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的时光在焦灼的等待与精心的照料中缓慢流逝。孟清辞的病情在药物和米汤的滋养下,奇迹般地没有继续恶化,甚至偶尔能清醒片刻,与何彦书说上几句话。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暂时的稳定,如同在悬崖边抓住的一根细藤,随时可能断裂。
何彦书内心的天人交战从未停止。逃亡的念头虽决绝,但其代价之沉重,足以压垮任何理智。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无法想象父母因他而受牵连,家族因他而蒙羞的景象。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世家子弟、属于御前侍卫的骄傲与责任感,让他无法轻易选择一条“背叛”与“潜逃”的道路。他渴望的,是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给予清辞应有的名分和尊严,而不是带着她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东躲西藏。
“明媒正娶”这四个字,在绝境中,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在他心底顽强地燃烧着。
转机,在一个午后悄然降临。
陈子衿再次冒险前来,这次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但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他没有带来新的物资,而是带来了一个消息和一个建议。
“彦书,”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关于孟姑娘父亲的旧案。”
何彦书精神一振,连忙示意他快说。
“我翻阅了当年都察院的旧档,还有翰林院保存的一些未经编纂的散佚笔记,”陈子衿语速很快,“孟鹤堂当年弹劾赫舍里家侵占民田、纵奴行凶,证据其实颇为确凿,并非空穴来风。之所以获罪,根本原因在于他触怒了当时权势正盛的赫舍里一族,且其奏对言辞过于激烈,被抓住了‘影射朝政、离间满汉’的把柄。更重要的是,当时西北正在用兵,朝廷需要稳定,皇上……选择了牺牲孟家,以安抚勋贵。”
何彦书握紧了拳头,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切的缘由,依旧感到一阵悲凉与愤怒。清辞一家,竟是这朝堂博弈下的牺牲品!
“但这并非关键,”陈子衿话锋一转,眼中光芒更盛,“关键在于,我找到了一位当年因同情孟家、说了几句公道话而被贬斥的致仕老御史的私录。里面提到,赫舍里家当初为了坐实孟家‘结党’的罪名,曾伪造了几封孟鹤堂与同僚的‘密信’。其中涉及的一位‘同僚’,其家族……与当今圣上母族,有些旧怨。”
何彦书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精光:“你的意思是……?”
“伪造信件,构陷大臣,此乃大罪!尤其还牵扯到皇亲!”陈子衿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虽然事隔多年,证据难寻,但此事若操作得当,未必不能成为我们手中的一张牌!至少,可以动摇赫舍里家‘忠臣’的形象,让皇上对当年之事产生疑虑!”
何彦书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瞬间明白了陈子衿的意图。这不是要直接翻案,那太难了。而是要借此,在皇帝心中埋下一根刺,一根对赫舍里家专横跋扈、甚至可能欺君罔上的刺!同时,也为孟家、为清辞,争取一丝道义上的同情。
“可是,单凭一份私录,分量恐怕不够……”何彦书沉吟道。
“当然不够!”陈子衿肯定道,“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将此事与当前局面联系起来的契机!彦书,你不能只想着带孟姑娘一走了之。那样,你坐实了私通宫婢、畏罪潜逃的罪名,孟姑娘永远都是罪奴,你也将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你们就算逃出去,又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何彦书:“你必须回去!回到朝堂之上!”
“回去?”何彦书愕然,“我如今……”
“正因为你如今‘自身难保’,你的‘悔过’和‘坦白’,才更具冲击力!”陈子衿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要你,去向皇上请罪!”
“请罪?”
“对!但不是为夜探辛者库请罪,而是为你‘明知孟氏乃罪臣之女,却情难自禁,心生爱慕,以致行差踏错’而请罪!你要将你对孟清辞的感情,堂堂正正地摆在皇上面前!你要强调的,不是私情,而是‘情之所钟,难以自持’!同时,你要‘偶然’发现’关于当年旧案的些许疑点’,出于对皇上的忠诚和对真相的执着,你‘不敢隐瞒’,将此疑点一并上奏天听!”
