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刑部大牢。
身材挺拔的中年人负手立在门前,抬头看了看天色。惨白的日光兜头盖脸罩下来,却没有一丝暖意,叫这个雍容儒雅的男子稍稍眯了眯眼。
门口的守卫一打眼瞧见绯袍上华丽的锦鸡图案,再一看来人,忙不迭地拱手道:“岑大人。”
“嗯。”男子从腰间取出令牌:“左相有话问平王党羽,劳烦带路。”
“是。”
厚重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男人在狱卒的带领下举步向前,昏暗潮湿的走廊仿佛望不到尽头,两侧烛火随着他的足音忽明忽灭。
越来越浓的血腥味让男人微微蹙眉,前面的狱卒停下脚步,掏出钥匙开门:“大人,到了。”
“下去吧。”男人威严颔首,待那卒子的身影消失于拐角,又垂眸理了理衣摆,才缓缓踏入这间血迹斑斑的牢房:“贾副将,早啊。”
被捆在木枷上伤痕累累的男人闻声抬头,干涸的血痕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吃力地眯起眼,望向声音的来处。
片刻后,他终于认出了对面的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冷笑:“是你。”
“是我。”衣着华贵的男子在他身前三尺处站定:“我们也有十年没见了吧,没想到贾兄竟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贾修声音微弱,却盖不住语调里的嘲讽:“岑蔚……你可是左锦轩的一条好狗。”
“彼此彼此。”叫岑蔚的男人却并不以为忤,反而勾了勾唇角:“各事其主而已,就像贾大人你,现在不也是平王同党吗?”
“呵。”断掉的骨头还在隐隐作痛,二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的折磨,让贾修近乎昏迷。他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好应付这条披着人皮的走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轻轻喘了口气:“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左锦轩站在这儿,我也是这句话。”
早在平王入宫的那一夜,他就飞鸽传书给了军营和安公子,算算时间,安公子应该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交代什么。
“不知道?”岑蔚挑了挑眉:“我倒是觉得,贾大人还是知道的好。”
他从袖中掏出两张字条,将其展开平举到贾修面前:“这字,你应该认得吧。”
贾修眯起眼,盯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一时间没有作声。
“哦,我倒是忘了,”岑蔚轻笑着收回手,“贾大人如今眼神不好,想必是看不清的。不如……我念给贾大人听?”
“不必了。”贾修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虽然牢里光线昏暗,但他刚刚已经看得很清楚,那上面是他自己的笔迹。恐怕他们从入京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左锦轩的监视下了,这通风报信的鸽子,自然也飞不出京城。
他心下一哂,难怪他们这么“关照”自己,现在连岑蔚都屈尊降贵亲自来了大牢,原来是笃定自己手上有线索了。
果然,对面的男人慢悠悠开口:“那不知贾兄能不能解答我一个小小的疑问——这两封信,原本打算寄给何人啊?”
见贾修嘴唇微动,岑蔚又适时出声,笑意盈盈地打断他:“北边这封自然是寄给北武军营的,我想要知道的是,东南方的那只鸽子,最终会落到谁手上。”
“……”贾修闭紧了嘴,如同一只含珠的老蚌。
“不肯说?那也无妨。”岑蔚也不恼,而是换了种问法:“那贾副将一定知道,北武军的虎符现在何处吧。”
“我如何得知。”贾修面色不变,古井无波地道:“虎符一直是平王殿下保管,你应该去问他。”
“诶,此言差矣。”岑蔚语调轻快,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贾兄可是平王最倚重的副将,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未免太过谦了,不是吗?”
贾修微微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先吐出了一口血沫。
岑蔚稍稍后退了一步,面上却仍是含着笑:“刑部这帮人下手真是重,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我真的不知道虎符在哪儿。”贾修对岑蔚假惺惺的关心充耳不闻,顿了顿才续道:“其实……我早已不是殿下的心腹了。”
“哦?”岑蔚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也没什么特别的。”贾修咳了两声,语气中带了点自嘲:“总有新人后来居上,我也老了,和殿下在很多事上都有了分歧。想必你也听说了,去年年底的几场交锋都不尽人意……殿下本就对我心生嫌隙,此番更是因我贪功冒进,连主帐都不许我进了。虎符这样重要的东西,哪里还会告诉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岑蔚听了,不置可否道:“那他这次述职为何还要带你?”
