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明果然没有说谎,二月初十上午,晏茸等人已经抵达京郊,确实只用了不到三天。
北方要比江南冷得多,晏茸勒紧缰绳,替一旁的阮夜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斗篷:“先在这里停一下吧。”
这衣服是晏茸路上特意为阮夜买的,自打阮夜渡江那日在船上吹风受了凉,晏茸就急急忙忙地为他置办了好几身厚衣服,恨不得将他裹成个汤圆。
此处是京郊的一个小庄子,距城门仅有数十里。众人在道边的小茶亭里坐下歇脚,绮绣在晏茸的命令下闲了两天,自觉早已神清气爽,咕咚咕咚灌了一碗茶,便开始坐立不安,身下的板凳仿佛长了钉子:“阁主,我再去看看。”
“去吧。”晏茸颔首,他们即将进京,自然不能两眼一抹黑。
绮绣得了首肯,心急火燎地出去了。安红雨闻声失笑:“这么多年了,芷绣还是这样性急。不过这次真是多亏了她,要不然我恐怕还在湖溪苦等呢。”
雪明来接他时,特意将信鸽留给了陈景琼,以便有事可以及时联系。然而他们直到动身上京,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现在景琼既然出事,那鸽子想必也已经被炖了汤了。
雪明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摇摇头:“等到时候,一定要让平王赔我只最好的鸽子。”
“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晏茸插嘴道,“我们弦思阁里就有一只上好的信鸽,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飞得又快毛色又好,还能听得懂人话,正可谓有市无价,千金难求。”他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既然你需要,那我就忍痛割爱卖给你了,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上,算你半价,只要二十两,划算吧?”
雪明抬手抽了他一拂尘:“划算个屁,二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晏茸正欲回嘴,绮绣就沉着脸走了进来:“阁主。”
“怎么了?”
“京中到处都在议论平王勾结北戎一事。”她忧心忡忡地看向安红雨:“此番跟随平王回京的部下前几日已经尽数入狱,平王也被皇上关进天牢。不过此案至今没有审理,传言说陛下感念手足之情,因而迟迟不愿提审自己的兄长。”
“……勾结北戎。”安红雨倒并不意外这样的罪名,即便他遮住了眼睛,也能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年前战事不利,倒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见少年脸色尚佳,绮绣这才略略放心,她转向晏茸:“此外,城门的守卫比之前增加了一倍,入城的盘查也比往常更严格。听那些门吏话里的意思,他们似乎是在暗中找人。”
“找人?”安红雨神色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晏茸却伸了个懒腰,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看来今日要想入城,可要费点时间了。”
他起身付了钱,含笑招呼众人:“我看我们还是尽早候着去,免得误了时辰。”说罢拉着阮夜,转身便走。
绮绣急忙扶着安红雨跟上,雪明缀在最后,边走边骂:“臭小子知不知道体谅老人家,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呀你。”
几人陆续出了茶寮,待他们走出几丈远,晏茸才转向安红雨:“那些守卫是在找你?”
“想必是了。”少年压低声音:“和景琼分开时,他把北武军的虎符放在了我这里,不然……他怕是早就没命了。”
“但平王殿下总不会把你供出去吧。”晏茸随口调侃了一句,才慢慢敛起笑意:“那就是平王的手下招供了。”
“……”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饶是安红雨在茶馆时就已经想通其中关节,但仍旧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这次我们只带了五个人回京,都是跟随景琼多年的心腹……也都知道虎符在我这里。”
即便是心腹,也未必能抗得住严刑拷打和威逼利诱,何况狗皇帝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晏茸听了,也没有对前半句多加评论,而是转了话题:“那他们对你了解多少?”
“多年来我一直以幕僚身份自居,众人都以为我只是个盲眼的孤儿,幼时被景琼所救,因此一直跟在他身边。”安红雨细细思索着,突然声音一顿:“除了兴业——贾修,他是景琼获封平王的那年一手提拔上来的,也是迄今为止活下来的人中……跟我们最久的。”
少年白绫后的眼睫轻颤:“二十三年来,我的容貌丝毫未变,他虽没有直言询问过,但内心肯定知晓我绝非常人。至于我和景琼的关系……即便未曾明说,但毕竟我俩亲密无间,众人私下里恐怕也是心知肚明。”
“如此说来,你的处境就很危险了。”晏茸看了看天色,当机立断道:“这样吧,我和栖迟先进城探探情况,你们暂且在前面的客栈住下,雪明你护好红雨,绮绣亥时初记得开窗,有消息我告诉你。”
“是。”
他们目送三人进了客栈,才策马朝着城门奔去。门口等着接受检查的百姓已经排成了长队,晏茸翻身下马,拉着阮夜排在最后。见阮夜神色凝重,晏茸便揽住他的肩,语气轻松地同他闲话:“说起来我竟忘了问你,上元那天怎么想起蒙面了?害得我一时间倒不敢确定是你。”
“刚开始我也没打算蒙面。”阮夜垂下眸子,抿唇道:“但是总有人盯着我看,人少的地方还好,人一多就……”
他实在不习惯那些或隐或明的目光,即便他知道人们并没有恶意——就只好想了这个法子,倒也确实有些用处。
晏茸忍俊不禁:“这下知道我没骗你了吧?你这般好容貌,有谁不想多看两眼?”
