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吉日良辰。
紫禁城外的绥国公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热火朝天。何彦书与孟清辞的大婚，是今冬京城最引人瞩目的一桩喜事。一个是年轻有为的兵部郎中，一个是虽家道中落却贞静贤淑的官家小姐，他们冲破阻碍终成眷属的故事，足以让所有知晓内情的人为之动容。
孟清辞身着大红吉服，头戴凤冠霞帔，端坐在装饰一新的洞房内。龙凤喜烛高燃，跳动的火焰将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多了几分血色与娇艳。外面喧闹的喜乐声、宾客的谈笑声隐约传来，她却只觉得心中一片奇异的宁静。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定亲时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梦境。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尽管父亲已无法亲眼见证，但冤屈得雪，家声重振，而她，终于要嫁与那个一直把她印在心里、为她抗旨退婚、为她奔走洗冤的男子。那些深宫的凄冷，家族的变故，仿佛都已是前尘旧事。未来，将是如他所承诺的岁月安然。
前厅，何彦书同样身着大红喜服，向来沉稳的面容今日也难掩意气风发。他周旋于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祝贺，心中却被一种近乎圆满的幸福感填满。他频频望向内院的方向，只盼着这繁琐的礼仪早些结束。
礼成，送入洞房。
在喜娘和侍女们的簇拥下，何彦书终于踏入了红烛高照的洞房。他挥手屏退了众人，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与端坐在床沿的孟清辞。
他一步步走近，心跳如擂鼓。轻轻掀开那方大红盖头，露出了孟清辞含羞带怯、清丽绝俗的面容。四目相对，千言万语，皆在彼此深情的凝视中。
“清辞……”他走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终于触碰到那方大红盖头的流苏。
盖头缓缓掀开，露出她精心妆点过的容颜。柳眉杏目，朱唇一点，平日里总是低垂着的眼眸此刻盈盈抬起，里面盛满了水光，倒映着他的身影，也倒映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彦书。”她轻声唤他，这两个字在她唇齿间辗转千回，此刻带着无尽的依赖与托付。
他看得痴了，心中被巨大的幸福感充斥着，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执起她微凉的双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终于……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他低语，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从今往后，再无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
她用力回握他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却是带着笑的：“嗯。生死相随，永不分离。”
按礼，该行合卺之礼了。
桌案上，早已备好了酒壶和一对用红丝线系连的匏瓜酒杯（合卺杯）。何彦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澎湃的心潮，执起那柄小巧的银壶。壶身冰凉，里面澄澈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着跳跃的烛光，散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液注入两只杯中。酒香并不浓烈，带着一丝清甜的气息，弥漫在温暖的室内。
他端起其中一杯，指尖因紧张而有些发白，郑重地递到孟清辞手中。自己则取了另一杯。两人的手臂缓缓交错，目光在空气中紧紧缠绕，带着冲破樊笼后的狂喜与对白首不离的笃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仿佛要将这誓言刻入彼此的骨血神魂。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轻柔却坚定，眼中是毫无保留的、倾尽所有的信任与爱意。
然后，相视一笑，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他们将酒杯缓缓送至唇边。
何彦书率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带着些许辛辣，随即化作一股暖流涌入腹中，与他沸腾的热血融为一体。
孟清辞看着他饮下，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也缓缓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初入口时，并无异样，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甜味。然而，就在那酒液即将完全咽下的瞬间，一股极其尖锐、如同被烧红的铁针狠狠刺穿喉咙的剧痛猛地炸开！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手中的合卺杯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碎裂成几片。那声音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何彦书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转为惊愕：“清辞？”
剧痛来得太快，太猛烈，完全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紧接着，那股撕裂般的痛楚迅速向下蔓延，凶猛地蹿入她的五脏六腑！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她体内疯狂地撕扯、搅动！
“啊……”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脸色由方才的幸福红晕急剧褪成一种死寂的灰白。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她紧抿的唇角溢出，一开始是暗红的血丝，很快便汇成一股，汩汩而下，将她胸前那抹象征着喜庆与幸福的大红色，染上了绝望而狰狞的暗斑。
“酒……酒……”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酒有问题，想提醒他小心，可喉咙如同被烈火灼烧，只能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更多的鲜血涌出，堵住了她未尽的话语。
何彦书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骇人的变故，看着她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容颜，看着她身上刺目的血红，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喜悦，将他打入万丈冰窟！
毒？！
合卺酒里有毒？！
是谁？！是谁要在这他们最幸福、最无防备的时刻，给予这致命的一击？！
“清辞！！”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猛地扑过去，一把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触手所及，是她迅速流失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痉挛。
“坚持住！清辞！看着我！坚持住！”他慌乱地用手去擦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却越擦越多，染红了他的手指，也染红了他的袖口。“太医！快传太医！！”他朝着门外疯狂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
然而，孟清辞的意识正在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剧痛折磨着她的肉身，而比剧痛更让她绝望的，是那席卷而来的、冰冷刺骨的认知——宿命！这是无法挣脱的宿命！无论他们如何抗争，如何努力，终究逃不过这凤冠霞帔下的毒酒！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将他的模样，这双盛满了惊骇、痛苦与无尽爱意的眼眸，深深地刻入灵魂深处，带去下一个轮回。
“彦……书……”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不……不要……报……仇……”
她看到了他眼中瞬间燃起的、毁天灭地的恨意与疯狂，她怕，怕他为了她，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毁了他自己。
“……活……下……去……”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这是她对他最后的祈求，也是最深的不舍。
然而，那蚀骨的剧痛再次猛烈袭来，彻底碾碎了她最后的神智。她的手，无力地从他衣襟上滑落。那双原本盛满了星光与爱意的眼眸，此刻如同被狂风骤雨熄灭的烛火，光彩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的死寂。
她在他怀中，头微微一侧，彻底停止了呼吸。
大红嫁衣，龙凤喜烛，映衬着她苍白如纸、唇角染血的静止容颜，构成一幅极致凄艳、残酷到令人心碎的画满。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寂静了。
何彦书呆呆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身体一点点变冷、变硬。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灵魂的剧痛，才迟来地、凶猛地席卷了他。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猛地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穿透了新房的窗户，在这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紧紧、紧紧地抱住她冰冷的身躯，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混合着她嘴角未干的血迹，滚烫地滴落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
“清辞……清辞……你醒醒……你看看我……”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摇晃着她，试图唤醒这具已然冰冷的躯壳，“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生一世……要白首不离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仰起头，对着空洞的屋顶，发出泣血般的质问，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红烛依旧高燃，滴落的烛泪，如同他心中流淌不尽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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