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偏殿,总是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陈旧木香和压抑的恐惧。李渝跪在冰凉的青砖上,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裙摆上,仿佛能数清上面的每一丝缕。
南梁亡国至今,已三月有余。
她从太医世家之女,变成了后赵深宫里最不起眼的宫女。她并不十分悲伤,经历了亡国的颠沛流离后,她进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那个所谓的“家”,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另一个华丽的牢笼。父亲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嫡出的姐姐更是以捉弄和打压她为乐。
如今国破,父亲殁于战火,兄弟亦在风雨飘零中失散,存亡未卜。她与姐姐一同被没入宫中为婢,倒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平等”了——都是俎上鱼肉,只等刀落。
她甚至在想,若是哪天屠刀落到自己脖子上,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她不怕死,只是怕痛,所以迟迟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就这样苟活着,像墙角的苔藓,直到哪一天被随意碾碎。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殿内的死寂,紧接着是君王如同困兽般的咆哮和器物碎裂的巨响。
所有宫人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李渝的心也猛地一缩,不是因为害怕君王,而是那声尖叫……太熟悉了。
是贞淑。
她的姐姐李贞淑被派去今日为陛下侍药。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侍卫的拖拽声过后,一切突然又归于死寂,只剩下君王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一名内监连滚爬爬地出来,脸色惨白,尖细的嗓音带着颤:“收拾干净!快!”
两个年纪更小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起身,端着水盆和布巾进去。很快,她们就出来了,盆里的水染着刺目的绯红,其中一个宫女没忍住,蹲在门外干呕起来。
李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从内殿一路滴沥而出,直至门槛前的那一串血点上。
那么快。
一条命,一个她讨厌了十几年、也一同挣扎了几个月的人,就这么没了。只是因为君王今日心情不好,或是药太烫,或是贞淑端药的手抖了一下,抑或是……根本不需要理由。
她讨厌贞淑,却从未想过她以这种方式消失。生命的重量,在这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吹过就散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虚无和……荒谬。
几日后,类似的戏码再次上演。
君临几年前征战留下的旧创复发,背部长了一个巨大的痈疽,疼痛难忍,高烧不退。他暴躁得像一头受伤的猛虎,而整个太医院几乎被他前几次的怒火屠戮殆尽,新征召的太医还在路上。不然整个太医院也不至于连个治疗痈疽之症的人也找不到。
“废物!一群废物!”内殿传来他的怒吼和又一声瓷瓶碎裂的脆响,“疼煞朕也!把这帮没用的狗奴才都拉出去砍了!”
一名被临时抓来的郎中连滚爬爬地逃出来,面无人色。侍卫们入内,准备执行命令,带走今日所有当值的宫人。死亡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绝望的哭泣声低低响起。
李渝跪在人群中,看着身边那个昨日还偷偷分她半块饽饽的小宫女,此刻吓得几乎晕厥,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就是这样一个怯懦、卑微、对自己毫无威胁的生命,也要因为君王的暴怒而消失了。
那一刻,贞淑死前那声尖叫似乎又在她耳边响起。
不能再这样了。
她原想着自己改变不了本该发生的事,所以觉得不争不抢能让事情更快地翻篇,事物终将向着该发展的方向去发展。她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贞淑的,确实躲过了一些是非,贞淑拿她当下人使唤。
其实贞淑离去的时候她甚至在想,这或许是一种报应?贞淑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毛手毛脚做不好被杀,她的人生像有因有果的荒诞戏。
现在灾难轮到她了。
她被贞淑使唤惯了,做这些伺候人的事也算轻车熟路。但也仅仅只是多活了几天。
原来,不争不抢,缩在最底层,灾难依旧会精准地砸落。甚至还会牵连身边那些仅有的、会对你释放善意的人。
她的“不争”,她的“顺从”,她的“等待死亡”,成了套在别人脖子上的绞索。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压过了她骨子里的淡漠和对死亡的麻木。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此刻做什么都不会是错的。
她忽然意识到,她袖袋里那几枚磨钝了、原本用来给自己针灸缓解头痛的旧银针,或许能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救那个暴君。
是为了救眼前这些,和她一样卑微的“蝼蚁”。
就在侍卫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个小宫女的肩膀时,李渝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用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异常清晰冷静的声音扬声道:
“陛下,民女或可一试。”
整个偏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惊恐的、诧异的、难以置信的,全都聚焦在她身上。
领头的内监愣了一下,尖声呵斥:“放肆!哪里来的贱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民女自幼习医,于疮痈之症,略通一二。”李渝无视那内监,目光坦然地望向内殿的方向,尽管她只能看到一扇屏风,“若不能缓解陛下痛楚,民女甘愿领死。”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在这恐惧弥漫的宫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死寂。
短暂的死寂后,内殿传来君临因痛苦和暴怒而嘶哑的声音:
“滚进来。”
李渝的心脏终于后知后觉地剧烈跳动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发麻。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屏风,走向那血腥味的来源,走向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暴君。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她不是在走向生机,而是在主动踏入一个更漆黑的漩涡。但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银针。
姐姐,你看到了吗,我终究还是走上了“争”的路。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石无效的腐臭味,以及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戾之气。李渝屏住呼吸,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绕过屏风,她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暴君。
君临并未穿着龙袍,只着一件敞开的明黄色中衣,露出肌肉虬结、伤痕累累的胸膛和臂膀。他侧卧在榻上,面色因发烧而潮红,额角青筋暴起,汗珠不断滚落。那双眼睛,如同被激怒的猛虎,充满了痛苦、狂躁和毁灭欲,任何与之对视的人都会本能地战栗。
他背对着她的方向,那巨大的、红肿发亮的痈疽赫然映入李渝眼帘,已然成脓,边缘透着不祥的紫黑色,确实极为凶险。
“你就是那个口出狂言的婢女?”君临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若有一丝差池,朕将你凌迟处死!”
