尊严和傲骨,不愿为外人道,于是晏茸这个名字逐渐从他口中消失——却变本加厉地在心底盘桓不去,随年岁推移化作一段遥不可及的绮梦。
他们毕竟分开太久,阮夜甚至一度以为那点旖旎只是自己年少无知时的小小妄想,直到那夜上元佳节,阔别多年的故人笑语盈盈,而他沐浴在静谧的月华中,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如当年,咚咚,咚咚。
那一刻的喜悦成为这段绮丽情思最完美的句点,阮夜再次开口,声音里含着货真价实的满足笑意:“现在,就是我和他最好的结局。”
他实在太清醒,甚至完全不需要任何安慰。安红雨默然良久,才低叹道:“自古情字最无解,如此看来,我和景琼已经很圆满了。”
“你不必为我难过,”阮夜安抚了他一句,“各人有各人的不易,虽然你说得轻描淡写,但人妖殊途,你和平王殿下能修成正果,想必也经历了不少波折吧。”
“波折倒谈不上,只是世间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安红雨粲然一笑,“栖迟说的没错,现在也是我和景琼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以前我常常自责,若我不是妖,不是男子,或许景琼就不必放弃他的太子之位,不必和我一起背井离乡。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他没有认识我,现在想必已经君临天下,百官叩首,万民称颂……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阮夜目光悠远:“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平王殿下一定不这么想吧。”
“是啊。”安红雨托腮望着夜空:“后来景琼告诉我,人活一世必有所求,有人争权夺势,有人追名逐利,有人纵情声色,而他惟愿与我长相厮守。能遇到他,也算是我安红雨没有白来这世间一趟。”
他抚摸着手腕上精致的玉镯:“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这是景琼送我的定情信物,我和他约好,这一世结束了,我就去寻他的下一世——景琼说,只要我出现在他面前,不管哪一世他都一定会认出我。”
这大概是一个凡人能说出的最动听的承诺,阮夜也不由得为这样真挚的情感动容:“你和殿下感情真好。”
“谢谢。”安红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我真的好喜欢他。”
他简直坦率得可爱,阮夜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他也很爱你。”
“哎呀。”安红雨倒吓了一跳,他摁住阮夜的手,嗔道:“栖迟你——我会长不高的!”
“真的?”阮夜没听过这种说法,他也摸过丝篁和苑安的头,从来没遭到反对,难道是妖族的什么特别之处吗?见安红雨神情不似作伪,他顿感抱歉:“是我鲁莽了。”
“……”安红雨借着萤光仔细观察了下阮夜的表情,随即被他的认真逗笑:“骗你的,我两百年前就这么高,根本不会再长了。”
“……原来如此。”安红雨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阮夜乍然听到两百年这个数字,不由得微微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就是妖族吗?他的思绪一下又飘散开去:神族的寿命也很长,那作为半神的自己又能活多久?最终等待他的,是否会是和雪明一样的结局?
“栖迟?你在想什么?”
阮夜一时不察,就要顺着这道柔和的声音答道:“我在想……”
他顿了顿,转头对上安红雨含着关切的询问目光,不由笑道:“神和妖寿命都极长,可人类的寿数不过区区百年,那若是半人半神的话……能活多久?”
雪明的事他不确定安红雨知道多少,不敢贸然透露出去,但是他自己的身世却没什么好隐瞒的——红雨活了两百多年,知道的总比自己多吧。
安红雨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听说过世上有半神。”
阮夜还是那样一本正经,波澜不惊地道:“那恭喜你,你现在见到了。”
“……啊?”
安红雨瞪大了眼睛,眼尾的桃花都跟着微微颤动:“栖迟你是……半神?”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阮夜就把雪明的猜测简单讲给安红雨听——当然,他隐去了雪明的部分,只说是自己多年来四处探寻得出的答案。“等明日我的神力觉醒,便能确定我到底是神族的哪一脉了。”
安红雨不疑有他:“这样的解释倒也合理。栖迟是哪年生的?”
“承平二十九年。”
“那今年已有二十八岁了——看着倒很年轻。”安红雨感慨了一句,才道:“你的母亲是皇室中人……能在宫中养胎的大约不会是旁支,景琼的族人,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也多少有所耳闻。”
他在心里算了算:“景琼这一支往前数二十八年,适龄的女子……我所知道的只有孝昌公主和静颐公主。孝昌公主是宣帝的遗腹子,也是先皇最小的妹妹,景琼的姑姑——她是承平元年初生的,年纪倒也符合。静颐公主就稍微小些,是景琼的小妹妹,承平二十九年应该是十七岁左右,也不是没有可能。”
阮夜虽不执着于自己的身世,但也从未想过能在安红雨这里得到母亲的线索,一时间感慨万分:“我对皇家并不是很了解,此番多谢红雨了。”
“客气什么。”安红雨摆摆手:“我知道的也只是大概罢了。”
“总归有了个方向。”阮夜向来知足:“这两位公主,都是在承平二十九年去世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安红雨面带歉意:“我和景琼是承平三十二年认识的,那时这两位公主都已经过世,具体的我也没有细问。不过景琼肯定知道,等他来接我的时候你可以亲自问他。”
提到陈景琼,少年的神情又明媚起来:“他这些年也很少有机会结交新朋友,正好让你们认识一下。”
“好。”阮夜也生出了几分向往,大抵在育遗谷中待久了,他总是很喜欢好友相聚的热闹场合。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呢?
他便顺势询问:“平王殿下此行需要多久?”
“怎么也要二十天吧。我和景琼正月初三就动身了,但他偏要先绕过兴阳,在武昌把我交给雪明道长再独自返京。算来这几日他也应该到了,在京城耽搁上十天,再到湖溪来接我——想来月底是一定会到的了。”
这样说来,平王竟是两个月几乎都在路上。阮夜由衷感慨:“也太辛苦了些。”
安红雨莞尔:“景琼惯于行军作战,长途奔波对他来讲不算什么。我们在边关打仗的时候,可比现在辛苦多了。”
北境苦寒,阮夜也略有耳闻:“平王殿下骁勇善战,心系苍生,二十余年镇守北地,才护得孟朝百姓安宁。”
“骁勇善战,心系苍生。”安红雨低声重复了一遍,笑道:“其实我本来的名字就是红雨,安是景琼给我的姓。他没有治国经世之才,在边关浴血奋战,也算是尽己所能。只是可惜……如今看来,他盛世长安的愿望怕是无法实现了。”
阮夜自从离谷至今,已经听过了当今圣上陈景瑜的不少坏话。有晏茸那声“狗皇帝”在前,安红雨这般委婉的说辞可谓是相当温和,他听了也只是会心一笑,安慰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岂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栖迟言之有理,”安红雨点头,“我应该把这话记下来,到时候说给景琼听。”
阮夜:“……这算是现学现卖?”
二人相视一笑。安红雨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眼弯弯:“不白学你的,七月十三景琼生辰,若你和子新不嫌边关路远,可以一聚,我们必定设宴款待。”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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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白居易《梦微之》
“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陶渊明《拟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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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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