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轻关上电脑回学校了。
走在宿舍区，伞还是湿的，路面也没干。
他从大一开始就不怎么往宿舍跑。按理说给学校报备一声，他可以省一笔住宿费，还能避免被谴责的风险——可惜报备需要正当理由。
他不想说是宿舍关系比较微妙。
毕竟辅导员这人，看着就不是能妥善处理这种事的。要把这件事交给他解决，完事儿估计矛盾会更大。
虽然他不经常往宿舍跑，但他知道那间寝室在哪个方位。从宿舍楼下经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亮着的窗户。
看见一闪而过的人影。
进了宿舍楼大门，走过两栋楼之间的空地，再进单元楼，来到寝室门边，他打不开门。
拿出手机一看，晚上十点。
进步了，大一被关门外是十一点。
于是他伸手敲门，敲两三下叫一个人的名字，三个名字被他来回叫了两遍。
声音不大，可以说是平稳，却足够被门内的人听到。
结果身前的门没开，旁边的开了。
“隋轻？怎么了这是？”
同班的人冒出头来问。
隋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前的门开了。
开了一小条缝，缝被人匀速拉大，从漆黑中钻出一个人影。
一个室友走出来，掩了门，搓搓眼角，声音无力地对他说：“今天睡得早——有没拿完的东西？”
旁边的门被人轻声关上，隋轻对眼前的室友说：“拿完了——要东西。”
“什么？”
“你们给别人说我夜生活挺丰富？”隋轻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谁听了都觉得他很开心，而不是诘问。
室友盯着地面，脑袋左右微转，“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你也不知道吗？”隋轻还是那么笑着，手机拿出来解锁，照着上面的字读，“‘他室友说，大一就在外面跟人合租，夜生活挺丰富的’——真的假的？”
“……这什么啊？”室友听不懂。
隋轻摇摇头，说：“我就先来问问你们，想着让你们帮忙找一下人。”
“我们怎么帮？”
室友尾音还没发完，有人从走廊路过，是同专业的，跟隋轻关系还不错，相互打了个招呼。
又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同专业的朋友也回来了，看见隋轻，打量一下两个人的情况，表情死死的，没笑，但张嘴就是：“‘真男人’晚上不在校外，回宿舍了？”
隋轻笑着说“找你来了”，靠近的时候相互肘一下，又问他：“你也知道啊？”
“谁不喜欢知道这种好玩的事？”说着不走了，和一起走的人挥个手，直接搭着隋轻。
隋轻看着他，“玩儿我呢？怎么就我不知道？”
朋友抖腿，“这谁知道了——让你多玩一点手机，你整天一下课就看不见人，天也不聊，谁知道你干嘛去了。”
“你就那么看着？”
“我还笑呢，觉得哥们儿真牛，和这张脸一样牛。”竖了个大拇指。
“我把你照片发上去，”隋轻把他推开，笑着对室友说，“那行吧，找不到谁传出去的就算了，早点睡吧。”
“那你那个……”室友指了指他的手机。
隋轻看一眼手机，刚要收起来，身侧的朋友制止他，看得津津有味。隋轻就对室友笑着说：“无所谓，真有人觉得好玩儿就那么挂着吧，实在不行挨点儿骂。”
转口问：“宿舍有水吗？有点儿渴——忘了，都睡了是吧？那你也回去睡吧。”
室友还有点犹豫，隋轻就收起手机，跟着朋友去对方寝室喝点水。
一进寝室，半杯水全倒给隋轻，朋友问：“都睡了？这才十点，你们那宿舍，不是据说凌晨还有翻书声吗？”
隋轻喝了水，“没有‘们’。”
“对，搞忘了，真男人校外一晚三个。”
寝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和隋轻也就点头之交，但是一听在说这事，也凑过来问，笑声又含糊又好奇。
“我靠，真的吗？”
面对他们的好奇，隋轻笑着回：“我还在找谁造黄谣，导员儿就差给我思想品德打负分了——可别是你们。”
“我去，那不是啊，专业里传来传去，我们就吃点瓜。”
把他带回来的朋友忽然开口：“不会真是你室友吧——我看了你手机上的那几张评论截图——你和辅导员关系怎么样？”
隋轻：“巴不得我转专业。”
那朋友一屁股坐椅子上，神情一如既往像死鱼，说：“我感觉就是。这么给你说吧：你有个室友——好像是你们班班干吧——和我一样，都是办公室助理；平时也不见对谁有好脸色，在辅导员面前整天‘导～’、‘导～’——卧槽，看见就烦。”
“还有，”他继续说，“大一的时候，我听见辅导员说你了。就说你不评奖不评优，不交综测材料，不进取不好管——然后我给你说，有一次我帮他跑腿，就发现他根本不是管你进不进取，他就是想把工作汇报写得好看。多一个‘全面发展’的学生，学院推免名额的指标就更近了，他的绩效也会好看一点——你是在他路上使绊子。”
隋轻听笑了，“我都没怪他给我使绊子。”
朋友心生疑念，问：“他怎么你了？”
隋轻：“卡我材料了。”
朋友没问什么材料，直接就说：“不当人。”
吐槽完，他问隋轻：“那你材料怎么办？”
“再说吧，还是有点儿负面影响，压下来再去找别的老师。”隋轻回答。
“你有证据证明吗？”朋友问。
隋轻：“就一份租房合同，也只能请合租室友出面说一下了。”
“不是真的吧？”朋友又问。
