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情绪外露的阮夜果然存留不了多久,第二天晏茸醒来时,房间的禁制已经撤下,阮夜正靠在床头看书,神态如往常一样平和:“早啊,子新。”
“……早,栖迟。”
晏茸好奇地盯着阮夜,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不自然,不由得心生疑惑:栖迟到底记不记得昨天下午的事?
大约是他的视线太过炽热,阮夜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到了他脸上:“怎么?”
“没什么。”晏茸笑眯眯地靠过去,将下巴抵在阮夜的肩膀上,拖长了声音道:“栖迟啊,你还记得昨天……怎么回来的吗?”
“自然记得。”阮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理解他为何如此发问:“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这是记性好不好的问题吗?晏茸一时失语,这还是那个容易脸红害羞的阮栖迟吗?明明记得一切,却还能如此泰然自若,连半分尴尬都没有?雪明给他灌了什么药了?
如果他能知道阮夜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恐怕会笑出声来——事实上,阮夜一早醒来,在床边足足坐了半个时辰才接受了这个令人难堪的现实:他知道自己缺觉的时候反应会迟钝一些,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失礼至此。
然而他绞尽脑汁也没法为那些本能的举动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照搬了晏茸的“厚颜无耻”**。破罐子破摔吧,阮夜颓然地想,反正子新也未必能看出什么,随他怎么说,我自岿然不动就是了。
谁成想,他坦然的态度还真的骗过了晏茸,晏茸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默默转了话题:“你昨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饿不饿?我们去找点吃的吧。”
阮夜被他这么一说,也感觉腹内空空荡荡,便点头道:“好。”
却是两人才收拾妥当,屋门就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一个红色的身影闯了进来:“阁主!”
“绮绣?”阮夜有些诧异,她不是去凝光楼了吗?
“啊,栖迟也在。”绮绣乍然见到白发的阮夜,微微一愣,才转向晏茸:“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亲自过来,可见事情之紧急。晏茸点头示意她继续,绮绣却犹豫了一下:“红雨也在这里吧?这件事……还是把大家都叫来吧。”
辰时一刻。
小小的正厅里挤满了人,绮绣坐在正中间,迎着大家疑惑的目光,言简意赅道:“平王被抓了。”
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众人都下意识转向安红雨——少年清秀的脸上血色尽褪,他死死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摆,半晌才颤声开口:“……为什么?”
晏茸脸色一白,微微弓起身子,下意识抓紧了扶手。
阮夜心头划过一抹不忍。许是和安红雨分享过心底最深的秘密,阮夜已经把他当成了出谷以来认识的第一个新朋友。更何况,柔美纯善如安红雨,合该是永远笑着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安红雨和他的殿下拥有最好的结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相隔两地,生死未卜。
他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好轻轻按了按安红雨的肩膀。少年回了他一个温婉的笑,只是那笑容里含了几分苦涩:“我没事,栖迟。其实我们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就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罢了。”
他毕竟跟随陈景琼在边关征战多年,并不是什么娇养的小少爷,现下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就把询问的视线投向了绮绣。
“原因暂时还不清楚。”绮绣在弦思阁本就负责消息往来,讲起事情干脆利落、条理分明:“我自正月二十三抵达南阳以来,一直在凝光楼打探消息。平王是正月三十日晚上进的京城,二月初二,皇上召平王进宫赴家宴,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出宫。”
扫墨皱眉道:“先帝不是不让平王回宫吗?”
“你都说了是先帝了,狗皇上什么时候把他老子放在眼里过。”晏茸轻轻喘了口气,冷笑一声:“什么家宴要办三天?无端把人扣下,就没个名目?”
“说是圣上感念兄弟之情,特留平王宫中小住,便于与之叙旧。”
“……兄弟之情?”安红雨低声重复了一遍,再开口时不由得带了点自嘲:“我倒是不曾知道,他和景琼还有什么兄弟情分。难怪他突然要景琼提前回京,原来打的真是这个主意。”少年声音清澈,语气却难掩悲凉:“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求偏安一隅,不曾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可宫里的那位……怕是从来就没想过留我们一命吧。”
阮夜微微蹙眉,天家富贵,手足相争是常事,可当今圣上竟狭隘多疑至此,继位至今已有十四年,却仍然连一个无心朝政的哥哥也容不下,偏要赶尽杀绝?
晏茸揉了揉太阳穴:“可平王毕竟是他兄长,要杀要剐也总得有个由头,他现在这么不清不楚地扣着算怎么回事?还没安排好该罗织什么罪名,就先把人抓进宫,狗皇帝真能蠢到这种地步?”
很多事,私底下再怎么脏污,面上都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陈景瑜虽然顽劣不堪,却也不会不懂这点道理。
“至少景琼以往回京述职时,从来都不曾进宫,只能站在殿门外回话,”安红雨沉声分析,“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管这次陈景瑜打的什么算盘,恐怕都不会手下留情……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要看你们手里有什么了。”晏茸靠在椅子上,脸色依然不是很好:“依我看,他极有可能不单单想要平王的命。他身为一国之君,若只为除去一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兄长,有的是干脆利落的办法。如今这样,倒更像是别有所图……”
一个想法逐渐在晏茸脑海中浮现,他和安红雨异口同声:“北武军?”
