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晋闻言一滞,止住欲要再度起身的动作,瞥一眼妙婵,脊背绷得笔直坐了回去。
这里是长公主的宴会,不是他们私下斗鸡走狗的无拘场合。
元乐端坐于首座之上,仪态万方,周身透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天家贵女略抬下颌,眸光淡淡一扫,眼底兴味之意一闪而过。
这可如何是好,她平生最见不得美人孤零零落单。
妙婵恭谨站立在不远处,掌心交叠拢于腹前,衣袖堆叠在腕间,露出寸许凸起的骨节,似新雪覆在青瓷上,他身形清瘦,眼角眉梢俱是秀丽婉约,神色安适看不出半分急色。
妙婵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似表面那般平静,他着实饿极了。
少年垂眉敛目,眼睫只在侍人端着碗盘经过身侧时轻轻眨动了两下,目光追随流连几许,随后便又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碗碟飘香,妙婵不言不语脸却忍不住先红了,他飞快地抿了抿唇,慎之又慎地想,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如饥似渴有失君子风度。
元乐原不想与他为难,看了一小会儿,轻轻叩击扶手的指尖停顿,忽觉兴致全无。
美则美矣,全无神韵。怎么瞧着懵里懵懂的,满场都在瞪他,他却瞪着眼睛只将心神分给了餐食。
不谈相貌,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个平凡至极的书生,性情温吞寡淡。看来一向孤高自傲的四哥,眼光也并不比自己高出多少。
一刻钟前,李阶前去厅殿找她,开口便是戴高帽:“你一向懂待客之道。”
元乐无语凝噎:“没你懂。”
她觉得自己这位少年离宫的四哥今日实在犯了失心疯,搅了自己的好事不说,走之前还要跑来与她威胁喊话,明里暗里告诫不要为难妙婵。
她啧声揶揄:“我只是好奇,什么人能让你这么宝贝。”
李阶神色意外,完全不认可她自顾的揣度与不实表述,“你怎会这样想?”他待妙婵是有几分不同,但终究也没那么特殊。
元乐懒得与李阶争辩他其实并不善良这件事,不买账道:“既是你的人,你自己照看。”
李阶却说他临时有要事去办,不能出席琼林宴。
静默半晌,李阶还是问了:“妙婵并非我带进来的,你知道他是如何进来的?”
元乐闲散倚靠,慢条斯理道:“庄博士的长子,名唤……”寻思半刻,元乐也没想起来庄子墨姓甚名谁。
李阶听罢没说话,点了点头。
“广陵这些日子不太平,逃逸在外的罪犯并未缉拿归案。这座别院没有高门府墙,你来这里小住,多安排暗卫盯梢,不可掉以轻心。”
元乐听得厌烦,驱他出去:“本宫若是掉以轻心,还知道你那妙婵是如何被谁骗进来的么,不如回去多教教他日后别掉以轻心。”
要是无人来救,那妙婵早就没了命,这样的人,酸腐愚笨且不堪大任,添得麻烦倒不少。四哥怎会觉得他好?
元乐微微向后倚靠,朝身旁的近侍女官耳语,只用她二人能听见的音量淡淡道:“你觉得,世上会有男子放着京中第一美人不去垂涎,反对着一盘菜望穿秋水?”
瘦伶伶一把骨头,李阶这是饿了他几顿?
