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川在清坊带着斗笠,明确知道是他江楼的也只有萧如声和贺临洲身边的人。
可他重出江湖在京城现身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贺临洲哼了一声,听的江行川扬眉来看:“你气什么?总也要露面的,不是什么大秘密,知道就知道呗?”
贺谷主皱着眉头撇他:“你猜猜是哪的消息呢?”
江行川想了半天没想着,他自觉这一路上应该不算打眼。却听贺临洲叹了口气,道:“钲城。”
他这才想起来,他仍是楼四的时候在钲城那一场闹剧,面色古怪:“可那会儿……”
贺临洲揉了揉额角:“那小孩,记得吗?认出你那个。”
江行川点点头:“记得,十七八岁吧看起来。”
“那是段有方家的儿子。”
江行川嗯嗯点头:“哦哦,段有方。”可很快在贺临洲无奈的视线里又腾的一声看过来:“你说谁?段有方?”
贺临洲点点头。
刀客摸了摸下巴,嘿了一声:“狼窝倒是养出了个兔崽子?”
贺临洲似是无语,瞥他一眼:“到底是兔子是狼我不好说,但今儿清坊的门槛差点被踏破了。”
江行川:“可怜的萧坊主。”
段有方是曾经一个山寨的土老大。早年就喜欢干点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勾当,二十几年前闹旱灾,干脆占了个山头,给自己的寨子起名黑云寨。黑云寨在那一片是出了名的无恶不作,后来朝廷下令剿匪,黑云寨首当其冲。
剿匪的队伍去了两三波,可这匪盗却野火烧不尽。这个山头上的抓干净了,转脸没过几天,另一个山头就又起,领头的段有方像个滑溜的泥鳅,用兵如神,整个山寨不过千来号人,硬生生拖了剿匪队伍近三年。后来西北战事频发,看这黑云寨也算是支离破碎,便潦草收队了。
江行川认识段有方的时候,这人一点山寨头头的样子没有,就坐在树杈子顶上喝酒吃肉。那肉的油沫和漏出来的酒液滴在他头顶上,他一抬头,看见一个叉着腿坐在高处树枝上,不着四六的中年男人。
男人脸上长长一道疤,破坏了原本还算英武的面皮,凶神恶煞。
“诶!”江行川一摸脸,膈应的要午饭都想要吐出来:“你!弄我身上了!”
江行川初出茅庐,天不怕地不怕。而段有方也是个暴脾气,两人说没两句话,就在这林间打起来。
段有方能拖朝廷军队那么长时间,一方面是朝廷如今昏聩,剿匪队伍层层剥削,到了实际也没剩多少粮草和军备,另一方面,大梁那时候是最乱的,江湖上鱼龙混杂,英雄和狗熊层出不穷,这段有方算是中间,不算英雄,但手上又确实有些手段和功夫。
两人一时间打个天昏地暗,段有方三十来岁的人,打江行川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绰绰有余。若非江楼腿上功夫了得,身形灵活,只怕要吃不小的亏,在床上躺个几个月的。
那段有方手持一把弯刀,使得出神入化,出手狠辣不留情面,招招毒辣朝着江行川招呼,左眼被那伤疤从上到下穿过,看着尤其凶厉。
江楼到底年轻,与他斗了个白天,到晚上还是被活捉了。他年轻时候吃过不少亏,这次算是尤其大的一个。被人五花大绑着带进了山寨子里。
他功夫不弱又年轻,段有方一时半会儿似乎也不想杀他,便将他扔进了寨子破烂的柴房角落。
白天就来给点东西吃给点水喝,让人不至于饿死。晚上就着人来盯着,不让他睡觉。江行川打个盹都得被水泼醒了,然后问上一句:“我们寨主问你愿不愿意来我们这寨子里。他封你三当家。”
江楼宁死不屈,一身钢筋铁骨就是不从。困的眼睛都睁不开,见缝插针的找时间睡觉。
于是这么耗了小十天,直到贺临洲找过来。
贺小神医功夫拉闸,本来江行川以为他会摇人来救,却没想到这人居然头铁的直接大摇大摆的现于山下。
江行川被反手捆着靠在草垛子上,哑然的看着那被团成一团扔进来的小朋友。
“卧槽……”
“贺观?!”
“你怎么自己来了!我的信鸽你没收到吗?!”
