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秋风笼住一湾薄雾，在石板地的落叶上凝结出一层霜华。
小厮们从角门抬出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安置在马车上奔向城门口。
此时，一夜未眠的颜尔被婆子丫鬟们按在浴桶中搓洗。片片菊花瓣在水中沉浮，随着水汽蒸腾出沁人心脾的浓香。
两个大丫鬟低头忙活，一遍遍的在她那头长发上涂抹着什么。
不知不觉，颜尔睡着了。
忙忙碌碌的下人们放轻了手脚。禁不住耳语起来。
“二姑娘的头发真浓密，足足用了九瓶桂花油才擦完。”
“可不是？你瞧她那巴掌大的小脸儿，镌逸的长眉，谁敢说不是个美人坯子？”
“脸色黄了些，皮肤底子也糙了点儿。待会儿多抹一些茉莉粉。嘴唇不能太艳，去挑一盒玉兰口脂吧。”
颜尔睡的沉。等她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斜靠在软榻上，两个丫鬟仍然捧着头油为她仔细涂抹，心中不由得厌烦起来。
“头发而已，要擦多少油？”
丫鬟的手没有停下。
“姑娘，要擦七遍。这样，缠出来的发髻才会不容易散，看着也不毛燥。外头可不如家里自在，无法随时修整发髻。您忍着些。”
颜尔扭头，看见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丫头们捧来几盏烛台，又掏出一把木筷。以木筷在烛火上炙烤片刻，便伸向了颜尔的头发。
焦糊味没有出现。
小半个时辰后，原本瀑布一般的直发已经跟秋天的枯叶一样卷曲。
丫鬟们手脚麻利，将这一头卷发仔细盘起。
一个时辰后，颜尔被扶出了府门。她没机会仔细看一看府内的景致。因为，她额前的发丝与宝石额链，还有串珠花钿刚好遮住了她的右眼。
大夫人与大姑娘已经等候多时。
颜尔被搀扶着走向马车她。浑身的珠串宝石叮叮作响。肩头披着的那方坠满珠玉的方巾极沉，压的她喘不过气。
三人同乘一辆马车，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车轮吱呀吱呀的声音不断回响。
朱墙金瓦下，等候入府的官家女人三两成团。前方有石桥，众人只得下了马车，迈开步子走上前去。
颜熙跟在大夫人身后，不敢多行一步，不敢抬头张望。可颜尔自小无人教养，不懂这些门道，便一直伸着脑袋观察那些花蝴蝶一般的官家女。
忽然，隆隆声传来。
一辆马车慢悠悠驶过长桥。大夫人连忙驻步，以长袖遮面，生怕扬尘污了自己的妆发。
颜尔诧异，抬头一瞧，正好看见马车青帘后一张面具露了出来。
那人长发飘扬，竟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高高束起，只是随意插了一枝白玉簪，尽显懒散。
他倚在车窗壁，居高临下，睥睨桥上的行人。
旁人皆遮住了面容。唯有一个女子仰头观望，眼中全是好奇与诧异。
“她这头发是怎么了？怎么比羊毛还卷？”
二人四目相对，惊鸿一瞥，谁也没看清谁的容貌。戴面具的男人立刻移开了目光。
马车内，言知府撇了撇嘴。
“顷儿，你看谁呢？你爹我在跟你说话呢！一会儿小心些，先去男人堆里漏个面，再去偏殿宴席上找你母妃。不可冒头，不可让巡抚大人注意到你。知道了吗？”
“孩儿明白。”
刺史大人好排场，大热天儿里，非让下人带着这群女眷赏花赏景。走走停停，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每到一处亭台，摆下的点心都只是空放着，无人敢伸手拿来吃。
众人腹中空空，又不敢喝茶，生怕憋不住要出恭，那可就不恭敬了。
别看这些女人一个个花香满怀，艳若桃李。可架不住身子又饥又渴，一张嘴便是难闻的口气。
所以，人虽多，可到哪里都寂静一片。不少姑娘悄悄从荷包掏出润口的百花丹，偷偷塞进嘴里。
直到斜阳西沉，丫鬟这才领着众女眷入席。
偏殿极大，梁上描山画水，四壁五彩斑斓，铜鼎雕禽刻兽，香炉青烟袅袅。高台紫金檀木座之下，琼光玉京长桌左三排右三排，上头只摆着些花果美酒。
颜尔刚闻到那浓郁的香气，就看见一貌美妇人疾步走来，头上的攒珠雀口衔步摇左右摇摆。此人正是嫁给刺史为贵妾的颜知州胞妹，颜璃。
“好嫂子，你可来了，叫我想的紧！”
颜熙忙欠身行礼问安。
“拜见姑姑。自姑姑嫁入这刺史府，我日日思念，不知姑姑是否安好？”