“我打了败仗,自然是要来请罪的。”贾修回答得自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既如此说,虎符的下落便只有平王自己知道了?”岑蔚不知信了几分,又换了个话题:“那鸽子?”
“鸽子又不是我的。”贾修道:“殿下吩咐我用那只鸽子传信,我只是听命办事罢了。”
他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心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这番说辞是他刚刚情急之下想出来的,一时间也顾不上有没有漏洞,只盼着老天开眼,能把面前这个精明的参知政事糊弄过去。
“……看来,贾兄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岑蔚作势转身,似乎准备结束这一番试探:“也罢,那我就再去问问平王。”
贾修注视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得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并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和岑蔚这个老谋深算的二品大员交涉,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在加上这两天不间断的各种酷刑,即使是他,也几乎快要到极限了。
那抹绯色的身影已经快要踏出牢门,贾修的脑袋也越发昏沉起来。
“对了,”脚步声在牢门前突然停下,岑蔚似乎想起什么一样转过头,“我竟忘了,平王已被打入天牢,除了陛下,任何人都见不到他。”
他的语气很随和,落在贾修耳中却仿若惊雷,叫他不得不再次强打精神,抬眼看向去而复返的男子——可眼中涌起的那股深深的疲惫,却是怎么也无法遮掩。
岑蔚歉然一笑:“对不住了贾大人,实在是问不出个结果,在下也不好向左相大人交差啊。”
贾修一时沉默,他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骗过这个久居高位的中年人,在岑蔚的眼中,自己恐怕也只是个跳梁小丑吧。
岑蔚却顺着他方才的话道:“贾兄随平王征战沙场也有二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依贾兄适才所言,平王竟有了鸟尽弓藏之意,贾大人你……就真的甘心吗?”
“这样的人,值得贾兄你一心追随吗?”岑蔚循循善诱:“不如你与我同路,左相大人自会保你性命无虞。”
“不必。”贾修断然拒绝,他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岑蔚对他的谎言心知肚明,却还要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这么爱演,不去当戏子实在是可惜了。
他便也真的从喉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音:“左锦轩是什么人,我还是知道的。为子尽孝,为臣尽忠,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岑大人是读书人,岂不闻‘孤臣可弃,但绝不折节’?”
“……”
岑蔚略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抚掌笑道:“贾兄真是赤胆忠心,令人钦佩。”他慢慢敛了笑意,话锋一转:“只是你要好好想想,如你现在这般闭口不言……便当真有利于平王吗?”
他摩挲着手里的令牌,声音轻柔,甚至有几分蛊惑的味道:“我说过,平王现在在陛下手里。你应该庆幸来的是我——左相大人毕竟和平王没什么深仇大恨,但若是陛下……恐怕就没这么心善了。”
“笑话。”贾修扯了扯嘴角,他知道左相和皇上从来不是一条心,但皇上固然行事乖张,他左锦轩又是什么好东西?
“陛下的性子,你应该也略知一二吧。”岑蔚作推心置腹状:“实不相瞒,平王入狱这件事,是陛下自己的主意,左相事先并不知情。若依左相大人的意思,平王多年来也算恪尽职守,在这件事上……倒不必做得这么绝。”
左锦轩这个老狐狸,话倒是说得好听,三两句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贾修冷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信不信随你。”岑蔚并未多做解释,而是徐徐为他分析:“你自然可以咬紧牙关抵死不说,但那又能拖多久?皇上照样会要平王的命,你呢,丢了性命不说,还会背上叛贼同党的骂名,这可不是聪明人的选择。但你若是现在告诉我,便有左相大人出手——说到底,左相大人要的只是虎符,没有必要置平王于死地。”
贾修盯着他手中精雕细琢的象牙令牌,不禁陷入了沉思。左锦轩竟打算私吞北武军?可这样一来,他的狼子野心岂不是要搬上台面?难道他们不在京城的这些年,左锦轩的权势已经大到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
“……岑大人说笑了。”贾修压下心底的疑惑,哂道:“既是皇上想要殿下的命,左锦轩再有本事,还能违抗圣意不成?”
