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书被两名御前侍卫“护送”回绥国公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府门前的石狮子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透着几分萧索。消息显然早已传回,府门紧闭,不见往日的车马喧嚣,只有几个心腹家丁守在门口,见到何彦书,连忙打开侧门,神色紧张地将他迎了进去。
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仆从们皆低头敛目,步履匆匆,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何彦书直接被引向了父亲何致远的外书房。
书房内,何致远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暗金。富察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手持念珠,眼圈红肿,显然是刚哭过。听到脚步声,何致远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与失望。
“父亲,母亲。”何彦书跪倒在地,低声道,“儿子不孝,让二老担忧了。”
何致远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嫡子。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起来吧。”
何彦书没有起身,依旧跪着:“儿子有罪,甘愿受罚。”
“罚?”何致远苦笑一声,带着无尽的涩意,“皇上已经罚了,革职,禁足,罚俸……我绥国公府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你可知,你这一闹,朝中多少人在看我们何家的笑话?赫舍里家又会如何反应?”
“儿子知道。”何彦书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坚定,“但儿子不悔。若眼睁睁看着清辞死在辛者库,儿子才会悔恨终身。”
“清辞?你叫得倒亲热!”何致远终于忍不住,语气带上了怒意,“为了一个罪奴,你竟敢在金殿之上,公然质疑圣裁,影射勋贵!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若非皇上念在你尚有微功,又或是……另有考量,你此刻早已身首异处!连累家族!”
“父亲息怒。”何彦书叩首,“儿子并非质疑圣裁,只是陈情疑点。且儿子已将一切罪责揽于自身,绝不会连累家族。”
“不连累?”富察氏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书儿,你怎么如此糊涂!赫舍里家岂是易与之辈?你今日之举,等于当众打了他们的脸!他们岂会善罢甘休?还有太后那边……你让云珠格格日后如何自处?我们两家的姻亲……”
“母亲,”何彦书打断她,语气决绝,“儿子从未应允过与赫舍里家的婚事。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儿子心中,唯有孟清辞一人。”
“你!”何致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冥顽不灵!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父亲,”何彦书再次抬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冷静,“请您相信儿子一次。今日之举,虽是兵行险着,却也未必全是坏事。赫舍里家树大根深,早已引起圣心忌惮。儿子此番,或许正合了圣意,成了一枚敲打他们的棋子。至于清辞……她父亲之案确有冤情,儿子定要为她,也为孟家,讨回一个公道!”
何致远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一时间竟有些怔忡。这个儿子,似乎真的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羽翼庇护、偶尔闯祸的少年,而是有了自己的主张、敢于直面风雨的男人。虽然这主张在他看来依旧疯狂,但这份魄力与担当,却又让他隐隐感到一丝……或许是骄傲?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皇上既已下旨,你便在府中好生思过吧!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府门半步!至于外面的事情……我自会替你周旋。”这已是变相的妥协与支持。
“谢父亲!”何彦书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了家族的理解(哪怕是无奈的),他接下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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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南苑旧宫。
这里曾是前朝皇室游猎歇息之所,本朝修建了更宏伟的西苑后,此处便逐渐荒废,只留有一些老太监和犯错的宫人看守打理。环境虽比辛者库好了不知多少倍,但依旧荒凉破败,宫墙斑驳,庭院里杂草丛生。
孟清辞被安置在一间还算完整的偏殿内。殿内陈设简陋,但至少干净,有床榻桌椅,窗户也能关合挡风。负责看守她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似乎是得了严令,除了送饭和必要的检查,并不多言,但也未曾苛待。
她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棉被,依旧虚弱不堪。从辛者库的绝望深渊,到被何彦书救出藏于祠堂,再到如今这虽然拘禁却相对安稳的所在,短短几日,仿佛经历了生死轮回。她不知道何彦书是如何做到的,心中充满了担忧与无法言说的暖流。
他一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革职?禁足?还是更严重的惩罚?一想到此,她的心就揪紧般地疼。她宁愿自己继续在辛者库受苦,也不愿他为了她而毁掉前程,与家族、与皇权对抗。
“彦书……”她望着窗外荒芜的庭院,口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他让她等他,她信。可是,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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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舍里府邸,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奢华的书房内,名贵的瓷器碎片散落一地,赫舍里·云珠的父亲,兵部侍郎赫舍里·刚泰,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云珠站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眼中却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好个何彦书!好个绥国公府!”刚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竟敢在金殿之上,污蔑我赫舍里家构陷大臣!他以为他是谁?仗着一点军功,就敢如此目中无人!”
