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并非万籁俱寂。风声掠过飞檐斗拱，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远处更夫梆子声规律地响起，标志着时间的流逝；偶尔有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如同这庞大宫廷永不停歇的心跳。何彦书如同一只敏捷的狸猫，紧贴着宫墙的阴影移动，每一步都落在最不易察觉的角落。他身上那身深色衣裳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焦灼而坚定的光芒。
北五所所在的位置，已是宫城的边缘地带。越往西北方向走，灯火越发稀疏，宫墙也显得斑驳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和隐约的污浊气息。这里仿佛是紫禁城光鲜亮丽表皮下一块被遗忘的、正在缓慢溃烂的疮疤。
他避开唯一有灯火的值守房，根据之前模糊打听到的方位，绕到一片低矮房舍的后方。这里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污水在坑洼的地面汇聚成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几排简陋的通铺房舍黑漆漆的，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梦呓，昭示着这里并非空无一人。
何彦书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屏住呼吸，一间间房舍地搜寻过去，凭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试图辨认门窗的轮廓，判断哪一间可能是宫女们的住处。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最角落里一间几乎半塌的柴房模样的屋子里传了出来。
那咳嗽声虚弱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何彦书。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清辞！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几步冲到那间破屋前。门是虚掩着的，用一根木棍勉强别住。他轻轻移开木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药味和汗味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何彦书几乎要咳嗽。屋内没有灯，只有一点惨淡的月光从破旧的窗棂缝隙里透进来，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地上铺着些干草，几个模糊的人影蜷缩在草堆里，似乎睡得正沉。而在最靠里的墙角，一个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蜷缩成一团，肩膀因为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
尽管光线昏暗，尽管那身影消瘦得几乎脱形，何彦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孟清辞。
巨大的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忆中那个在文渊阁书架间沉静娴雅、眼神清亮的女子，怎么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他颤抖着，一步步挪过去，生怕惊醒其他人，更怕惊扰了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人儿。
他在她身边缓缓蹲下，借着微光，看清了她露在破旧棉絮外的侧脸。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双颊深深凹陷，眼窝处是浓重的青黑。原本乌黑顺滑的青丝，此刻干枯如同乱草，毫无生气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身上盖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薄被，但依旧能看出被下身体的嶙峋瘦骨。
何彦书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碰碰她，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最终，他只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开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发丝。
冰凉的触感让孟清辞猛地一颤，咳嗽声戛然而止。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来。当那双因为高烧和虚弱而有些涣散、却依旧清澈的眸子，在黑暗中对上何彦书写满痛楚和担忧的眼睛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恐慌……种种情绪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中飞速掠过。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虚弱和突如其来的刺激，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去，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清辞……是我……别怕……”何彦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压低嗓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悔恨，“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孟清辞剧烈地喘息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确认这是不是一场幻觉。良久，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湿痕。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那压抑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你……你怎么来了……”她终于挤出微弱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快走……快走啊！被人发现……你会没命的！”她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那双手瘦得皮包骨头，冰凉刺骨。
何彦书一把抓住她推拒的手，紧紧握在手心，感受到那冰凉的体温和硌人的骨头，他的心像被凌迟一般。“我不走！清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里……看着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冲动之下，他竟想将她从草堆里抱起来。
“不！不行！”孟清辞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你带我走？能走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是逃不掉的！你会被当成钦犯，何家会被牵连，我们都得死！彦书……我求你……快走！就当……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何彦书僵在原地，是啊，他能带她去哪里？这森严的宫禁，这庞大的帝国，哪里容得下他们？他所谓的拯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加速她的死亡。
就在这时，屋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灯笼晃动的光影，似乎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还夹杂着管事太监尖细的呵斥声：“都精神点！仔细巡查！别出了岔子！”
孟清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她用力推着何彦书，声音带着哭腔：“快走！求你了！快走啊！”
何彦书也知道此地绝不能久留。他猛地俯下身，在孟清辞冰冷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短暂而滚烫的吻，声音急促而坚定：“清辞，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你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中，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矮房阴影里。
孟清辞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额头上那个短暂的、带着他体温的触感，像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在她早已冰封的心田，却不知能否点燃一丝生的希望，还是只会带来更彻底的毁灭。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晕已经能透过门缝照进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任由绝望和一丝渺茫的期盼，在胸中激烈地冲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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