岑蔚摇头笑道:“那自然是不敢的。但要说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对左相大人来说倒也不难。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替死鬼,只是要委屈平王殿下暂且隐姓埋名了。不过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朝廷现在良将不多,只要活着,总会再有机会的。毕竟这世道……谁又说得准呢。怎么样,贾大人,要不要赌一把?”
他实在是劝人的一把好手,贾修直勾勾地盯着他,疼痛和疲惫几乎要瓦解他的理智,叫他不由自主地顺着那道声音去想。
——要不要赌?
贾修骤然回神,他摇了摇头,试图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从脑海中抹去。不会的,除了左锦轩之外,一定还有别人,还有别的办法,可以保住平王的命。左锦轩不可能这么好心,他天资愚钝,看不出那些阴谋诡计,但他不能拿殿下做赌注。
“你很会说话。”他沉声开口,既是对面前从容不迫的岑蔚,也是对那个差点动摇的自己:“但不必浪费时间了。我贾兴业不做叛主之事。”
即便他心里清楚,如今安公子没有收到信,想必还不知道京中的变故;平王被关入天牢,哪怕只言片语都不会传出来;别说军营那边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坐实平王怀有异心的罪名;京城中平王可用的人又不多,更难以和左相、和皇上抗衡。可以说,他们现在已经孤立无援了。
但他攥紧了拳,强迫自己忽略掉那些声音,对上岑蔚暗含期待的双眼:“我不赌。”
他的语气很坚决,岑蔚脸上却没有半分失望之色,似乎早有所料般低叹一声:“不愧是平王的副将。”
“兴业,真是好字。”他直视着对面遍体鳞伤的男人,状似随意地感慨着,那目光中有无奈,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货真价实的惋惜。
贾修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凛,接着,他听见锦衣华服的男人缓缓开口:“贾修啊。”
岑蔚的声音温柔得近乎耳语:“你女儿还差三个月就及笄了吧……呵呵,真是花一样的姑娘啊。”
贾修的脸色瞬间灰白,耳中嗡嗡作响,他死死盯着岑蔚一张一合的嘴,却什么也听不见。岑蔚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明明已经将家眷都安置在了永昌,离凉州尚有一段距离,距京城更是千里之遥,为何岑蔚竟如此了如指掌?是永昌卫里有他们的人,还是军中出了叛徒,抑或是凉州?
可贾修已无暇细想,他只觉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在颤抖。他原本以为西北天高皇帝远,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可如今……左锦轩的手到底有多长?
绝望终于肆无忌惮地漫上心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岑蔚余下的声音:“听说尊夫人给她说了门好亲事……倒是可惜了。现在她有个叛国的父亲,恐怕只能沦为官妓,永无翻身之日。好在,尊夫人到时也会同她一起,总归不至于太寂寞。”
贾修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后,预想中的晕厥却并没有来临——他勉力睁眼,岑蔚收回了掐着他人中的手,目光中那如有实质的怜悯,叫他恨不能撕碎这张人皮,用浸透鲜血的长枪挑开里面那颗乌黑的心脏。
可他不能。
“这么激动做什么。”岑蔚擦掉手上的血污,语气仍然温和,轻声道:“你既然选择了平王,便早该想到这结果,不是吗。”
贾修垂头不语,他说的对,所以自己才避开凉州,在永昌置办家业。只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徒劳——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
死寂笼罩了狭小的牢房,直到那令人作呕的温柔声音再度响起:“左相大人的耐心有限。”
他微微一笑,提醒眼前已经放弃挣扎的困兽:“若是等我们查到,或者你们中的其他人交代了……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虎符,”贾修终于开口,却已是语不成调,声若蚊蚋:“在安公子那里。”
御书房里。
“……据他所言,平王有一个极其信任的年轻幕僚,名曰安红雨,二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此番回京,他们一行人先于武昌送别安红雨,再取道返京。北武军的虎符,也在这位安公子手上。”
“安红雨?”龙椅上的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岑蔚一眼:“这人什么来头?”