“……”阮夜本就冻得发红的脸更红了,他瞥了晏茸一眼,还是难掩疑惑:“可你为何……”
晏茸长得本就不差,更兼今日穿了一件柳青色羽缎披风——他偏爱浅色衣饰,愈发显得此人唇红齿白、英姿勃发。以阮夜的眼光来看,称得上“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因而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晏茸就没有这种烦恼。
“我?”晏茸愣了一下才听懂阮夜的弦外之音,不由得为这隐晦的赞许而心花怒放:“承蒙栖迟厚爱,鄙人愧不敢当。但你未免也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比得上你呀。”
“……是吗?”阮夜没觉出自己和他有什么不同,但晏茸并不是个会谦虚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大约就是事实了吧。
“而且,”晏茸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我又不怕他们看。能见到我,可是他们的荣幸。”
他面不改色地握住阮夜的手,极其自然地缀上后半句:“就像能日日见到栖迟,与你并肩而行、同榻而眠,也是我的荣幸。”
“……”阮夜失笑:“你呀,惯会花言巧语。”
二人一边闲谈一边进了城门,晏茸对京城也很是熟悉,此时便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东拉西扯地为阮夜介绍。
兴阳是六朝古都,不同于江南的婉约灵动,兴阳城中的一砖一瓦仿佛都透着天子脚下的厚重庄严。好在络绎不绝的来往行人冲散了这种沉闷之感,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叫卖声、车轮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为偌大的京城平添了不少烟火气。
阮夜的白发被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落玉也被他用法术收进了识海里,加之一旁的晏茸那潇洒随性的态度,路上打量他们的人并不算多。他便也自在了一些,一面听着晏大阁主添油加醋的解说,一面略带好奇地四处张望。
直到晏茸带着他穿过热闹的街巷,又转了几个弯,人声渐寂,阮夜才想起来问:“我们要去哪儿?”
“去拜访我的一位长辈,”晏茸望向远处紧闭的朱漆广亮大门,“礼部尚书,楚寒玉。”
“楚家和晏家是世交,楚寒玉幼时也和我父亲有一点情分。”他的声音被丝丝缕缕的寒风吹得有些模糊:“他不是左相那边的人,朝中很多事都可以放心问他。”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楚宅门口,晏茸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拜帖,待门房通报过后,才和阮夜一起由小厮领着从侧门进了院子。
京城寸土寸金,楚家的宅邸就并不算大,但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阮夜一路留神细看,山石流水花木亭台竟是一样不落,虽不如弦思阁在临江的园子宽敞,却也颇有意趣,能看出主人在布置上花了不少心思。
晏茸一路上倒是反常地安静,敛色屏气,面对阮夜的频频打量也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眨眨眼聊作回应。
他们被带到花园中的一个小凉亭,领路的小厮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亭子里一位清癯的中年人正低头沉思,晏茸上前几步,躬身行礼:“世叔。”
“晏子新。”男人闻声抬头,伸手扶了晏茸一把:“你我之间,就不必多礼了。”
“年前琐事缠身,未能亲自来拜见世叔,实在是小侄的不是。”晏茸诚恳道:“此番事出紧急,未带赔礼便贸然登门,还望世叔莫怪。哦,这位是我的挚友阮栖迟,此前一直隐迹山林,近日方才入世,便随我一路同行。”
“在下阮夜,见过楚大人。久闻大人美名,却时至今日才登门拜见,望乞见谅。”阮夜规规矩矩地叩首行礼,顺势掩去了眸中的惊讶——见惯了晏茸不着调的样子,没想到他说起场面话来竟是这般熟练。
“不必如此客气。”男人弯腰将阮夜扶了起来:“既是子新的朋友,便也随他一起,唤我一声世叔可好?”