那会儿的贺临洲还真是个小孩,就十二三岁的年纪,一张脸白亮白亮的,只是表情正经的像个小老头,穿的也周正:“你可真有意思。也不寻思寻思那山上除了我和一个花甲老头还有别人吗?咱们哪来的朋友,又上哪去给你找救兵?”说着翻了个白眼:“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侠,一呼百应呢?”
江楼无语仰头看这破柴房漏着月光的屋顶:“哥,你真是我哥。那你就这么着自己来了?你也不怕他们手起刀落把你脑袋轧下来!”
“而且老神医他知道吗?你自己来的?别的没人了?霍开梁他们两个呢?”
贺临洲蛄蛹着自己转了两圈爬起来,又蛄蛹到江行川身边,江行川给他腾了个地儿。小孩一张脸上沾了土,像个小花猫,衣服更是已经没法看了:“霍开梁说有事儿要办,把萧如声带走了现在也没回来。那我不自己来,难道还把师傅带来给你?”像是委屈似的瘪着嘴:“我一说我是我师傅的弟子,他们就没杀我了。”
江行川臭着脸。捆他的可不是绳子而是半个小臂粗细的锁链,交接的地方一把大锁。要不是他实在挣脱不开,属实想要给这个脑袋不清醒的小神医弟弟头上来一个脑瓜崩:“你真是……”
贺观忍了老半晌了,见他说不出话便立刻跟上:“你能不能少惹麻烦?怎么不是跟人打架就是被人逮着?这可是黑云寨,你好好的在神医谷里别找事儿能有这么一茬吗?”
江行川瞪着眼睛看他:“我……”
“我寻思着你是一天不找事你就刺挠,这一天天的净捞你了。”说完就闭上眼睛往草垛子上一靠,不吭声了。
江楼等了好半晌,才道:“不是,你来你就往这一躺,合着你不是来救我回去的?”
贺临洲微微睁开眼睛:“救你回去?嗤,我来送你走。”说完又闭上眼睛,拒绝和江行川再交流。
江行川动了动手,锁链子跟着呼呼啦啦响了一阵。贺临洲皱起眉头:“别整那死出,叫我安静会儿成么?”他收着江楼的信鸽就马不停蹄的偷偷跑过来了,十二岁的年纪一路上差点没折腾掉半条命,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儿容后再议。
可江行川耳朵一动:“我不动你也睡不着了。”
说完,那小柴房的门就叫一壮汉推开。
壮汉手里拿着一个木桶一个瓢,一进来大喇喇的往地上一坐:“弟儿啊,准备好了?好了咱们就开始了。”
江行川一闭眼:“开始吧。”
贺临洲扬着眉头睁眼,就见这哥俩跟熟人似的对着坐。
那壮汉道:“中。那你今儿想好了吗?”
江行川没睁眼:“不干。”
“弟啊,你听哥给你细盘。这寨子里头我们上头就一个大当家,二当家好多年没回来,这会儿上头空悬着,你来了,直接落在三当家的位置上吃香喝辣的,不好吗?”
江行川摇摇头:“不干。我得回家。”
“弟啊,我给你说,咱们这黑云寨那可是朝廷剿匪都没整干净,现在手底下还有小几百号人,这附近一片咱们说老二那没人敢称老一!这出去,倍儿有面!”
“不干。”
贺临洲瞪着眼睛看俩人熟络的你一言我一语。那壮汉嘴皮子都快被磨破了,江行川就是不答应。
他视线落在那木桶上,难不成这桶里的水是叫这男人润口的吗?
到了二半夜,旁边的人就困了,开始坐着颠脑袋。贺临洲也累的不行,闭上眼就准备睡。
哗——
一瓢夜里冰凉的水兜头浇下来,砸的贺临洲一个哆嗦。
江行川像个落汤鸡似的坐着:“哥,咱俩说归咱俩说,这小子身上没二两肉可禁不住这么磋磨。”
那壮汉打个哈欠,不是很诚恳的对贺临洲道了一声对不住,又道:“反正泼都泼了,你也听听。你是个小郎中?你这看着有十五岁么?比我妹子家那小娃看着还瘦。我跟你说,你这就是吃的少了,你来我们黑云寨当郎中,大鱼大肉随你吃,我们大当家可是……”
两人听的昏昏欲睡,那壮汉倒像是真对这寨子有说不完的热情,一晚上了嘴皮子愣是没停事儿。说累了就拿瓢舀瓢水,喝了继续说。
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掂着桶往外走,边走边道:“你们再好好想想。晚点了我再来。”
贺临洲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瞪着眼睛看那紧闭的柴房门:“还来?!”
