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夏天，梧桐树叶把上海老巷的阳光剪得碎碎的，我蹲在弄堂口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刚从外婆家拿来的大白兔奶糖，正琢磨着要不要剥开糖纸，后脑勺就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陈越！你等等我！”
我回头，就看见邻居家的小宇正颠颠地跑过来，鼻尖挂着两串透明的鼻涕，蓝色的幼儿园园服上沾着泥点，跑起来的时候，额前的碎发一颠一颠的，活像只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小土狗。
“别跟着我，”我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把奶糖往口袋里塞了塞，“我要去找阿棠她们跳格子，你一个男生，跟着凑什么热闹。”
那时候的我，刚满五岁，心里认定了“男生就该护着女生玩”的奇怪规矩，总觉得小宇这种整天流鼻涕、还爱追着人跑的男生，实在太麻烦。可小宇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还是凑了过来，小手往我面前一伸，掌心里躺着一颗皱巴巴的水果糖，糖纸都被捏得变形了。
“我妈给我的，甜的，给你吃。”他说话的时候，鼻涕又往下滑了滑，他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结果把脸擦得更脏了。
我嫌恶地别过脸：“不要，你的糖脏死了，而且我有大白兔奶糖，比你的好吃。”
小宇也不生气，把水果糖塞回自己口袋里，又黏到我身边，蹲在我旁边看我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我按照阿棠教的样式，画了十二格的跳格子图案，线条歪歪扭扭，他就蹲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时不时用手指戳戳地上的线，小声说：“这个格子画得像歪掉的饼干。”
“你懂什么！”我瞪了他一眼，把树枝扔到一边，“你再胡说，我就不跟你玩了。”
其实我心里清楚，小宇是整个巷子里唯一愿意跟在我身后的男生。其他男生都喜欢拍洋画、滚铁环，嫌我总帮着女生说话，觉得我“爱管闲事”，只有小宇，不管我怎么凶他、怎么嫌弃他，第二天还是会准时出现在巷口，手里攥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小玩意儿，追在我身后喊“陈越，等等我”。
那天下午，我和阿棠她们在巷口跳格子，我站在格子外，正准备起跳，小宇就坐在旁边的石阶上看着。有个高年级的男生路过，故意撞了我一下，我没站稳，差点摔进格子里，脚还不小心把画好的格子线蹭花了。我当时就皱紧了眉，刚想开口理论，那男生就伸手推了我一把，嘴里还骂骂咧咧：“小屁孩，挡路了不知道吗？”
就在这时，小宇突然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虽然个子比那个高年级男生矮了一大截，却还是梗着脖子喊：“不许欺负陈越！”
那个男生嗤笑了一声，伸手推了小宇一把，小宇没站稳，摔在了地上，膝盖磕在了青石板上，擦破了皮，渗出血来。可他爬起来的时候，还是挡在我前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牙不肯掉下来，甚至还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陈越，你别怕。”
我愣在原地，看着小宇脏兮兮的脸，看着他膝盖上的伤口，突然就觉得心里窜起一股火。我一把推开那个高年级男生，拉着小宇的手，恶狠狠地说：“你再欺负人，我就去告诉我外公！他以前是工人，力气大得很！”
那个男生大概是怕了我外公，悻悻地骂了一句，转身走了。我拉着小宇坐在石阶上，从口袋里掏出大白兔奶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给你吃，甜的，吃了就不疼了。”
小宇含着奶糖，眼睛亮闪闪的，笑着说：“真甜，比我妈的水果糖好吃。”他笑的时候，鼻尖上的鼻涕又流了下来，可我这次没有嫌恶，反而伸手，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
那天傍晚，夕阳把巷口染成了橘红色，我和小宇坐在石阶上，分享着一颗大白兔奶糖。他告诉我，他长大以后要当警察，保护我不被人欺负；我拍着胸脯说，我长大以后要当厉害的人，比警察还厉害，到时候换我护着他。
我们就那样坐着，说着孩子气的话，直到外婆在巷口喊我回家吃饭，我才站起来，对小宇说：“明天你还来吗？我把我剩下的大白兔奶糖都给你吃，还教你跳格子。”
小宇用力点头：“来！我明天还带水果糖给你！”
我跑回家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小宇还站在原地，冲着我挥手，夕阳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个总爱流鼻涕、总爱跟着我的小屁孩，会成为我人生里第一个留下印记的同行者。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小宇摔破膝盖，回家被他妈妈骂了一顿，可第二天，他还是准时出现在巷口，手里攥着一颗水果糖，膝盖上贴着创可贴，笑着冲我喊：“陈越，我来了！”
再后来，我们上了小学，分在了不同的班级，他渐渐不再流鼻涕，个子也长高了，身边有了新的朋友，不再整天追着我跑。可每次在走廊里遇见，他还是会笑着跟我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塞给我一颗水果糖，就像小时候那样。
直到小学毕业，他家搬去了别的区，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很多年后，我在同学聚会上，偶然听到有人提起小宇，说他现在长得很高，很帅，在一家不错的公司工作。我看着手机里同学发来的照片，照片里的男生穿着西装，笑容温和，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挂着鼻涕、追在我身后的小屁孩了。
我突然就想起那个夏天，巷口的青石板，蹭花的格子线，还有那颗被我们分享的大白兔奶糖。原来有些回忆，真的会像刻在心里一样，即使过了很多年，即使我们都已经长大，只要想起，还是会觉得温暖。
就像后来的林屿、江叙言，还有沈知尧他们一样，小宇或许只是我人生里匆匆路过的一段，却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留下了最纯粹的光——那是第一次有人，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哪怕自己那么小，那么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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