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茸和阮夜的房间里。
落玉弦上的金光比前几日更盛,阮夜将包裹着它的布解开,乍然显现的金色光芒差点晃到三人的眼睛。雪明一见到这把奇怪的阮,不由得面色一变,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阮夜一番,劈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对。”雪明的脸色越来越沉,他一边探查阮夜的筋脉,一边喃喃自语:“不可能……可这分明是……”
他活到这把年纪,博闻强识,鲜有能让他觉得棘手的事,可这一次却半天也没有开口。晏茸见他神色不对,吞吞吐吐,不由得愈发心急:“你嘀咕什么呢?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阮夜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没有出声打扰雪明,但露出的那截白皙手腕却微微地发着抖,叫晏茸看了越发揪心,又不敢再催——他既想快点听到答案,又生怕雪明说出什么不好的结果,脑内天人交战,屋里就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雪明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难耐的沉默。
“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般高声叫道,可神色却没有半分放松,叫晏茸和阮夜愈发紧张。只见雪明犹豫片刻,随即小心地反锁了房门,示意二人坐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沉重:“这事……亦福亦祸啊。”
他悠悠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点属于年长者的沉稳沧桑:“人间有妖,天上亦有神,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见二人点头,他将目光转向桌子上的落玉:“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把阮,应该是一位神君的本命法宝。”
“倒真让你师父说对了,这事儿啊,你还只能找我。”雪明仿佛在努力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他顿了顿,才缓缓为两个年轻人讲起了缘由:“毕竟,我也是从那九重天上下来的。”
神族住在九重天之上的宫殿中,掌人间诸事因果。据雪明所言,虽然神君们性情各异,但他的父母却是最古板顽固的麒麟一族——可偏偏生出来他这么一个怪胎。
雪明从懂事起就十分厌恶天界的种种规矩,为此没少受罚,可惜他天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他私自跑来了人间,结果一眼就爱上了这里,说什么也不肯回去,直到他父亲玉央神君亲自出马,将他抓回了天上。
年少的雪明很不服:“我就是喜欢人界,比冷冰冰的天宫好多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他母亲璇清神君正颜厉色,闻言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斥责道:“你身为我和玉央的儿子,怎可如此顽劣,自甘堕落,让我们麒麟一族蒙羞!”
雪明不懂,他一没逆天改命,二没为祸四方,他只是想要住在人界,为什么在他父母口中倒像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最终,他父亲玉央拍板做了决定:“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去!封印他的神力,省得他乱改凡人命格……你不是愿意待在人间吗,有本事你就待够一千年再回来!若让我发现你提前回了天宫,别怪我不客气!”
雪明就这样入了凡尘,到如今,已经在人间流连了五百多年。
“我父亲的算盘打得倒挺响。”雪明嗤笑一声:“玉央神君执掌凡人寿数,他知道我是个重情义的人,才会让我一定要待够千年……一次次看着周围的人相继离世,再好的朋友也逃不过黄土埋骨的结局,他想让我在日复一日的孤独和痛苦中变得麻木,变得像他一样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嘿,我偏不如他所愿。”
晏茸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之前他虽然好奇过雪明几十年不变的容貌,但想到他是修行之人,便也没有特别在意,不成想真相竟是这样。记得自己幼时还曾羡慕过雪明的豁达,如今他才终于明白,那是五百多年里无数生离死别锤炼出的心境,绝非常人所能及。
一个人需要怎样的乐观和执着,才能在五百多年的风霜洗礼之后,依然对人间保持热爱?晏茸平心而论,自己绝对做不到——至少他现在无法想象,若是阮夜死在他面前,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雪明一定经历了很多这样的时刻。晏茸心生敬佩,他品味着雪明话中隐约的落寞,待要出声安慰几句,想想还是作罢。
雪明并不是个需要安慰的人,他能坦然地说出这些,足以说明他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应对之法,晏茸也不打算以自己区区二十九年的阅历班门弄斧,便转了话题:“那栖迟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倒是上心。”雪明打趣了一句,才道:“这孩子身上,有一半神的血脉。”
晏茸愣住了:“一半?”