江行川阖上眼皮,声音疲惫困顿:“抓紧睡觉吧。也不知道那段有方怎么想的,什么毛病想出这么个折腾人的法子。能找着个嘴皮子这么溜的,这黑云寨也算是‘人才辈出’。”
两人靠着睡了一会儿,吃了点送来的清水煮白菜,然后又睡。
到了晚上,在贺临洲惊恐的视线里,男人拎着瓢和桶推开了门。
“我们大当家今天发话了,你们要是加入我们,就……”
“我们大当家的儿子这两天会走路了,那模样我跟你说……”
“我们这两天升了篝火,那夜里橙亮橙亮的一团,可漂亮……”
如此这般又过三天。
江行川百日里正睡觉,可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被人一脚蹬醒了。
他吓得一颤,猛的睁开眼,就见贺临洲巴掌大的小脸憔悴不堪,五官都皱在一起,那黑眼圈恨不得耷拉到下巴:“我觉得你说的对,不能这么下去了,咱得跑。”
江楼无语的看了看他:“你自己来的时候不是谁也没说?我就那么一只鸽子,现在飞回去了,咱们上哪找救兵。”他说着还动动手,锁链呼啦啦的响。
贺临洲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手指在身后费劲儿的动了两下:“靠我们自己吧!”
他屁股在地上蹭了一圈,背对着江行川,手里有一根一点不算细的银针:“喏,你试试,能吧锁开了吗?”
江行川瞪着眼睛看他:“你放哪了?这么粗这么长的东西,你小心伤了自己!”
小孩顿了好一会儿,才啜嗫着道:“身上藏了一套针……我可是郎中!家伙事儿自然不能放下的。”
江行川气的直想骂娘:“有这东西你不早拿出来?!”
贺临洲呸一声:“我忘了。”
江行川气的脑子都是懵的,抖着手把针拿在手里。可这角度实在是怪异,那针又长的很,他手腕别不过来,折腾好半天手腕子都酸的不是自己的了,也没弄开那大锁。
“不行,你来。”
贺临洲在地上蛄蛹着后退:“可别,我不会。”
江行川气急:“我教你!”
小古板眼睛一闭:“我针借给你开锁已经是极限了!拿我吃饭的家伙事儿干这种勾当……我不要!”
“贺观!!”
贺临洲睁开一点小缝,看见江行川实在算不上好的脸色。
他已经在这被困了小半个月了,吃不饱穿不暖晚上还睡不着的,实在是累到了极致。
但江行川觉得他脸色难看主要是被贺观气的。
小神医啧一声:“行吧。”
江楼:“往左,左左左!”
贺观:“这儿?”
江楼皱眉:“你听见响了么?”
贺观也皱眉:“没有。”
“那你不换个方向?!你是傻的?”
“那你自己来。”
“对不起。”
……
等两人弄开那锁,已经几乎到了晚上。
寨子里头热热闹闹的,恐怕那所谓篝火晚会还没结束。江行川听着外头的动静,也没给贺临洲松绑。他这些日子一直被捆着,只能很小幅度的动动身子,如今整个身上都是僵硬酸痛的。
他在柴房里活动了好一会儿,才觉着差不多了,将贺观整个人抱起来夹在抗在肩膀头子上。
“诶你就不能把我解开吗?”
江行川凝神听外头的动静,嘘了一声,轻声道:“那不如这么着来的快。等脱身了在给你松开,你再忍一忍。”
说罢寻了个机会,扛着贺观就翻窗跳走,隐入了夜间的深林。
他身上抽不出二两劲儿,不过走了小段路就几乎脱力。可后头似乎还能听见寨子里的喧闹声音,也不敢停,一路就这么跌跌撞撞的扛着贺观下了山。
刚进了一处偏僻灌木,便支撑不住摔在地上。
贺观没叫,就势坐起来。他央着江行川帮忙,把麻绳整个的从头上取下来。动动胳膊腿儿,伸手为江行川把脉,把着把着眉头就皱起来:“这下好了,非得作死,回去躺个十天半月吧。”
江行川苦着脸嗯一声,心下叹息自己还是太嫩,功夫不到家。
两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找到了一辆正巧要往南去的牛车。
“我和我哥路遇山匪,还望大叔行个方便捎我们一程。等到了地方,我定叫我爷爷给叔叔些酬金。”贺临洲一张小脸憔悴又脏乱,搀扶着江行川,看起来楚楚可怜。
那大叔有些犹豫,倒是一旁的婶子动了恻隐之心:“也成。你和你兄弟就窝在我们后头的草上,行不?”