“阿玛!”云珠泣声道,“您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何彦书他……他根本就没把女儿,没把我们赫舍里家放在眼里!为了那个贱人,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今日他敢质疑旧案,明日就敢……女儿这婚事,怕是……”
“婚事?”刚泰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着婚事?他何家如此不识抬举,这婚事不要也罢!但我赫舍里家的颜面,绝不能就此扫地!”
他沉吟片刻,对心腹管家吩咐道:“去,给宫里递话,让吴书来知道,有些人,有些事,该清理就得清理干净,免得留下后患!另外,给我仔细查!查那个陈子衿!查何彦书还和哪些人有来往!我要知道,他们手里到底有什么‘证据’!”
“嗻!”管家躬身应道,快步离去。
刚泰又看向女儿,语气稍缓,却依旧冰冷:“云珠,你也收起那些小儿女的情态。我赫舍里家的格格,何愁嫁不到更好的人家?当务之急,是彻底摁死何彦书和那个罪奴,绝不能让他们有翻身的机会!你去宫里,多陪太后说说话,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
云珠擦干眼泪,眼中恢复了往日的精明与狠厉:“女儿明白。定不会让阿玛失望。”
一场针对何彦书和孟清辞的狂风暴雨,在赫舍里家的怒火中,悄然酝酿。而看似平静的南苑和禁足中的绥国公府,实则已处于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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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衿在翰林院得知了何彦书被贬禁足、孟清辞移居南苑的消息,心中稍定。这已是他能设想的最好结果之一,至少保住了性命,赢得了时间。但他深知,危机远未解除。赫舍里家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帝的态度也暧昧不明,那份“私录”的分量还远远不够。
他必须加快行动。利用翰林院接触典籍档案的便利,他更加隐秘地搜寻着一切可能与孟鹤堂案、与赫舍里家相关的蛛丝马迹。同时,他也开始通过一些极其可靠的渠道,暗中接触那些可能知晓内情、却又对赫舍里家心存不满的致仕或边缘官员。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在历史的尘埃中寻找着足以扳倒巨擘的证据。
而处于风暴眼的何彦书,在最初的激动与庆幸过后,也迅速冷静下来。禁足于府中,看似被困,却也给了他难得的、不受干扰的思考与布局时间。他深知,皇帝将他贬官禁足,既是惩罚,也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观察。观察他是否真的“思过”,观察赫舍里家的反应,也观察他何彦书,到底还有没有更大的“价值”。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开始利用府中尚能通联的隐秘渠道,与陈子衿保持联系,分析局势,调整策略。他知道,扳倒赫舍里家非一日之功,眼下最重要的,是确保清辞在南苑的安全,并设法改善她的处境,至少要让她得到更好的医治。
他写了一封密信,通过绝对可靠的途径,送往南苑。信中并未多言,只嘱咐她安心养病,保重身体,相信他。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小包他设法弄到的、治疗肺疾的珍贵药材。
南苑偏殿内,孟清辞收到这封没有署名的信和药材时,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他笔尖传来的温度与力量。她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夜色渐深,紫禁城各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庞大宫殿冷漠而复杂的轮廓。南苑的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吹过荒芜的庭院,也吹动着无数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与杀机。何彦书与孟清辞的命运,如同风中残烛,在权力的漩涡中,艰难地寻找着彼此,也寻找着一线生机。真正的较量,其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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