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大人有令,颜知州并颜家夫人于明日酉时入府赴宴,长女颜熙,次女颜尔随行,不得有误。”
来传信的小厮马都没下,声音中气十足,轻易穿透了高墙,随着轻风飘进深宅内院。
一扇略显斑驳的矮门前,两个正在打盹的小厮猛地一个激灵,脑袋撞在厚重的铜锁上。
“哎哟,疼死我了!”
一脸稚气的小厮揉着后脑勺抱怨个不停。
“我没听错吧,那报信的人提到了颜尔?她什么时候得了这等殊荣?”他身边年纪大一些的黑脸小厮皱起了眉头。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院儿打听打听。”
看着黑脸小厮一溜烟跑没了影,他脑袋轻轻一歪,听到门内一生绵长的叹息。
这小院儿有三间青瓦房,本就狭小的院子当中竟流过一湾并不算清澈的溪水,延伸至高高的外墙跟儿底下。水边石台上,一个女子正对着水中的倒影梳头,青丝如瀑。
她就是这府里的二姑娘颜尔。
“丫头,听见没?他们为何突然叫你赴宴?”
一妇人从黑洞洞的屋内快步奔走而出,手中缠了一半的线团掉落在地,沾染了湿泥。
“你被关在这院里十六年,该无人知道你才是啊。为何……”
“还能为何?冲着咱们知州老爷来的呗。”
女子苦笑,低头撩起了垂在脸颊的乌发,露出苍白的脸颊。
溪水中的倒影随着水波晃动,映出她一双明眸。一个瞳仁黑如夜空,令一个却湛蓝如冰。
“当初在边关,他早该杀了我的。早些离开人世间,也不会带累娘亲你。”
妇人干枯的手轻轻抚上女子的背,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她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汹涌而出。
“你不是妖邪!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知道?当年我随你父亲在边关打仗,吃不好睡不好,这才害你先天不足,带了这病症。我……”
妇人话没说完,突然捧心剧烈咳嗽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颜尔连忙拍她的背,轻抚之下,她只感到手心那凹凸不平的触感。那是娘亲的骨头,包裹在苍老的皮肤下。
“娘,你先别急。也许,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不管这是何人做的局,都把我跟咱们知州大人紧紧绑在一块儿。保我,就是保他自己!只要我的身份过了明路,那我这颜家二姑娘该有的礼遇必定会有。到时候,我给你请大夫好好调理。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妇人摇摇头,拽着袖口擦了一把嘴唇。灰白的袖口沾染上片片嫣红。
那是血。
颜尔浑身一僵。妇人连忙握住了她的手。
“无妨,是我咳嗽的时候咬了舌头。待会儿你父亲来,你不要触怒他。他当年舍不得杀你,如今也不会。”
“我知道。快别说话了。我扶你回去躺着。”
外院儿,知州大人颜征满心疑虑,但不好显在脸上,连忙提着袍子出了门,极力请那小厮入府喝茶。
可那小厮却百般推脱。一院子男女老少在日头底下,看着那二人推推攘攘不敢插言,直到颜征从袖口摸出一包碎银子塞入小厮袖子里,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传信的人前脚刚走,颜大人满面的笑意瞬间化为寒霜。
不理会众人,他怒气冲冲朝着内院走去,连手指上的碧玉扳指被甩落在地,他的脚步都没有凝滞半分。
门外铜锁与门环叮叮作响,躺在榻上的苍老妇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颜尔按住肩头。
“姑娘,老爷夫人到了。”
不知从哪个院儿前来丫鬟规规矩矩立在门外轻声通报,却没听看屋内的人出声。
“姨娘,姑娘,老爷夫人进门了。”
“叫他们进来。”
丫鬟一愣,犹豫着回道:“这,这不合规矩。奴婢不敢回禀。”
屋内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
这丫鬟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伺候,就听见了急急的脚步声。
颜征甩袖步入院中。他身后,大夫人扶着两个丫鬟的胳膊紧赶慢赶,鬓发都有些散了。
屋门口的丫鬟忙低头行礼。
“老爷,姨娘病得正厉害,二姑娘脱不开身。
颜征微微一愣,跨过了门槛。
屋内昏暗,只有一张木桌并三把方凳,小窗前横着一张矮榻,榻上的女人正蜷缩着咳成一团。
随后进来的大夫人满脸诧异。
“记得,当年的她貌美无双聪慧伶俐,老爷就连走边关都舍不得不带她。怎么如今枯槁成这副鬼样子?”
这话只在心里想想便罢了,大夫人眉头一皱。
“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不回禀?万一是痨病可怎么好?”
颜征听到“痨病”,生生止住了脚步。
“怎么病的这样重了?”