“我一开始也吓了一跳,神族血脉强悍,按理说,不应该有这种情况才对。”雪明捻着胡子沉吟道:“人族男子根本无法使女神君受孕,而一般的女人即使怀了神子,也无力供养腹中的胎儿,往往不到五个月就会油尽灯枯,母子双双殒命。是以我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血脉不纯的神族。”
“但他既然好好活到了这么大,那就一定有例外。”雪明话锋一转:“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情况。”
他看向阮夜:“你的母亲应当是皇室中人,京城风水养人,皇宫中又有龙气护体,辅以各类天材地宝,才能让你母亲活到把你生下来——不过,你出生之后她肯定也活不成了。”
“……”
几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阮夜沉默良久:“这也太……”
“丧心病狂,对吧?”雪明面沉如水:“若说你父母之间暗生情愫,又为什么要牺牲你母亲的性命,只为生下一个不为世人所容的孩子?但若是你母亲一厢情愿,那些保胎的天材地宝可不是一个凡人能拥有的。若是他们的目的只是单纯想要这样一个孩子,又为什么你父亲不把你带走抚养,反而把你遗弃在人间?”
“……”
连雪明都想不通的问题,阮夜自然也不会知道答案。他垂下眼,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显然已经死了,可他的父亲是谁?那个神君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母亲是皇室女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陈初颜,师娘应该对皇室内情比较了解,不如回去问问她?可他的生母是陈家人,捡到他的也是陈家人,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手上突然传来的温热触感让阮夜猝然回神,他抬头看去,原来是晏茸握住了他的手。
“别担心,栖迟。”晏茸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柔:“有我在。再不济,还有雪明不是吗?”
阮夜望着他幽深的眸子,下意识回握住了他的手。
他当然知道晏茸即便再强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涉及神族,他大概率也是无能为力。可阮夜却莫名愿意相信他,弦思阁阁主晏子新,虽然爱信口开河,但却从来不曾食言。
晏茸安抚地点了点他的手心,随即转向雪明,用那副吊儿郎当的熟悉口吻道:“你刚才不是说亦福亦祸吗?说了这么多,这个半神血脉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啊?”
“好处嘛……”雪明慢悠悠道:“我刚才发现这孩子虽然内力不足,但丹田却比常人更为充盈。”
晏茸挑眉:“所以?”
“所以,他虽然不宜学武,却是个修炼法术的好苗子。”雪明目露赞赏,看阮夜的眼神隐隐带着点期待:“你是否比之常人更易贪睡?”
阮夜面上微红:“……是。”
“这就对了。”雪明笑道:“你睡觉的时候,身体在自发地吸收周围的灵力,只是你自己感觉不到罢了。陶隶不会法术,没法教你修炼,这些灵力只能聚集在你体内,亏得你天赋异禀,不然早就爆体而亡了。我明天就帮你觉醒神族血脉,顺便教你如何修炼。”
“多谢道长。”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阮夜郑重行礼:“道长大恩,在下必当铭记于心,结草衔环以报。”
雪明浑不在意地摆手:“客气什么。你既有此天赋,埋没了岂不可惜?”他笑了笑,似乎意有所指:“何况有些时候,拳头才是硬道理。”
阮夜抿了抿唇,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颇为介怀的地方。他的武功不过中上,多年来陶隶一直没有让他离谷,其实也不乏这方面的原因。即便现在有晏茸在身边,但他不可能、也决不允许自己一直躲在别人身后。雪明道长的这个发现,对他而言堪称及时雨。
晏茸插嘴道:“那落玉……?”
“哦,那个是他的法宝,看样子跟着他也吸收了不少灵力——育遗谷是个好地方吧?我的眼光从来错不了——瞧着再过几年,估计就能化形了。”
“化形?变成人吗?小孩还是大人?男的女的?”