李渝垂下眼睫,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依礼跪拜,声音却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民女不敢妄言。请陛下允民女近前查看。”
君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默许。
李渝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近。浓重的腐臭和汗味扑面而来,她胃里一阵翻腾,但常年行医养成的专业素养让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此刻不是宫女,只是一个大夫。
她仔细观察了痈疽的形状、颜色和脓头情况,又轻声询问:“陛下是否感到内里跳痛,发热恶寒?”
“废话!”君临不耐烦地低吼,身体因疼痛猛地绷紧。
李渝心中已有决断。这是热毒壅盛,需立即排脓泄毒,否则邪毒内陷,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痈疽已熟,需刺破排脓。民女需以银针破口,再辅以外敷药散。”她冷静地陈述,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病患,而非一念之间就能让她粉身碎骨的君王。
“银针?”君临猛地扭过头,怀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你想用针刺朕?”
殿内的空气瞬间冻结。所有太监宫女都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
李渝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知道,此刻一丝犹豫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她迎上那双嗜血的眼睛,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脓不出,毒不泄。陛下若只想止一时之痛,民女现在便可告退。若想根除病患,便需忍一时之痛。”
她顿了顿,补充了那句最重要的承诺,也是她站出来的唯一目的:“民女手法利落,若因此触怒陛下,民女甘愿受死,只求陛下勿要牵连他人。”
君临死死地盯着她。他见过太多人看他的眼神:恐惧的、谄媚的、仇恨的、绝望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这个跪在他面前的亡国婢女,眼神清冽得像山涧冷泉,里面没有恐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和一种……奇怪的专注,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背上那个脓疮。
这种无视他帝王威严、只把他当成一个“病体”的态度,奇异般地没有激怒他,反而勾起了他一丝扭曲的好奇心。
疼痛再次袭来,他烦躁地一挥手,几乎打翻榻边的药碗:“动手!若让朕觉得痛了,立刻剁碎了你!”
“谢陛下。”李渝从袖中取出那几枚旧银针。针尖虽已磨钝,但用于破开脓包尚且够用。她向旁边的内监要了最烈的酒,仔细淋过银针和自己的手指。
整个内殿静得可怕,只剩下君临粗重的呼吸声。
李渝凝神静气,左手轻轻按住痈疽周围的皮肤,右手捻针,快、准、稳地刺入脓头!
“呃!”君临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持续,紧随其后的,是一股脓血喷涌而出的释放感,那令人发狂的胀痛瞬间减轻了大半。
李渝手下不停,巧妙地挤压周围,将腐脓尽数排出,直到流出新鲜的血液。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神情专注,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却无暇擦拭。
排尽脓血后,她又向内监索要了清水、干净布巾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金疮药,仔细地为创口清理、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全神贯注,仿佛置身于乡野间的草庐,而非九五之尊的寝宫。
君临最初的紧绷和暴戾,在那持续减轻的痛楚中慢慢消散了。高烧带来的晕眩和连日来的疼痛折磨,让他在这种奇异的放松下,竟生出些许困意。他半阖着眼,感受着那双微凉、稳定、带着药香的手在自己背上操作。
多久了?多久没有人敢这样触碰他,而不带丝毫恐惧或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渝终于处理完毕,退后一步,再次跪伏在地:“陛下,脓毒已泄。民女会写下内服汤药的方子,配合调理,不日便可好转。只是创口仍需每日换药。”
君临缓缓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那困扰他多日的剧痛果然大为缓解。他阴沉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她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
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的女人,刚才用一根破针,镇住了他的痛楚,也……暂时镇住了他的杀气。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那份暴戾。
“民女李渝。”
“李渝……”君临重复了一遍,没什么意味,“抬起头来。”
李渝依言抬头,目光依旧平静,只是长时间的专注让她脸色有些苍白。
君临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恐惧或者谄媚的痕迹,但他失败了。那里面只有一片深潭似的静默,倒映出他自己有些扭曲的影子。
“你说你甘愿受死,”他忽然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现在朕不杀你了,你待如何?”
李渝的心微微一沉,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她救了他,也闯入了他的视野,福祸早已难料。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民女本分已尽,但凭陛下发落。”
“但凭发落?”君临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好一个但凭发落。从今日起,朕的伤,由你负责。若再有差池……”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血腥的词汇都令人胆寒。
“是,民女遵命。”李渝叩首。
她知道,她暂时保住了自己,也保住了偏殿里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
但她也从此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角落里彻底推入了暴风眼的中心。她从一个随时可能被无声碾死的蝼蚁,变成了一个暂时有用、却可能死得更瞩目的……玩物。
内监引着她退出寝殿时,她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探究而冰冷的目光,如同猛虎审视着爪下新得的、有些特别的猎物。
殿外阳光刺眼,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袖中的银针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惊心动魄的触感。
她握紧了拳。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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