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二有些手足无措的抓着江行川的手腕,枯槁的手心如某种野兽的爪子,指甲看起来是自己咬的,有些不够整齐,尖锐的地方刮过江行川的皮肉,带起点麻麻的疼。
“狗?”他粗哑的嗓音带着点困惑。
莫三娘站在他身后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道:“上京城那个!我头前儿刚去过的!”
“哦!平阳王!”
江行川笑了笑,倒是没解释什么。莫三娘看他一眼,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道:“江大侠,救命之恩,你可得记在心里!以后有用得着大侠的地方,可记得帮帮我。”
十三岁的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说的是叫人啼笑皆非的话,却不叫人厌烦。江行川笑着郑重点头:“记着呢。且你是老莫的亲人,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无有推辞。”
莫三娘得了他口头一句保证,像是放下心了,将这事儿抛在脑后,笑嘻嘻道:“至于费用么,我找别个收。”
刀客看了她一眼,姑娘显然是不打算再说,他便也没再问。
莫闲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一双眼睛没有焦距,不知道放在了哪里。江行川看了两眼,视线终于落在那棋盘上,看了有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他不懂棋,但他记性还行,尤其是桌上这局棋因为当时看着觉得黑白两色的形状有趣,印象便更深刻。
手心拍在莫老二手背上:“这是……”
莫闲听清了,笑着点点头:“呀,你认出来了?”那声音就在江行川耳边炸鞭炮似的,他有点吃不消,干脆站起来坐在莫老二对面:“可不是,当时我还想着你们两个跟摆画儿呢!”
莫闲哈哈大小起来,又从棋篓里夹一枚棋子出来,啪嗒一声放在棋盘上。
江行川看不懂,往日莫闲与吴雪明下棋的时候,他从来只在旁边喝酒。
莫闲是吴雪明的同窗好友。那会儿就喜欢下学了拉着吴雪明在吴家的柳树下摆上一桌棋对弈,一下便能下到三更半夜,往往江行川都在树上喝的醉醺醺了,一低头,俩人一个垂头看棋盘愁眉不展,一个还挂着那副温和的笑意看树上的江行川。
“楼哥,你少饮些,等过会儿又得醉了。”吴雪明下莫闲,那是随手摆平的。可莫闲这人不服输,往往输了就要拉着他继续下,没个尽头,所以他也颇为苦恼,一局棋要在不少地方放一片海出去。
这头吴雪明还有闲心管江楼,那头的莫闲却没了。他一身酒糟红的衣裳,头上的红色发带白日还将长发束得规整,如今也散乱了,好些碎发漏出来在脸侧随风飘来飘去:“诶呀!你别管他了!快是来教教我,你如何又要下在这了?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大手在空中招,引着吴雪明与他说其中的关窍。
吴雪明与江楼对视一眼,具都无奈的笑开,便依他所言低头去与他说。江行川就靠在他们头顶的那棵大树的树杈上,夜晚的风带些凉意,吹散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
“原来如此!妙!甚妙!”莫闲长的特别,比江楼还要更不像是大梁人,因此在学堂也没什么人愿与他扯上关系。只有吴雪明,一个温吞性格,不在意这些,仍能与他说上两句话。
吴雪明这人,交往来去便知道是个实在伶俐聪慧的。时政文章无一不通,连学堂的先生都要连连夸他天资聪颖,却也在无人处叹息一声天妒英才。
他身上的毛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走两步就要咳喘,久坐后却又下肢僵硬酸痛,不要说习武健体,便是与寻常人一般奔跑、纵马都是不能的。
在大梁这样尚武的地方,凭他就是学问再高,身体跟不上也是白搭。便是去了科举能拿下文试,后头的武试也是过不去的。
而莫闲与他正正翻过来。
莫闲这人吧,学问一窍不通。一本子的之乎者也在他眼前就像是带着翅膀的鸟,一个个的叽叽喳喳吵的他头疼。学堂上学的时候先生叫他读诗,他也能站着跑神儿,叫先生气的锤着桌子骂他:“朽木!朽木!!”