女官屈身,规规矩矩答:“殿下何等尊贵,常人岂敢窥伺。”否则殿下您又该不高兴,要人掉脑袋了。
元乐看向妙婵柔弱无害的脸许久,觉着有些可惜了,但到底决定卖四哥一个面子。李阶生性随意不羁,心肠不能说是冷硬,只能说是没心肠。不触到他的底线之前是位好好君子,逾越了那道界限,他就是块冷铁,记仇不好惹。
“你去请他过来。”
女官得令,客客气气引着妙婵在公主座下左侧席位就坐,那里原本是为李阶准备的。
“妙举子,公主吩咐,请妙举子上座。”
大昭尚左,左侧席位高于右位。
无名之辈按理不该得此恩泽。妙婵微垂着脑袋,默默地想,定是借了李兄的光。
满场目光顿时聚集在他身上,一片寂然无声,只有长公主涂着丹蔻的玉甲轻叩扶手,发出律动声响。
邵晋一众人俱是脸色一怔。
阮献呆若木鸡,低声呐呐道:“我没听错吧?他是举人?!”怪道之前从未在国子学见过妙婵。
他郁闷挠挠头:“他才十六岁!我还当人家跟我们一样是学生呢,合着都要去参加应试了!”
朝邵晋挤眉弄眼,阮献念叨着“小举子”,目光直勾黏着妙婵顺便塞了一瓣橘子吃进嘴里,汁水酸甜。
连他们这些尚未入仕的权贵子弟都只能被生于低品阶家世的庄子墨压一头,未料妙婵如此得长公主青睐,竟稍胜庄子墨一筹。
谢恩入座,妙婵抬眼,目光不可避免地隔空与庄子墨强烈的视线对上。
小郎君眸光清莹,轻描淡写冲他弯眸笑了笑,像意外看见了寻常熟人一般自然从容。
庄子墨被他笑得一口气噎在喉间不上不下,不由惊疑不定,渗出冷汗。
他方才将妙婵贬作不入流的乡野草民,转眼间长公主却奉他为上宾,活像将自己的脸皮直接拎起当众掌掴一记耳光。
妙婵原本轻柔平和的笑在他眼里仿若都掺着一股高深莫测的挑衅与嚣张。
如此不急不缓,此人后台必定不浅,先前那般任人欺凌的模样恐都是假意伪装!
情绪翻涌,庄子墨喉头滚了滚,眼底浮起一层阴翳,猛饮一口茶咬牙切齿维持冷静。
乐师拨动琵琶弦奏响乐曲,宴席在丝竹声中徐徐展开。
八珍玉食奉至案前,琉璃盏,玫瑰露,外裹一层薄如蝉翼的琥铂色酥皮,雕纹银器盛着一捧奶膏甜雪。
妙婵克制地没有多吃,但每一样都逐一品尝了一口。一曲末了,第二首宫廷乐扬起,妙婵重新执筷,将餐食挨个夹了个遍。
曲调由激转缓,笙箫三弄,妙婵再度默默将手指探出衣袖外,忽觉颈后刺来一线目光,那是来自首座、一种高高在上的打量,眼风带着肆意审视,一寸寸丈量。
耳根微烫,妙婵夹菜的手不由停顿了一下,遗憾放下碗勺。
幸而这道目光并未停留许久,长公主闲适斜倚,懒懒一摆手,招来一位手端银盘的侍女,侍女盘中放置一块精巧玉钩,约莫寸余大小。
元乐眸光掠过席间:“藏钩,庄卿先来罢。”
藏钩,一群人传递小物件,最终需猜出物件在谁手中的游戏。
玉钩正在席间传递,长公主起身,兴致盎然地领着众人前去南庭欣赏夺春魁。
满座皆起跟随公主一道去往南庭,庄子墨有意落后,与妙婵并肩而行。
青年面色绷得发青,妙婵掌心无意识握紧,身子不自觉抖了抖,蹬蹬拖着步子朝后退与他拉远了距离。
他微睁大了眼,挤出一抹软和的笑,情态柔顺惹人怜,先一步开口道:“庄兄,方才来时着急,策问经卷不小心弄丢在路上,若你还要我再誊抄一份就是。”
少年用征询的目光认真直视他,庄子墨额角青筋突突,只觉对面之人装傻充愣的功夫炉火纯青,一颦一笑皆含了深意,小小年纪城府深不可测。
“我当真小瞧了你。”庄子墨心怀警惕,一腔邪火无处发泄,狠狠剜了他一眼。碍于不知妙婵底细深浅,他冷笑着甩袖而去。