隋轻一笑，“不是你真信啊？”
朋友和另两个人都有点心虚了，但他说：“我帮你在帖子上澄清一下吧，到时候你找别的老师，底气足一点。”
“提到他们两个不太行。”隋轻说。
“没那么蠢，”朋友给他保证，“混办公室助理还是混了点心眼的，不给他们记你仇的机会。”
“行，”隋轻拿着空瓶，“还有水吗？”
朋友指了指桌脚，“五升的，你给抬走？”
隋轻拧开空瓶，“给倒点儿。”
朋友给他倒了水，送他出寝室门。
“谢了。”隋轻对他说。
“小事。”
门一关，隔绝了室内的灯光。隋轻望着夜空，一贯的笑没有消失，但也淡了；眼底是亮的，但还是挡不住夜色浓重。
离开时路过那扇不让他进的寝室门，他并没有回想起第一次被拒之门外时，那种略微迷茫的错愕。
脑海中，烟的化学物质不起作用了，井然有序的光路又开始混乱。他一边利索下楼梯，一边重新感受着瞬息万变的海面。
在这些海水的湍流中，他有着无数种解决这件事的方法，无论哪一种，他都不可能清楚预知每个环节。
其实他可以联系校外认识的人，对方的话语是有一定力度的，足够消除谣言对审核材料的阻碍。
但那样的话……
怎么吓唬室友？
这几个人从一开始，压根儿就不具备正面处事的能力。
隋轻就没想让他们认错。
既然不会认错，那就挨一次吓唬吧。
而他最后选择的解决方法，就是找专业里最熟悉的朋友帮忙改变谣言风向。虽然是“最熟悉”，但不交心也不了解。
“最熟悉”说明对方是最容易真心实意为自己作证的人，“不交心不了解”说明对方有一定概率不真心实意——所以隋轻只能亲自来看看对方的态度。
顺便吓吓人。
在此之前，他并不清楚朋友私下知晓辅导员和室友的言行。来了之后，发现对方默认谣言是真的，也隐瞒了辅导员说自己的坏话——隋轻没觉得这样不好。这人不多管闲事是真心的，能帮一点是一点也是真心的，在隋轻脑袋里，这些不冲突。
甚至浑然一体。
无非就是混沌的光线恰好组成了一道光影。
而他没必要去看清光影的形状和样貌。
他从小就招人喜欢，没这长相也招人喜欢。有人真诚带头澄清，认识的人都会忍不住站出来说“他不是这种人”。
其实他不想这么做的，人越少越好处理事，简简单单能处理的事情，非得扯进那么多人来累谁？
谁叫这些人犯蠢。
如果是平时，这种谣言也根本影响不了隋轻，他只会笑，觉得自己真牛。
还真不是心理胜利法。在隋轻眼里，这话题就是闲得没事儿，公开编造别人一顿几碗饭。他没办法理解热衷于此的人是怎么热衷的。
即使理论上理解了，但他从情绪上来说，无法代入。
那不是他的世界。
所以他主动置身事外，这样对谁都好。
隋轻喜欢到处跑，总是能遇见很多人，要看清每一个太费精力，他没精力。
大家都挺好的。
如果能合理模糊他们的话。
——除了刘询那个傻逼，事多得清清楚楚。
这个点再回到租房，合租室友也回来了，给他说了一下拿合同当证据的事，他爽快得没有异议；得知这件事，他也非常气愤，一进房间，门都没关紧，就听见他飞速敲键盘的声音。
第二天，帖子的风评在个别人的扭转下，带着更多认识的人改变了话语风向。
隋轻拿着这份由无数情绪构成的证据，给那位跨院替他写推荐信的老师说一声，直接去国际处沟通，说明不实谣言的影响。
忙前忙后好一阵，为着不属于自己的事奔波，整个人几乎都没带着什么笑。将就着在学校食堂吃顿饭，头脑混沌正要离开的时候，有人叫住他。
“隋轻同学。”
隋轻回头看了一眼。
一位小跑过来的漂亮女孩从包里拿出一本作业本，递给他，灿烂地笑着，“你有次课没去，老师发作业了；我怕你的作业本没人拿，被他记旷课，就替你拿了——说好同一节课的时候给你，但我总是忘记。”
隋轻接下了，一笑，“谢谢。”
又要转身的时候，女孩再次叫住他：“隋轻。”
他停下来。
“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她开门见山的话，就像她直截了当的笑。
于是隋轻回答她：“没有。”
“可以给我留个位子吗？”
“可以啊。”
“什么时候归我？”
“现在。”
三天后，隋轻也彻彻底底忙完了；而这场见面时间累计不超过十五分钟的恋情，以人家女孩子一个人在校门外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结束。
不解气，女孩又对好朋友们说，这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男生，就是个，大、傻、逼。
让姐妹们别被外表骗了。
谁家校园男友第三天才能约出门；兴高采烈打扮得漂漂亮亮，结果被放了鸽子。
理由是——
“我看室友下围棋，忘了。”
分手之后，没有任何复合的契机。
虽然失去了初恋，但至少没失去28元一菜一汤的友情。
可是等2019年迈向2020年的年关，隋轻抽了一根烟换来的交换名额，被席卷而来的疫病击碎了。
刘询在12h时差以外的地方独自待了三年。三年后的春天，他归心似箭，乘坐着最早的航班，回到了带着自己出生气息的城市。
爸妈在家里泪眼花花翘首等待，他在机场看见那个永远一个人的漫不经心的身影，冲出人群直奔过去，狠狠拍着对方的背。
“卧槽！你个傻逼！几大个月不回消息，是要在今天等死吗？！”
隋轻只是笑着说：“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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