守在榻前的颜尔并未答言,身形纹丝未动。
颜征心里的火气腾的一声窜上了脑门,额角的青筋瞬间凸了出来。
大夫人摘下帕子掩了掩口鼻,似乎又觉得不妥,瞅了一眼自家老爷,立刻骂道:“婆子呢?怎么不伺候着,让姑娘亲自动手?还有守门的那几个小厮,都死了么?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颜尔的背影动了。
她侧着脸,越过国公爷盯上了大夫人。
“夫人来我这破落地方,是为了骂人么?请往院子里去骂吧。”
一对上颜尔那湛蓝的眼睛,大夫人就心惊肉跳双腿发软,不自觉退后几步,扶住了桌角。
颜征瞟了一眼自家那色厉内荏的大夫人,又转向面前那个十几年未见的女儿,张了张嘴,却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竟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给她取过。
颜尔,颜二。
“二丫头,你出来。”
这最不像父女的父女二人站在了溪水边的柳树下。
“你娘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
“我知道。”
“眼下,恐怕是有人借了知刺史的手对付我们颜家。若是不慎,连带着你姑姑,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刺向我们的这把刀,就是你!明日中秋宴,你的真面目若是暴露在众人面前,我这些年的筹谋,就全白费了。”
颜尔抬眼,第一次端详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爹。看见他长眉星眼,下巴宽厚,一副地道的武夫相,只是,那抿成一线的唇,显示出他心中的凉薄。
她忽然笑出了声,比哭还难看。
“怎么,我娘病重,做女儿的却要穿金戴银去赴宴。说出去不怕天下人耻笑你没脸没皮?”
“你闭嘴!眼里还有没有孝道?知府的邀约,谁敢不从?”
颜尔冷笑,那双妖冶的异色双眸迎着秋日的阳光,格外惊心动魄。
“哦?你这么快就有了破局之法?”
颜征猛地抬臂,快如闪电,握住了颜尔的半个脑袋,大拇指按在了她那只蓝色眼睛上。
“我的天,畜牲!老头子要动手杀女!”
高墙之外,绿茵丛中的空中楼阁里,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抱着一把长剑惊叫,又探出半个身子想将知州府内院发生的事看的更清楚些。
他身边的石桌前,一个身着褐色锦衣的男人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叫言顷,是知府家的独子。
“他不敢杀人。也许,会废了她的眼睛。”
此人带着木面具,只露出狭长的双眼,和带着酒滴,湿漉漉的双唇。
如他所料,颜征拇指发力,颜尔失声惨叫。
可是,下一刻,颜征闷哼一声,右手抽回。他的手腕鲜血淋漓。
颜尔手中举着一把带血的剪刀,狠狠扎向颜征的面门。
“哟哟哟,爷儿你快来看,这颜家姑娘要弑父啊!”
戴面具的男子一口酒水差点喷出来,扭头拨开竹帘,朝着外头望去。
练武之人眼力极佳,他看见那举着剪刀的女子被一脚踢倒在水流中,半天爬不起来。
“是个刚烈的。”
他重新为自己倒酒。
身边的侍卫长吁短叹。
“可惜啊,她不会武功。如果一剪刀了结了那个畜牲,也省的我们费手脚了。”
男子不置可否,微微低着脑袋,不知在思索什么。
知州府内院深处一团乱。受伤的颜征被众人簇拥着离开。小门再次落了锁。
颜尔爬起来,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回到屋内,只看见榻上的人面色青灰毫无血色。
她挣扎着上前一探,已经探不到鼻息。
同她一起被囚禁十六年,照顾她十六年的娘亲,在今日永远离开了她。从此,颜尔便只能孤身一人,无枝可依。
痛哭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门口守夜的小厮都于心不忍,暗自抹眼泪。二人正想着,要不要帮着这可怜的二姑娘备一些麻布来守丧的时候,远处几点灯火慢慢游移过来。
来的是十几个婆子,为首的是大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下人,邱婆子。
婆子们进来,正看见颜尔在为榻上的人换衣裳。那是一件鲜红的罗裙。
“哎呀,使不得啊姑娘。过身的人忌讳穿红,不然魂魄不安的呀!”
“是啊姑娘,我们奉夫人之命带来了衣裳簪环,我们来换。”
“姑娘别担心,寿材备下了,可二姨娘终归是妾,这些东西进不了府门。明日一早,装殓起来就能抬出城外了。”
颜尔回头。
“城外?育过子女的姨娘,不是应该葬在十里庄的老家祖坟?”
望着面前满面煞气的年轻女子,老辣的邱婆子竟有些胆怯,忙低头避开那双可怕的眼眸。
“姑娘您先听我老婆子说,这事儿夫人做不了主,还得老爷点头才行。如今天儿还没凉下来,要尽早入土为安才对。城外咱们府的庄子依山傍水,风水极好,又有佃户时常看顾,未必不是个好地方。眼下,您要照顾好自己,日后求着老爷把坟迁回族地也可!”
颜尔眼泪已经流干,双腿一软,无力的伏在桌前。连婆子们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夜色静谧,明月高悬。月光冰冷,刺得她喘不上气。
她抬起头,望着桌上那一身湖水绿的华丽长裙和一盒子金簪玉配,心绪莫名。
“娘,你先等等我。明日,如果有活下去的机会,我一定想办法带着你的尸骨回边疆。那儿才是你的家乡。若是没有活路,我们一起走,在下面也可以做母女。”
高墙外,一主一仆仍在阁楼上观望。
“爷儿,再等下去,天就要亮了。看来颜征伤得不轻,竟然放过了那姑娘。一个悍将伤了手腕,这可是大事!不知,他会不会借着受伤的由头推掉宴会?”
“他不敢。”
“也对。若是这个关头伤到不能出门,岂不是坐实了他家二姑娘妖邪附身的传言?我倒要看看,明天他能想出什么妙计来破局!”
男子头也不抬,继续倒酒。只是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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