原地缄默片刻,妙婵忽地笑了笑,抬袖恍然抹了抹脸,借由轻咳之余将乌眸里的濡湿逼了回去。
到底有些委屈。
举步向前款款而行,掌心里突然被塞进一块冰凉玉钩,妙婵一愣,定睛一看,邵晋不知何时贴近了过来,神情散漫走在身侧。
赶在阮献追上之前,邵晋倾身过来,附到妙婵耳边:“莫要与庄子墨走得太近。”那家伙刚愎自负,小肚鸡肠,当年在学堂便无一人瞧得上他。
邵晋平日里不常与庄子墨接触,但清晰记得庄子墨儿时相貌丑陋。铨选官员需考察身言书判,按他以前体貌不端的面目,第一重标准「身」他便过不去。
自去年起,庄子墨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全然改了副面貌,苦心营造声誉。此事倒怪异莫测得很,人瞧着还是同一个人,五官比之先前却周正许多。
妙婵将玉钩掩进衣袖,莞尔点头。邵晋好心情地乐了,亲亲热热揽起妙婵的肩大步往前。
“适才你还未说你是哪里人?”
妙婵实话实讲:“鹤州。”
邵晋稍一拧眉,许是也没听过此地,须臾并无纠结,开怀哼道:“鹤州是南是北,北方小爷跟随父亲去过。”
妙婵弯眉一笑,语调欢欣向上扬了扬,与有荣焉低道:“鹤州在南方,四季皆美。”
断断续续聊着,阮献气哼哼赶上来,抱怨嘟囔:“你俩走那么快做什么!”说着依到妙婵一侧,撞了撞他的胳膊,扭捏嗫嚅:“这橘子甜得很,你尝尝。”
妙婵好脾气地接过垂首剥橘子,阮献磨蹭在旁,盯着他乌发披散下的雪白后颈,不禁脸热心跳,贼心不死地连问两遍:“妙举子家中有无芳龄姐妹?”
邵晋怒瞪阮献,气闷吼了句:“阮三!”
妙婵有点奇怪,但还是据实相告。
阮献眼里的神采在妙婵张口的瞬间便熄了,臊眉耷眼,好一阵捶胸顿足。三人缀在人群最后,一直跟随长公主赏完满园春色,阮献依旧萎靡不振。
一番闲雅宴游,来到亭前。长公主唇角挂着微微笑意,想起什么,淡声询问:“庄卿,可知玉钩在何人手里?”
庄子墨微躬身,旋即举目四望,视线扫过众人转了个来回最终落到某一点。
“妙举子。”
人群两边自发让出一条道来,拨弄花枝的妙婵闻声转过脸,少年白衣洁净,殷红艳色坠落发间,愈显清丽夺人。偏他面上露出茫然之色,一副稚拙不知事的无辜模样。
庄子墨暗恨不已,朝公主躬身禀道:“殿下,若臣没猜错,玉钩此时藏于妙举子袖中。”
元乐颔首:“姑且瞧瞧。”
妙婵迤然走上前,慢慢伸出手来,面色似寻常,扶额叹息:“庄兄,你错了。”
甚为怅惋的语气引得庄子墨疑窦丛生,“等等!”他咬紧牙关,拿定主意后又不免犹豫不决。
元乐目光睨过来,冷凝道:“庄卿可想好了?”
皇女面前不敢造次,庄子墨忙殷勤躬身,心道差点着了妙婵的道。
“臣想好了,是妙举子无疑。”他亲眼见邵小侯爷贴近妙婵将玉钩递了去,不会有错。
元乐挑眉示意:“妙举子。”
妙婵嗳了一声,将衣袖向上挽过两道,平举双手摊开,白皙的掌心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少年眉目舒和,眸中漾开一潭春水碧波,笑吟吟望向庄子墨,口吻可惜道:“庄兄,你又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你错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