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冬
腊月十六，吉日良辰。
紫禁城外的绥国公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兵部郎中何彦书与孟家小姐孟清辞的大婚，是今冬京城最引人瞩目的一桩喜事。一个是圣眷正隆的年轻新贵，一个是虽家道中落却贞静贤淑的官家小姐，他们冲破阻碍终成眷属的故事，足以让所有知晓内情的人为之动容。
前厅喧嚣震天，何彦书身着大红喜服，周旋于宾客之间。他素来沉稳的面容今日也难掩意气风发，目光却频频望向内院，只盼着这繁琐的礼仪早些结束。
洞房内，龙凤喜烛高燃，跳跃的火光将满室映照得暖融明亮。孟清辞端坐床沿，大红吉服衬得她肤白如雪，凤冠霞帔下的容颜虽略显苍白，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与娇艳。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定亲时的合欢玉佩，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梦境。冤屈得雪，家声重振，而她，终于要嫁与那个为她抗旨退婚、为她奔走洗冤的男子。
礼成，送入洞房。
脚步声渐近，房门被推开又合上。喧嚣被隔绝在外，室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何彦书一步步走近，心跳如擂鼓。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颤，终于触碰到那方大红盖头的流苏。
盖头缓缓滑落。
四目相对。
她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倒映着他的身影，盛满了历经磨难终得圆满的深情与托付。
“清辞。”他低唤，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彦书。”她轻声回应，这两个字在她唇齿间辗转千回，此刻带着无尽的依赖。
他执起她微凉的双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终于……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他低语，像是誓言，又像是叹息，“从今往后，再无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
她用力回握，眼中泪光闪烁，却是带着笑的：“嗯。生死相随，永不分离。”
按礼，该行合卺之礼了。
桌案上，红绸衬底，摆放着一柄精巧银壶和一对用红丝线系连的匏瓜合卺杯。何彦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澎湃的心潮，执起银壶。壶身冰凉，里面澄澈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着烛光，漾出琥珀色的光泽。一股极淡的、异于寻常酒香的清甜气息，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御赐佳酿的特殊之处。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液注入两只杯中，然后端起其中一杯，郑重地递到孟清辞手中。自己则取了另一杯。
两人的手臂缓缓交错，目光在空气中紧紧缠绕，带着冲破樊笼后的狂喜与对白首不离的笃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仿佛要将这誓言刻入骨血神魂。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迎上他的视线，声音轻柔却坚定，眼中是毫无保留的、倾尽所有的信任。
相视一笑，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他们将酒杯缓缓送至唇边。
何彦书率先仰头，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带着些许辛辣，随即化作一股暖流涌入腹中。
孟清辞看着他饮下，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也缓缓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
初入口时，并无异样，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掩盖了那极其细微的、被刻意调和过的苦涩。
然而——
就在那酒液即将完全咽下的瞬间，一股极其尖锐、如同被烧红的铁针狠狠刺穿喉咙的剧痛猛地炸开！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手中的合卺杯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碎裂成几片。那声音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丧钟敲响。
何彦书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转为惊愕：“清辞？！”
剧痛来得太快，太猛烈！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紧接着，那股撕裂般的痛楚凶猛地蹿入五脏六腑！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她体内疯狂地撕扯、搅动！
“啊……”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双手死死按住腹部，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脸色由幸福的红晕急剧褪成死寂的灰白。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她紧抿的唇角溢出，暗红的血丝迅速汇成一股，汩汩而下，将她胸前那抹象征着喜庆的大红，染上了绝望而狰狞的暗斑。
“酒……酒……”她张了张嘴，想警告他，想提醒他小心，可喉咙如同被烈火灼烧，只能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更多的鲜血涌出，堵住了她未尽的话语。
何彦书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骇人的变故，看着她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容颜，看着她身上刺目的血红，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喜悦，将他打入万丈冰窟！
毒？！
合卺酒里有毒？!
“清辞！！”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猛地扑过去，一把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触手所及，是她迅速流失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痉挛。
“坚持住！清辞！看着我！”他慌乱地用手去擦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却越擦越多，染红了他的手指，染红了他的袖口，也染红了他猩红的双眼。“太医！快传太医！！”他朝着门外疯狂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
然而，孟清辞的意识正在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剧痛折磨着她的肉身，而比剧痛更让她绝望的，是那冰冷刺骨的认知——他们终究，还是败给了这凤冠霞帔下的阴谋！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将他的模样，这双盛满了惊骇、痛苦与无尽爱意的眼眸，深深地刻入灵魂深处。
“彦……书……”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不……不要……报……仇……”
她看到了他眼中瞬间燃起的、毁天灭地的恨意与疯狂，她怕，怕他为了她，万劫不复。
“……活……下……去……”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这是她对他最后的祈求，也是最深的不舍与爱恋。
蚀骨的剧痛再次猛烈袭来，彻底碾碎了她最后的神智。她的手，无力地从他衣襟上滑落。那双原本盛满了星光与爱意的眼眸，此刻如同被狂风骤雨熄灭的烛火，光彩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死寂。
她在他怀中，头微微一侧，彻底停止了呼吸。
大红嫁衣，龙凤喜烛，映衬着她苍白如纸、唇角染血的静止容颜，构成一幅极致凄艳、残酷到令人心碎的画满。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寂静了。
何彦书呆呆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身体一点点变冷、变硬。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灵魂的剧痛，才迟来地、凶猛地席卷了他。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猛地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穿透了新房的窗户，在这本该充满欢愉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紧紧、紧紧地抱住她冰冷的身躯，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混合着她嘴角未干的血迹，滚烫地滴落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
“清辞……清辞……你醒醒……你看看我……”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摇晃着她，试图唤醒这具已然冰冷的躯壳，“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生一世……要白首不离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仰起头，对着空洞的屋顶，发出泣血般的质问。
红烛依旧高燃，滴落的烛泪，如同他心中流淌不尽的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慌的询问，但一切都晚了。
他猛地低头，目光落在她至死都紧握着的左手上。他颤抖着，一点点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那半块合欢玉佩，静静地躺在她掌心，上面沾染了她殷红的血迹。而他自己腕间，那长期佩戴另一块玉佩留下的浅白色弧形痕迹，此刻仿佛也在隐隐作痛。
玉佩……未能护她周全。
合卺酒……成了穿肠毒药。
一生一世的誓言……碎在了这个本该是他们最幸福的夜晚。
何彦书俯下身，额头抵着她冰冷的额头，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无尽的悔恨、滔天的怒火、以及那噬心刻骨的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记得，行礼前，似乎瞥见一名奉酒宫女眼神闪烁，步履匆忙……他记得，林大人曾隐晦提醒，近来朝局暗流涌动，让他多加小心……他记得，自己本该更警觉，本该坚持验看……可一切都淹没在即将迎娶她的巨大幸福与喧嚣之中。
是他……是他亲手将那杯毒酒，递到了她的唇边！
“啊——！”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因为心里的痛，早已超越了□□所能承受的极限。
红烛燃到尽头，火光跳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黑暗中，只剩下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
前世的血色，在这一刻，浸透了今生的梦境，也烙进了何彦书沉睡却痛苦挣扎的灵魂深处。那半块染血的碎玉，仿佛带着跨越轮回的诅咒与执念，再次出现在他的掌心。
写文把自己都感动哭了，中途一度想弃坑，但实在是觉得把男女主虐成这样，不给一个完美的结局是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所以…终于…完结了。文章有点虐，喜欢看虐文的闭眼入。写文不易，求收藏～欢迎和我互动～[亲亲][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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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卷】清宫阙 红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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