平王征战沙场、驻守北境,当然不可能只靠自己。凉州二十万北武军,既是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他保全性命的最大底牌。
“北武军兵力强盛,孟朝现在内忧外患,陈景瑜会眼馋,也不奇怪。”晏茸转向绮绣:“平王殿下如今可还安好?”
他被困宫中数日,想来轻则软禁重则下狱,当然不会好到哪儿去。若不是安红雨坐在这里,晏茸其实更想直接问平王殿下可还健在。
绮绣却也答不上来:“凝光楼的手毕竟还没伸到皇宫里……只是昨日宫中传出平王手信,说这次会在京城多留几天,他的副将贾修出面辨认过,确实是平王本人的字迹,墨痕还很新。”
晏茸也并未多说什么,若是凝光楼能准确地掌握宫中天子动向,那这天下就该改姓时了。再强的江湖势力都不会贸然跟朝廷作对——晏茸不禁苦笑,偏偏他越想远离庙堂是非,就越容易被卷进去。
“景琼应当暂且无碍。”安红雨倒是心下稍安,他微微欠身:“陈景瑜若想要的真是北武军,就暂时不会对他动手。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京城看看。”
“那是自然。”晏茸颔首,用目光征询了一下其他人的意见:“栖迟和我定然是要同去的,此行凶险,扫墨你就先带丝篁回临江吧。最近的消息价格上调两成,涉及朝廷的一律不接,你们几个商量着行事,若有拿不准的就听木香安排。绮绣也和我们一起走?”
扫墨和绮绣齐齐应声:“是,阁主。”
“从湖溪到兴阳,快马加鞭也要**天。”一直沉默不语的雪明突然开口:“到时候怕又是月圆之夜……陈景琼既已把你托付给我,我少不得要与你们同去。”
“那就多谢道长了。”安红雨面露感激,他远离京城太久,尽管有雪明的丹药维系,但每逢十五妖力总会减弱,大约只有平时的三成左右。有雪明在旁相助,总归是多一份保障。
“事不宜迟,那我们就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晏茸一锤定音:“扫墨去备五匹好马,巳时我们就动身。”
众人四散去收拾行李,晏茸稍微拖了一会儿,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起身——却是踉跄了一下,随即被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扶住了。
阮夜站在他身侧,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子新怎么了?”
“脚有点软,没事没事。”晏茸自然地搭上他的肩:“咱们先回屋再说。”
阮夜搀着他回到房间,绮绣已经等在屋里了:“阁主。”她看到晏茸这副样子,倒是见怪不怪:“阁主的心疾又犯了?早就跟你说过不行就不要逞强,就算你不当阁主了,我们几个难道还养不起你不成?”
“……”阮夜微讶:“他有心疾?”
“是啊,”绮绣点头,“每次一激动就会犯,但你说人活一世怎么可能一点坏事儿都没有呢,更何况我们做的还是这种生意。就因为这,我和木香劝过他好几次,让他退下来享享清福……嘿,竟是比驴还倔!也不知道弦思阁离了你,是不是就不转了!”
“哎哎哎,差不多得了啊。”晏茸见她又要开始絮絮叨叨,急忙打断,耍无赖道:“你还有什么事?要是坏事就干脆别说了,我受不了坏消息。”
绮绣闻言抿了抿唇,当真闭了嘴,一语不发地盯着他。晏茸一看到她这番做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好认命:“行了行了,有话快说。”
“是。”绮绣压低了声音:“昨天有人向凝光楼买你的行踪。”
阮夜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他听懂了绮绣的言外之意——有人要晏茸的命。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晏茸就安抚性地握住了他的指尖,那副表情仿佛他听到的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消息,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市井闲谈,甚至还颇觉有趣地一挑眉:“哦?说是什么来头没有?”
他清楚自己的德性,动用凝光楼这样的大势力来找他的人,多半不是为了同他报恩叙旧。毕竟朋友一场,虽然凝光楼肯定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生意,但与此同时知会本人一声却也不难——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总之不是武林正派。”绮绣永远改不了她爱操心的性子:“阁主,这事结束之后你还是回临江吧,木香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再这样下去也太危险……”
“我知道了。”晏茸的声音不大,却隐隐带着一股不容反对的坚决,绮绣只好悻悻住了嘴,气得在心里又骂了两声倔驴。
晏茸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又在心里骂我呢吧?行了,没事你就看看红雨去吧。”
绮绣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她和安红雨多年不见,一见面就带来如此糟糕的消息,她心里也很不好受。晏茸说得没错,此刻她确实更想陪在这位昔日旧友身边,更何况,晏茸现在已经有阮夜了,她可不想留在这里自讨没趣。
晏茸倒也没有计较绮绣的这点小动作,他一手点着桌面,已经陷入了沉思:武林正派以外的黑|道势力近年来逐渐式微,与他结仇的虽多,但有胆量、有能力要他命的,也不过只有那么几家。比起自己的小命,他更担心这人会选在何时动手——他马上就要启程上京,一刻也耽搁不得,自是不想在路上被别的事情绊住脚。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阮夜坐在他身侧,微凉的指尖已经搭上了他的手腕。
晏茸:“怎么了?”
