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园小道分径岔路繁多,李阶却显然对此地轻车熟路,七绕八拐将妙婵带入一间别院偏室。
一进屋,袅袅白烟扑面而来,暖湿水汽氤氲中,中央是一泓天然温池,池畔嵌着两尊琉璃瑞兽,汤泉自玉雕口中汩汩涌出。
暖玉生烟,彰显着此地的珍稀与奢靡。
李阶半蹲下身,替妙婵剥除外衣脱去鞋靴,带着他往池边走。
温泉水没至腰间,妙婵不由自主一颤,略染无措的眉眼被水雾晕得模糊。
“李兄……”他像是陷入了六神无主的境地,宛如飘在汤泉里的浮萍,嘴里除了念着李兄不会说旁的。
李阶没回应,又听妙婵连连叫了自己几声,待笑意渐深这才解释道:“方才你闻见的香里有脏东西,不把那香洗干净,出门容易惹出祸端。”顿了顿,他松开握住妙婵的手,语调放轻了不少:“有什么话待你沐浴完之后再说不迟。不用怕,此处无人,我在外守着,你自己弄。”
说罢,李阶目不斜视往出走,顺路弯腰将妙婵落在地上的外衣捡起。暧/昧的暖.情暗香消散褪去,衣襟余下原本的味道,衣袖似是不久前才浣洗过沾染了溪边兰草的幽芳,糅入一缕书卷清苦,丝丝沁出。
身后响起细碎的水流声响,李阶神色多了些轻松玩味,指尖一挑将那件素衣外衫勾到屏风上,旋即信步离开。
热气裹着妙婵,他勉强用手掌撩起温水,慢慢将苍白的脸浸到了水里。
待李阶拿了伤药回到偏房,妙婵已沐浴完换好衣衫,脑袋微低,垂手伫立廊檐之下,身姿略显拘谨,神情已然恢复了平顺清和,望着雕栏外的翠绿草木遥遥出神。
他仅着薄衫,沉默倚在门柱边,乌发半湿未束,整个人带着些微沐浴过后的水汽,透着股无害的安然恬静。
听闻脚步声,妙婵下意识心头一惊,而后蓦然抬首,看见熟人顿时松了口气。
俩人相视,似有千言万语要谈。
斟酌几番,妙婵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浅浅笑了笑,愈发恭谨地朝李阶拱手作揖。
小郎君面色如常,一弯腰,长发顺肩垂落,隐约可见秀颈耳后仍旧绯色一片,很是扎眼。
妙婵的腰折得很低,像要弯到地上去。
李阶扯唇笑了笑,上前拉过他的手,捏在掌心稍加用力摩挲。
“你与自家亲兄长平常也这么生分客气?”
妙婵无奈笑。
他与阿兄情深意重,不分你我习以为常,可欠李兄的恩情却多到不知要如何偿还了。
李阶仔细凝视他的脸,幽幽道:“方才在瞧什么?”
被转移了话闸子,妙婵用另外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一簇翠木给他看,眼睛弯了一下,有些高兴地开口:“那株玉兰甚是好看,枝头已经打了好多花苞,想必过了今夜便会吐蕊开花。”
“是吗。”李阶心不在焉地回复,用妙婵看花的眼神看他,半开玩笑道:“脸怎的还这样红,还难为情呢?方才被那女子的孟浪吓坏了么?”
“不,不……”妙婵垂下眼,反应迟缓地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抹羞赧腼腆的笑:“李兄,在下并非因为旁人的孟浪……而是……”
说到此处,他心一横仰起脸,嗓音忽然放得极低极轻,坦言道:“而是,我与孟浪之人并无不同。”所以才这般难为情。
话说得格外含蓄,李阶却听明白了。
目光相接,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俱是微微一怔。
回想起刚才完全无法自持的反应,妙婵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和懊恼。他站直了身体,姿态乖巧端正,睁着眼睛望向李阶,仿佛做错了事正等待着戒尺落到掌心一般惴惴不安。
李阶微滞,继而眸中逐渐浮现一丝笑意。
扑哧——
蓦然,李阶朗笑出声,他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出了眼泪才勉强止住。
妙婵简直无所适从,拖长了语调表达自己的微弱不满:“李兄……”
李阶仿若八辈子这么大声笑过,直掩面弯了腰。
“贤弟,你,果真……”无人雕琢的妙君子也。
妙哉!妙哉!
笑声方歇,李阶咳了咳,勉强敛起笑容,嗓音带着未尽的开怀笑意:“你可知方才那女子是何人?这里又是何处吗?”
一听这话,妙婵立即陷入十分认真的苦恼,思忖过后他略显窘迫,羞得耳尖都红透了才慢吞吞道:“是在下误闯私宅,李兄若与主人家熟识,可否、可否劳烦替在下去赔个不是?”
他着实有些怕那位姑娘。
“你与她赔不是?”李阶闻言失笑,加重语气有意吓唬:“你可知那莲池里养了只水生兽,我若晚来一刻,恐怕贤弟早就被她丢进去池子里喂鱼,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喂鱼?