莫闲也不在乎。他们家的胡人血统是战乱时候打大漠流窜进来的,许多代过去,到他这一代按理来说应当已经全是大梁人,却偏偏他长的不知道随了谁,皮肤似健康的麦色,配着那入鬓的长眉和硬挺的鼻梁,十成十的像了大漠胡人。只那双眼睛有大梁的影子,柳叶似的,平白多出几分温和多情。
他上头还有一个儒雅的哥哥,家里不指着他做什么,也就是送来消磨消磨时光。若说指着他考个功名,那实在是痴人说梦。他的性子不羁又潇洒,往往先生一个没看住,就不知道去哪个树上或者屋顶打鸟掏鸟蛋了。
一个学堂里头的都是埋头苦读,头悬梁锥刺股的,就他一个无所事事,于是就更被排挤。也只有吴雪明同样因为他身体的原因也考不上什么东西,便不计较那些,与他说得上话,所以总是被派去找莫闲回来。
两人一来一回,倒是相熟了。吴雪明也被他上天入地的性子折磨的头疼,干脆便教他下棋,这一教不要紧,将人教的痴迷不已,上头先生摇头晃脑唾沫星子横飞,他就在下头看吴雪明给他的棋谱。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看,都要翻散架了也不放下。
得了空更是要抓着吴雪明下棋,便是拿笔在纸上画了棋盘也要下。下了学堂家也不回了,抱着棋盘棋篓子就钻进吴雪明的小院子里不出来,逮着人不松手。
江楼从某日一进院子就见着这一身红衣的少年郎,此后便十回来,九回见。
“这是你兄长?”年少的莫闲头埋在棋盘上,抽空扫了一眼刀客,见他背上背着刀一身肃杀之气,眼睛亮了亮。他不起来行礼,江楼也不计较,点了头就算打过招呼。
吴雪明点头,笑着落了一子,又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棋局里,笑道:“可是呢,也是个如你一般的潇洒人物。”
“可如你一般善弈?”
吴雪明闻言轻笑,侧着头看一眼正在院子里到处找酒吃的江楼:“楼哥,我今日去醉仙楼打了酒,这会儿正在水里温着,你上厨间去取吧!”
江楼嘿嘿一笑去了,吴雪明才摇着折扇看回来:“不会,他是个坐不住的,但武功了得。”
莫闲便没了兴趣:“改日再与你兄长切磋,先将这盘下完!”
这院子小,吴雪明上头早没有亲人,平日靠给各家抄书换些银钱。院子里就这么两张石头凳子一张桌,莫闲坐了江行川便没得坐。但他乐得开心,掂着酒一下就上了树。
树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几下,扑扑簌簌的掉下许多叶子来,吴雪明笑着将落在棋盘上的一片片摘了扔在地上:“改日我便再去寻一张凳来,总不好叫你总在树上坐,再将我这树压塌了去。”
江楼嘿嘿笑,那酒是温的,入口醇香:“压不塌,这可是活树!我就乐意在这,你们下你们的,不必理会我,我坐会儿吃完了酒也就回去了。”
莫闲一听这话,后知后觉有些尴尬似的要站起来:“这……这,楼兄,不如你下来坐,我在地上也是可行的。”
江楼摆摆手,随便从树上撇了一根枝子扔下去到他怀里:“玩你们的。”
莫闲接了那枝子,上头的叶片青翠,抬头恰好对上吴雪明眉眼温和笑着摇头:“瞧瞧,瞧瞧,再过上些日子,我这树都要被薅秃了。”
三人都笑,院里倒是难得的热闹。
如此这般,江楼曾见过这莫闲许多次,后来两人也会在他下棋空闲之余在院中切磋。
刚开始江楼手底下还留着劲儿,可莫闲却非得央着他:“望江大哥全力以赴!”
“不怕受伤?”
莫闲豪气干云:“我堂堂八尺男儿,怕伤可如何能成事?”
江楼觉着有趣,便不再束手束脚,展开灵活身法如灵活的鸟在这院中上下翻飞。两人不动兵器,纯靠拳脚功夫,往往是江楼将他压着打,揍的孩子鼻青脸肿,还笑的像个傻子:“多谢江大哥指点!”