何彦书听得目瞪口呆。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的是皇帝对他尚存的一丝惜才之心,赌的是皇帝对赫舍里家可能存在的猜忌,赌的是帝王心中那一点或许存在的、对“真情”和“冤屈”的微妙触动!
“这……太冒险了!”何彦书声音干涩,“万一龙颜大怒,我立刻便是万劫不复!”
“难道你现在不是吗?!”陈子衿反问,语气犀利,“你藏在祠堂,带着病重的她,又能支撑多久?一旦被发现,同样是死路一条!区别在于,主动请罪,是将选择权交到皇上手中,尚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搏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而逃亡,是将自己彻底置于朝廷的对立面,永世不得超生!”
何彦书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陈子衿的分析一针见血。逃亡是下下之策,是绝望之选。而陈子衿提出的方案,虽然同样危险,却是在规则之内,寻求破局的一丝可能。他要赌的,是帝王心术的复杂,是人性的不可预测。
他看向角落里昏睡的孟清辞,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安的蹙眉。他想起她曾经的才情,想起她宁折不弯的风骨,想起她因家世而承受的无尽苦难……他怎能让她一辈子背负着罪奴之名,跟着他亡命天涯?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混合着对清辞深沉的爱意与责任,在他胸中激荡。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明。
“好!”他沉声道,如同立下誓言,“我听你的!回去,向皇上请罪!”
陈子衿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随即更加严肃:“此事需从长计议,不能贸然行动。首先,你必须确保孟姑娘在你离开期间的绝对安全。其次,那份老御史的私录,我需要时间进行更细致的考证和誊抄,确保在呈递时能发挥最大效力。最后,你回去的时机和方式,也必须精心设计。”
两人在昏暗的祠堂内,压低声音,开始详细谋划。何彦书决定,先将清辞托付给苏嬷嬷,请她设法将清辞转移到更隐蔽、也更接近辛者库边缘、易于他后续接应的地方。陈子衿则负责在外围策应,打探消息,准备“证据”,并寻找合适的时机。
“记住,彦书,”陈子衿最后叮嘱道,“面圣之时,态度务必诚恳,甚至要带些少年人的痴狂与固执。要强调‘情’字,弱化‘罪’字。提及旧案疑点时,要显得偶然、犹豫,仿佛只是出于臣子的本分,而非刻意攻击赫舍里家。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计划已定,接下来便是执行。何彦书利用夜色掩护,再次冒险联系了苏嬷嬷。当苏嬷嬷听到何彦书不仅要回去,还要向皇帝坦陈一切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但看着何彦书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躺在那里气息微弱的孟清辞,她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答应会拼死护住孟清辞,等待他的消息。
转移的过程小心翼翼,所幸王阎王因“投井”之说,对辛者库内部的搜查有所放松,苏嬷嬷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成功将孟清辞安置在了一处靠近废弃宫苑、几乎无人踏足的破败值房内,那里相对干燥,也更容易获取少量食物和饮水。
安排好这一切,何彦书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依旧昏睡的孟清辞,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低声道:“清辞,等我。这一次,我要为你,搏一个堂堂正正的未来!”
然后,他毅然转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没有回国公府,而是直接去了……御前侍卫轮值的宫门。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身风霜与决绝,去叩响那扇决定他命运的金銮殿大门。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紫禁城的琉璃瓦时,值守宫门的侍卫惊讶地看到,失踪数日的副统领何彦书,穿着一身沾染泥泞、略显狼狈却挺得笔直的侍卫服,面色平静地走了过来。
“开门,”他对惊愕的守卫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面圣,请罪。”
宫门缓缓开启,何彦书迈步而入,走向那未知的、却决定生死的审判。他的背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长,孤独,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壮烈。一场以生命和爱情为赌注的棋局,最终章,即将在九五之尊的面前,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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