妙婵悚然一惊,攥着衣袖的手指倏忽收紧。
半晌,他的脑袋慢慢低了下去,垂着眼抿着唇,然而最终只是轻轻吸了吸鼻子,连委屈也是静悄悄儿的不敢多吱声。
鼻尖酸楚,妙婵抬袖飞快在眼角一掠,唇角向上牵起弧度,坚定地平和道:“此事是我有错在先。”
作为一个男子,擅闯姑娘家,惊扰旁人清梦,非但可耻,而且可憎可恨……合该丢去喂鱼!妙婵不住在心里嘀咕……纵使、纵使有那么一丁点委屈,也该喂鱼!
他眼眶分明已经畏惧得泛了红,却仍是笑,并非强撑的勉强的笑,而是含着泪眼笑意宛然。
李阶望着他,心念一动,突然有些后悔。
不过是一介什么也不懂任人欺负的小举子,被人骗得团团转还丝毫不知情,跟他恼什么,将人吓哭,平白惹得自己倒生出几分心疼。
心疼……李阶咂摸着,世上已少有他在意之人,更别提为了别人心疼,如今竟然对一个相识不过月余的书生起了怜惜。
虽然只是轻微地起了浮于表面的恻隐之心,对他来说已经实属难得。
妙婵。李阶又在心里仔细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萍水相逢,是他有意主动结识。初遇时,他最先踏出靠近的脚步,这一回,纵使惹了元乐不快,他还是踏出那一步救下他。
搁平常,即便是后院圈养多年的兔子,他再喜欢,若是元乐要拿去喂鱼或是烤了吃,他眼都不会多眨一下。
到底,他待妙婵是不同的。
几次三番,又是做恩人又是当兄长,他李阶从不做亏本买卖,自然有想要在妙婵那里拿回一些东西。
若是此时再不懂自己的心思,未免太愚钝了些。
他喜爱妙婵,如同鉴赏房中任意一具钟爱的藏品,不忍见珍品积灰,便时不时前去耐心擦拭。
他欣赏妙婵的皮囊,连同他的天真、稚拙、以及偶尔的浅薄糊涂。
他想,他应当是想要与妙婵成为好友,不是酒肉朋友,不是逢场作戏,更不必强求交情深厚,而是可以浅谈一二的君子之交。
朋友?
李阶自嘲笑叹,未料他李阶有朝一日竟也有想要与之结交的朋友。
或许那日他告诉妙婵圣人觐见举子,他那幅纯粹笑谈的模样就已经足够令人上心。
帝京遍地都是聪明人,深谋远虑者千千万。有时,糊涂一些,瞧着也很讨喜。
也不知宫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得知原来在妙婵眼里他甚至不如一碗小天酥,会作何感想。
漂亮又不够机敏。
灵慧又不够玲珑。
聪明又不够聪明。
妙婵这温顺不够干脆的拖沓性子大抵是那位最厌恶的,即便他将来有幸考取功名,多半也讨不到什么好差事。
李阶上前,按住妙婵的肩膀让他坐在廊檐下的长凳上。
妙婵不明所以,因着习惯了依从,顺他的动作端整坐好。
李阶朝他笑了笑,口吻少有的认真:“你有什么话要问我,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譬如那名女子的身份,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与她又是何关系。
闻言,妙婵从玉兰花苞上收回目光,有些讶异,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心里并不是没存疑虑困惑,然而却也并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何况有些问题本不方便问,何必非要弄清楚。
李阶长臂随意搭在妙婵的肩上,俯身凑近,扬眉问道:“真不想知道?”
妙婵犹豫着抿唇,不太好明说,只得在心里嘀咕:李兄挡住他看玉兰花了……
李阶眼睛一眨不眨盯视妙婵,仔细观察他的细微反应,沉着道:“她是,金枝玉叶。”
妙婵一怔,随即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
委实不难猜,李阶早与他说过今日要去公主府。旁的不说,单看这别院里的一砖一瓦,价值连城,绝非寻常百姓可用。
李阶:“此处原是我的别院,因为一个赌约输给了公主,如今成了她的别院。这里清静,我有时也会来小住。”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他与公主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私隐之事妙婵不便多问,只好点了点头,慢腾腾平静道:“原来如此。”
他说无可说时,习惯将相同的话重复两遍。
若非见过妙婵品尝食物时的严肃专注,李阶怕真被他的反应唬了过去,这话他听罢便听罢了,分明毫不在意,没半点认真。
李阶摇摇头再次笑了出来,直言问道:“贤弟,你想当官吗?”
单刀直入的利害探问,妙婵轻笑一下,答得斩钉截铁:“想。”他这般含蓄之人这一回竟未有丝毫淡泊明志的谦卑。
李阶也笑,拿定主意道:“我不知道什么人将你诓骗过来,你若不想说便不说。我保你在公主的宴会上露个面,春闱之前省去一些麻烦,好教人不敢再轻易招惹你。”
妙婵感念李阶的照拂,婉拒了他的一番好意。
李阶自是由他作主,并不强求。
俩人正说着话,一道身影移了进来,奴仆模样打扮,双手高举呈上朱漆托盘,盘内整齐叠放着锦锻衣衫。
仆人先朝李阶恭敬行礼,旋即转向妙婵,垂首躬身,嗓音尖而细。
“公主命我前来寄送琼林宴会邀帖,请公子赏脸。”
妙婵愣了片刻,忙不迭知趣地往后避让挪步。长公主宴请的是李阶兄,这位传话的小兄弟许是认错人。
谁料他一转,小厮便跟着他转,始终朝向他。
妙婵与李阶对视一眼,困惑地将脑袋一歪,试探着曲指缓缓指向自己。
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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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糊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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