吴雪明就坐在树下,手里捧着一卷书,一边饮茶一边笑看两人。
江行川本坐在棋盘对面的石头上,如今却觉得如何都不得劲,这里本该是他另一个弟弟的位置。于是站起来往边上挪了挪,四下看了,干脆飞身坐在桌边的院墙上。
莫闲似乎听见声音,回了神,枯瘦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来:“三娘,劳烦你去打些酒来予我罢!”
莫三娘诶了一声:“说什么劳烦,这点子事儿!”便利利索索转身又出门:“银子你不用管,我晚上回府去找我爹要。”
江行川坐在院墙上,从这个角度能看见莫闲只落了那一子,之后捏着黑子再无动作。
莫闲似也知道自己声音大,压低了些,有些感慨道:“江大哥,当真是许多年不见。方才也未问,你可有去看望雪明?他如今可好?”
江行川垂着眼睛,嘴角耷拉着:“他……”他停顿了片刻有些怔愣,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却听莫闲又道:“从前我还能去看他,如今却怎么都不行了。”他撂下手中的棋子,佝偻着背慢吞吞的要转过来,手撑在身下的石头上一点点的挪。
“出不去啦,”他笑着,一口牙齿有些发黄发黑:“出不去了。”
江行川垂着眼睛瞥开视线,落在棋盘另一边空着的大石头上:“雪明……走了。”
莫闲像是没听到,灰黄一片的眼睛怔怔的对着白墙的方向。
刀客坐在墙上,手上没忍住使了劲儿,扣下一块墙皮来。他眼眶发烫,鼻梁那块酸的热得很。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大了点声音:“雪明走了!”
石头上宛若古稀老者的男人骤然僵硬,上半身诡异的弹了一下,像是想要要蹦起来,可很快又再哽住,最后懈下去。他慢慢的抖起来,蜷成一团,就在那一个石头墩子上看着可怜:“走……走了?你说的是他走了吗?”
“他走哪里去?”他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控制不住的发抖:“他走去哪里?我见过他家那口子,胡缨嘛……带着胡缨,他能到哪里去?”
江行川只觉得要落下泪来,可他脸上鼻子眼睛滚烫一片,眼眶却是干的。
曾经即便在月下也灿烂耀眼的两个少年,一个如今已是黄泉一副枯骨,一个……
“他有心疾,三年前走了。我……没赶上。”江行川拧着眉,手里的墙皮土屑变成粉末。
莫闲侧着耳朵,手撑着石头,上半身探出来仔细的听。过了好半天才似乎分辨出江行川说些什么,他嘴唇颤抖着,手在石头上无措地抓了抓:“心疾……是了,心疾……”
“那他……走的好吗?”他觉得自己像是说了废话,可他那双眼睛如今瞎了,什么也看不见,惶恐的左右转头:“不是……我是说,他走的时候,安稳吗?”
江行川也像是一瞬间老了,浑身卸了劲儿,弓着脊背,怔怔道:“我不知道,莫闲,我不知道。”
莫闲像是才想起来江行川失踪这一茬,恍惚道:“啊!啊对,对,江大哥……你怕是也辛苦,”他说着,带着厚重的鼻音:“你也辛苦……这不怪你,不怪你。”
“我也……我也起不来。”他说着,手在腿上锤了两下:“如今一个废人……”
他的声音本就因为毒而变得粗哑,如今听起来更是要人命的难听,如夜半乌鸦的啼鸣:“我…我……”
他我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啊……啊…呜……呜呜……”对方的哭声压抑着,像是从胸肺里挤出来的难受,江行川闭了闭眼睛仰起头。
阳光被云层遮住了,投下好一片阴影来。疲惫感从头蔓延到脚底,刀客的身影晃了一下,差点从墙上摔下去。慌忙稳住了身形,再睁开眼睛,眼前黑暗的一片。
他没出声,也没有动作,就平静的坐在窄窄的墙上,听着那粗哑压抑的哭声安静等待视野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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