阮夜从善如流道:“是,世叔。”
这是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一字眉、瑞凤眼,眉心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尽管此刻看向二人的目光颇为和蔼,但仍然不难想见他平日里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风姿。这便是孟朝当今的礼部尚书楚寒玉,字冷竹。
今日休沐,是以楚寒玉这个时辰依然在家,刚好叫晏茸赶了个巧:“此番前来,是想向世叔打听一下平王殿下的事。”
“想来也是。”楚寒玉微微一笑:“除了这件事,最近还真没有什么值得你专程跑一趟的。”
他就一点没有藏私,将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讲给了这个乖巧的晚辈:“平王殿下自初二夜里进宫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初七那日平王府下人告发平王通敌,皇上大怒,派人将平王府翻了个底朝天,搜出了几封与北戎往来的书信,并一箱金银财宝。”
“人证物证俱在,皇上把平王殿下关进了天牢,将此事全权交予左锦轩查办。昨天参知政事岑蔚去了一趟刑部大牢,从平王的副将那里问出了重要线索,又和左锦轩一起回禀了皇上,当天下午平王同党的画像就已经分发到各个城门——动作倒是很快。”
“……”晏茸大为不解:“平王久居凉州,京城的府邸早成了空壳。通敌书信这种证据,如何会在京中的宅子里搜出来?难不成他特意带在身上,就为了放回府里被人瞧见?还有那些金银,也是他千里迢迢从凉州运回来的?”这手段也太拙劣了些。
楚寒玉也很认同,颔首道:“如此明显的栽赃,确实不像是左锦轩的手笔。雁之也抓住了这点,连着几天带人在朝中据理力争,但结果并不理想。我昨日上报春闱事宜时趁机探了探皇上的口风,似乎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雁之是当朝右相萧书朗的字,楚寒玉与他私交不错,便不以官职称之。
孟朝沿用前朝旧例,由左右丞相共同执政。但左锦轩背靠与左家沾亲带故的一干士族,自上任以来党同伐异,逐渐打破了左右相制衡的局面。上一任右相林遣在先帝的支持下尚能与之抗衡,可惜好景不长,五年后先帝驾崩,林遣也英年早逝,大权又落回了左锦轩手上。如今右相近乎虚衔,也难为萧书朗明知此事是皇上授意,还要硬着头皮虎口拔须了。
晏茸叹了口气:“连右相大人都无能为力……那位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
在身居高位的长辈面前,他总归还要扮演一个合格的知书达礼的乖孩子,不好直呼“狗皇帝”,只好以“那位”代之。
“皇上的心思是越发难猜了。”楚寒玉难掩唏嘘:“近两年我暗中瞧着,雁之的日子倒好过了一些,还以为皇上终于迷途知返,不想却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己见。好在他尚能自保,之前都察院的封御史死谏以求皇上明察此事,却被赐了廷杖。平王殿下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他踱了几步,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惋惜:“平王殿下实在是可惜了。当年他还是太子时,拥护他的人并不在少数,可他自获封平王驻扎北境后,就与京城众人逐渐断了联系——否则,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晏茸与阮夜对视一眼,试探道:“世叔可知,平王当年因何被废?”
“明面上的说法,是殿下自觉才疏力薄,不堪大用;至于私底下,那就说什么的都有了。”楚寒玉眼带笑意地看着晏茸:“子新是想问我怎么看吧。”
“世叔还是如此敏锐,”晏茸也笑着恭维了一句,“小侄毕竟年幼,很多事,还要仰仗世叔指点。”
“哈哈,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楚寒玉摆摆手,倒也没有隐瞒:“虽然传言五花八门,但平王殿下的性子,我还略知一二。他并非淡泊逍遥之人,即便自身的确称不上聪慧,但若非事出有因,他是决不会自毁前程的。”
他与陈景琼也有多年未见,不知记忆中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何种模样。楚寒玉出神片刻,方才自嘲一笑:“人老了,总爱伤春悲秋——殿下此人,刚正有余而机变不足,想必他是自觉做了什么错事,无颜面对支持他的一干人等,才会疏远京中众人吧。”
“原来如此。”晏茸垂眸掩去眼中的沉思之色,他此前与这位平王并无交集,如今看来,这是一个质朴守礼、方正到甚至有些执拗的人,虽然天资平平,但踏实认真,力求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身为储君如此,身为平王如此,身为安红雨的伴侣亦如此。
可过刚易折,他选择了安红雨,就注定要辜负其他人的期待。因为心中有愧,所以远离,却没料到最终成了自断羽翼,等到如今身陷囹圄之时,才发现早已无人可用。
晏茸心下叹息,面上却滴水不漏:“那世叔可知其内情?”
楚寒玉负手而立,闻言沉吟道:“子新呐,你可知我为官近三十载,最要紧的心得是什么?”
“小侄不知。”
“是四个字。”楚寒玉凝望着远处愁云惨淡的天空,恰好是皇宫的方向:“人生在世,最要紧的便是‘难得糊涂’啊。”
“……”晏茸敛容行礼:“世叔训谕,小侄受益匪浅。”
“浅知拙见罢了,不必在意。”楚寒玉转向两个年轻人,目光闪动,似乎透过他们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你们自有你们的体悟,兴许数十年后,你们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定不负世叔厚望。”晏茸笑道:“还有一事,平王同党的画像,能否借小侄一观?”
“就猜到你会要。”楚寒玉从袖中抽出画卷递给晏茸:“是一位盲眼的少年,据说是殿下的心腹。”
画卷徐徐展开,上面的人他们再熟悉不过——正是两个时辰前刚刚分别的安红雨。
晏茸安抚地捏了捏阮夜垂在身侧的指尖,将画像还了回去:“倒是没有见过。”他状似无意道:“世叔方才说,这是岑蔚从谁那儿问出来的?”
楚寒玉轻叹一声:“他也是平王身边的老人了——副将贾修。”
今天是相当正经的乖孩子晏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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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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