“启禀陛下,据说是平王捡回来的孤儿,多年来一直跟在平王身边。臣已命人依言绘制了画像,”岑蔚恭恭敬敬呈上手中的卷轴,“此人有眼疾,终日以白绫覆眼,但能听声辨位,善骑射,多次随平王深入险地,杀敌无数。因此他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却在北武军中威望颇高。”
陈景瑜仔细端详着画上的男子,即便遮住了眼睛,也不难窥见此人的年轻貌美。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岑蔚连忙瞥了旁边的左锦轩一眼,见左相大人神色如常,才暗暗放下心来。
“朕的好哥哥呀!”陈景瑜眼角几乎要笑出泪来:“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哪里是一般的幕僚,分明就是他养的娈童!朕就说他从前为何迟迟不肯纳妃,却原来是有断袖分桃之好啊。”
他将那副画随手扔到一边:“枉他陈景琼前半生谨小慎微、兢兢业业,生怕落人话柄,结果呢?到头来自己就是最大的话柄,连荣登大宝的资格都没有!朕以前还奇怪他为何要去那苦寒之地,嘿,原来是当不成明君,自甘堕落去了!哈哈,谁让他非要装什么正人君子,为了那点礼义廉耻,竟然把太子之位拱手让人,你们说,天底下还有比他更蠢的人吗?”
“陛下所言极是。”左锦轩为相二十余载,早已对如今这位皇帝时不时的疯癫之态习以为常。不过这次陈景瑜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历朝历代养男宠的君主也不在少数,平王不愿效仿便罢,但到废太子的地步,实在是因小失大。他垂首附和道:“平王此人鼠目寸光,胸无大志,有今天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陈景瑜摆摆手:“就他现在那副落水狗的样子,拿什么跟朕争——这小东西现在何处?”
“却是不知。”岑蔚低眉敛目:“贾修说只有平王知道,那鸽子也是平王交给他的,只说有事可用其联系安红雨,他自己并不知晓鸽子会去哪里。”
他说完,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皇上的神色。见陈景瑜眉头紧锁,状似不悦——倒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正作势欲跪,龙椅上的人却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他准备再多又如何,这天下还不是朕的?”陈景瑜脸色骤然放晴,竟也没有发作:“无妨,北武军早晚也会是朕的,朕是命定的天子,他又能翻出什么水花?”
岑蔚默了一瞬,这人的喜怒无常比其祖父宣帝更甚,他虽然没有领教过宣帝的脾气,但想来也不会比陈景瑜更加阴晴不定。他一边腹诽,一边和左锦轩对视了一眼。
“……”左锦轩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既然二人情投意合,不如以平王为饵,守株待兔。”
他语气极稳,心里的不以为然一点都没有显露出来——他固然看不上陈景琼的固执迂腐,但对陈景瑜这份莫名的自信,却也是颇为不齿。若不是平王耽于情爱,这皇位又哪里轮得到他?改个“天继”的年号,听了十几年的阿谀奉承,还真把自己当成天生的皇帝了。真论起来,陈景瑜才是最没资格指责他哥的人。
高高在上的皇帝却不知自己的肱股之臣内心正如何评价自己,他面露喜色:“哦?左卿有何妙计?”
左锦轩也露出了一点笑意——也罢,这样心高气傲又一无是处的废物,才好掌控不是吗。
纯剧情章,让京城的人出来刷刷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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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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