“老子怎么知道。”雪明被晏茸问得一脸不耐烦:“你哪来那么多废话,等着便是了。”
阮夜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说起来,我这里还有一物,还请道长为我分辨一二。”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柄匕首。银质的刀柄上刻着精美的芍药花纹,赫然是他与晏茸重逢时曾拿出来的那把“将离”。
他将匕首递给雪明:“我师父说,他捡到我的时候,这把刀是和落玉一起放在我的包裹里的。这刃上涂着一种奇怪的毒,师父用乳猪试之,不消半盏茶便口吐鲜血,皮肤溃烂,疼痛难抵,全身骨骼渐碎,一炷香内必死无疑。”
雪明接过,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拔刀出鞘,在灯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泛着寒光的利刃,才小心地收好还给阮夜:“我虽没见过这柄匕首,但这样厉害的毒却有所耳闻。若我没记错的话,神族凤凰一脉有种独门剧毒,名曰断骨蚀心,中毒者症状与你所描述的基本相符。这毒除凤凰一族的心头血外,无药可解。”
他若有所思:“这把刀……也许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无妨,你既得了它,小心使用就是了。明日我助你化用神力,顺便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凤凰之子。”
“那就有劳道长了。”
“举手之劳罢了,你要是真感谢我,就让你家那个臭小子——”雪明抬手指了指晏茸,“少气我几次就成了。”他站起身,笑呵呵地看向阮夜:“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你是个好孩子,单是遇事的这份稳重,就已经很难得了。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日后记得这两句话,定会大有所为啊。”
阮夜目光一凝,他想起自己出谷那日,陶隶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殷殷教诲:“此番离家,便是你真正入世的第一课。为师了解你的性子,不会轻易招惹是非,但你要记住,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希望你见过人间的纸醉金迷、世态炎凉之后,依然能记得今日的自己,记得你原本是一个怎样的少年。”
一向严厉的师父语气里带了几分怅然:“当年初颜执意抚养你,我虽心下犹疑,但还是托人寻了这样一处地方——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我才疏学浅,不能算是良师,好在你本是浑金璞玉,多年来勤勉恭谨,也未有半分行差踏错。你不该埋没于此,去吧,阮夜。”
阮夜心中一暖,雪明道长和自己师父不愧是至交,二人话语中暗含的赞赏与期许,几乎如出一辙。他起身长揖,郑重道:“阮夜谨记前辈教诲。”
“好说好说。”雪明摆摆手,一甩拂尘:“我先去准备点东西,你们自己玩吧。”说罢推门而出,招呼两个徒弟进药房去了。
晏茸见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又开始没正形起来,他抬手揽住阮夜的肩:“怪道你如此仙姿出尘,原来竟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这下我可算是捡到宝了。以后还望阮夜神君垂怜,多多照拂草民才是啊。”
“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见晏茸神色如此自然,似乎并未将那些可能的阴谋祸患放在心上,阮夜便也放松了一些:“只是半神而已。”
“此言差矣。”晏茸连连摇头:“半神也是神啊,何况雪明都说了,你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前途不可限量。等回了弦思阁,我一定要找人给你做个小像供起来,叫大家每天都拜一拜。”
“……”阮夜失笑道:“拜我做什么,我又不吃香火。你若是需要我帮忙,直说便是了。”
“真的?”晏茸眼前一亮:“栖迟什么都答应吗?”
“……”
鉴于晏茸此人什么都说得出来,阮夜原本想要点头的动作顿住,想了想改口道:“看你表现。”
“哎,栖迟你越来越聪明了。”见阮夜没有上钩,晏茸也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反正他想要的从一开始就相当简单:“那不知我需要做什么,才能让栖迟屈尊降贵为我洗手作羹汤呢?”
这问题倒把阮夜难住了,他沉思良久,也想不出该提什么要求,只好试探道:“你……今晚早点睡?”
晏茸乐不可支,栖迟永远都是这么可爱。他深觉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忙不迭应下了,将阮夜欢送出门:“好好好,草民必不负神君所托。”
阮夜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小凤凰。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道德经》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国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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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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