两人大喜过望,贺临洲夹着嗓子声音甜甜道:“当然成!谢谢婶子谢谢叔~”
江楼垂着头憋笑,被贺临洲架着塞进了草垛子里:“凑合凑合吧。等到了谷里就好了。”
少年看着那又面无表情的小面团子,笑着应了声。
“说起来……”江行川往桌上一趴:“那段有方的儿子,不会是当初那个会走路的小婴儿吧?”他唇边带着些笑意。
后来烧杀抢掠的情况见的多了,倒是那头一次的闷亏黑云寨,对待他甚至还算是客气的。想起来那个喋喋不休嘴皮子不停的看守,他还觉得有些好笑。
贺临洲一愣,旁边的柏子仁也没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贺临洲似乎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有可能。算算时间,也确实这时候该有十七八岁了。”
刀客正了正背后的刀,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也不知道那寨子如今怎么样。”
历经黑云寨的时候,他还没有留水刀,用的还是一柄别人送他的长刀。那刀当时被段有方夺了,走时候也没顾上要回来。后来他照着那柄刀的样子又做了一番改良修饰,请能工巧匠打了一柄留水刀。
贺临洲看他一眼:“你倒是不记仇。”
江行川笑:“记,怎么不记。那老头如今没见着,他儿子不是来了吗。”仇也不至于,但小小的折腾这小子一下,应当也不过分。
他趴在桌上,头枕在自己手臂上侧着看贺临洲,眼里含笑:“贺神医,现在也带着针在身上吗?”
贺临洲正倒茶,闻言抬了抬眼皮,放下茶壶手掌一翻,一根细长的银针就现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那针的头部似乎发黑,想来是淬了毒。
江行川扬眉,哇了一声:“这是什么毒?这么黑!”
贺临洲没搭理他,翻手将针又不知道收去了哪里,继续斟茶。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江行川好奇的视线打动了他,他叹口气,道:“不是毒,是药。”
“药?什么药?”
贺临洲看向他,目光很淡,声音也很淡:“迷倒一头牛没什么问题。”
江行川笑了一声:“也好。”
有自保的防身手段就行,总比什么都不会来的强。他自然不会一直留在贺临洲这里,待京城事毕,他也该启程往漠北一趟。
事儿都在心里排成排,一个个唱着号的叫嚣着,江行川看看眼前人平淡的眉眼,又静下心来。
一个个来吧。
两人说过一茬话,这会儿屋里陷入寂静。柏子仁左右看看,一拍脑袋:“谷主,安排的贺礼已经送到了。”
贺临洲侧目点头,江行川一愣:“坏了!我还什么没准备呢!”
神医端起茶杯啜饮,遮住半张脸:“你来了就够给他面子了,还要什么贺礼。”
刀客皱眉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该备下的总得备,情谊是一回事,礼数是另一回事了。”
对面的人看他一眼,眼里似乎有些嘲讽:“情谊?当年你们都是小泥孩,当兄弟……如今身份转换了,还当你们都没变呢?”
男人沉默片刻。
贺临洲嗤笑一声:“你倒是大度,不计前嫌。”
江行川苦笑。
那能怎么办?当年事出突然又蹊跷,他心里清楚只怕其中有这位昔日好友的一笔烂账。可现在那是大梁的平阳王,可不是当年同一个山谷里的霍开梁。他难道还真能将人套了麻袋扯去巷子里打一顿?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贺临洲抬眼看他:“麻袋备好了,我亲自叫人去盯梢。”
他这话是玩笑话。在座的谁又不清楚,有些事儿就算是真的打一顿,也是说不清还不了的。江行川的十年,最风华正茂的十年,盖因那一场忘川之战,都落在那小乡村里了。
贺临洲将空了的茶杯“砰”一声放在桌上:“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收收你那没用的同理心吧。”
刀客没应,看他一眼,目光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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