阮夜收回手:“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心疾。”
晏茸难得沉默,他自然是没有这病的,纵然其他人能被他骗过去,阮夜也不会轻易相信。毕竟初颜他们当年救他时,可是把他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若真有此等先天之症,断不会看不出来。阮夜就微微侧过头,清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责怪、失落或催促,只是一瞬不瞬地、专注地望着他。
晏茸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中一软,他原本也并没有打算瞒着阮夜,只是这事情说来话长,又没有合适的机会,所以才一直搁置到现在。但他懂阮夜的意思——他在等自己的解释,不论真假,只要是自己说的,阮夜都会相信。
他就露出了一点笑意,伸手抓住了阮夜还没有完全收回的指尖。
“其实不是病,是蛊。”晏茸无意识地摩挲着阮夜指上的薄茧,眸光悠远:“我娘是南疆人,她年轻时炼制过一种同悲蛊,三丈以内周围人所有的痛苦,都会十倍加诸于中蛊者身上。其实是个挺没用的东西,只是我娘穷极无聊时摆弄着玩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阮夜却瞬间明白了他今日如此反常的原因。之前在正厅里,他的脸色就一直不是很好,阮夜只当他担心平王,便也没有深究,如今想来竟是自己天真了——自己尚且不会如此忧形于色,子新饱经世故,只有更加泰然自若的份,又怎会乍一听到消息就脸色大变——这也太不像子新的性子。
可如果,当时除了他自己的担忧之外,其余八个人的忧虑都在他心中被十倍放大,那就完全说得通了。更兼安红雨也在其中,他与平王感情甚笃,此番突遭巨变,必定是又惊又怒、心急如焚。那种心情除了安红雨,恐怕也就只有晏茸能懂了——其他人毕竟没有亲历,而唯有晏茸的痛苦如此真切,是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阮夜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在那样不啻于万箭穿心的剧痛之下,晏茸竟只是变了脸色,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斟酌谋划,没让其他人发现任何端倪,实在不可谓不坚忍。
他的手心又湿又凉,阮夜在他袖中摸索了一阵,抽出帕子替他擦拭沁出的冷汗。他动作轻柔,心中却一片混乱:看绮绣方才的反应,弦思阁众人似乎对晏茸胡诌出来的理由深信不疑,自己若不是与他有过那么一段前缘,恐怕也要信了他的话。这么多年来,晏茸要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痛苦,才能如此平静自然,阮夜甚至不敢细想。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子新呀。
晏茸倒恢复了一惯的油腔滑调:“栖迟你心疼我啊?那不如,肩膀借我靠一下?”
阮夜默默靠过去了一点,随即想到自己的那份心疼只怕是会加重他的痛楚,急忙压下心底的情绪,迫使自己思考起别的事:“既是你娘炼制的蛊,又怎么会用在你身上?”
“这个啊,”晏茸不甚在意,“小时候不懂事,自己给自己种下的。我娘本就没有研究什么解法,我呢,知道自己闯了祸,也不敢告诉我娘。后来我娘没了,我也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个玩意儿在身上,就当是我娘还陪着我了。”
“……”
阮夜有种直觉,这其中肯定另有内情。以晏茸的性格,即便要纪念一个离世的亲人,也断不会用这样近乎自残的方式。但他既然没有细说,总归是有他的理由。阮夜便不再多言,任由晏茸靠在自己身上,有气无力地拨弄着他的银发。
晏茸其实对蛊虫发作的剧痛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他第一次将这个秘密与人吐露,心里不免也轻松了几分。更何况,这个人是阮夜,在他的栖迟面前,他终于不用再遮掩,可以毫无顾忌地展露自己的脆弱。
晏茸不禁稍微放纵了一些,在阮夜身上缓了半盏茶时间才慢慢起身:“好了,我们抓紧收拾吧。”
“嗯。”阮夜也站起来,他们东西本不算多,收拾起来也很快。晏茸把用不上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袱,准备让扫墨带回去。
他刚要推开门,就听见身后的阮夜低唤了一声:“子新。”
“怎么?”
阮夜的话比起疑问,更像是一句轻轻的叹息:“你成日这样插科打诨,恐怕也有同悲蛊的原因吧。”
那些花言巧语、谈笑风生,或许有几分是他的本性,但更多的,还是不想周围人难过吧。为了大家,也为了他自己,这副玩世不恭的面具,晏茸又戴了多少年?
晏茸推门的动作一顿,他眨眨眼睛,没有接阮夜的话,而是抬手揽住他的肩:“走吧,他们都在等咱俩呢。”
薄薄的格心木门吱嘎一声响,盖住了那句近乎耳语的呢喃。
“不愧是……我的栖迟呀。”
阮夜真的很懂晏茸ww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变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