颜璃虚扶一把，连连说好，这才挽着大夫人的胳膊亲近起来。
二人交换眼色，颜尔看在眼里，心中顿时生出浓浓的戒备。
“快入席吧。哟，这二丫头长这么大了！果然是个美人坯子！”
颜尔不懂礼节，膝盖都未弯一下，只是牵动嘴角勉强笑了笑。
颜璃也不介意，伸手便攥住颜尔的手摩挲。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呢，心里欢喜的不得了。你别怕，坐到我身边来，待会儿跟着我下跪行礼就行了。”
不等颜尔有所反应，颜璃竟拉着她的手直接走向右下首的桌案。
一落座，闻到瓜果香气，颜尔饥饿更甚，口干难忍，立刻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出格的举动惊的颜璃目瞪口呆。
“别急别急，先吃点葡萄垫垫肚子，不然待会儿要醉了。”
还用她提醒？颜璃话还没说完，颜尔已经自顾自的掰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东西，那东西色泽金黄。她想到娘亲似乎提过这东西，好像叫香蕉。
但她却不知道剥了皮才能吃。
颜尔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干涩难忍，又不好吐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嚼碎咽下去。
“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颜璃脑袋发懵。
一走神的功夫，颜尔已经取了青红饱满的秋桃咬了好几口。
一个戴面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丫鬟连忙行礼。
“公子好，言家夫人未曾进来，请您先行入座吧。”
言顷抬头张望，一眼就看见右下首桌岸后，有个妆发衣裳不似常人的女子，捧着一颗大桃子狼吞虎咽。她身边的颜姨娘满面尴尬。
主家还没来，颜尔面前的瓜果已经空了一半，水晶盘里的紫葡萄已经全变成了葡萄核。颜璃忙拦住她伸出去的手。
“先别吃了，待会儿还有肉呢，留点肚子！我看你喜欢这葡萄。你先等着，我去给你多拿两盘来。”
“好。”颜尔点点头。
颜璃阴沉着脸走到大夫人身边。
“根本就是个傻子嘛！不成气候！”
大夫人连忙安抚：“是不是傻子都不要紧。我们按计划行事即可。此事一过，她就会被送往关外。不再是我们颜家的女儿，自然妨不到我们。”
颜璃只得叹了口气。看向身边的丫头。
“你们去拿两盘葡萄，挑最酸的！我看她还敢不敢吃。”
颜璃一走，颜尔便拿了一颗指头大小的东西塞进嘴里。
不远处，面具之后，言顷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么吃龙眼？真是个土包子傻女人。你过来！去站在那女人身边，给她把水果剥好切好，再给她吃。”
一个小丫鬟领命而去。
有了这小姑娘帮忙，颜尔轻松许多。吃几口瓜果，饮一口美酒。
颜璃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桌上的那一小壶酒已经空了。
桌上这酒不过空摆着做做样子罢了。是用来敬主家的时候，举起酒杯轻轻抿一口而已。没见过这么当水喝的！
“头晕不晕？酒可不是个好东西，会伤身的。”
颜尔点点头，将杯中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颜璃拉长了脸，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和蔼笑容。
忽然，丫鬟放下了手中切到一半的香瓜，跪倒在地。
随着门口小厮的高声颂唱，一膀大腰圆身着彩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边跟着一位美妇人，柳眉杏眼，一派端庄。
正是刺史大人与其夫人。二人身后跟着一男子，相貌俊秀无比，不知是谁。谁料，那男子竟然大摇大摆坐于高台之上，同坐的，还有巡抚大人。
“太子殿下出巡，听闻府中有宴，特来与我等同乐。”
众人顿时浑身一震，哗啦啦跪成一片。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巡抚大人，参见知府大人，恭祝吾皇圣安。”
“请起。今日中秋佳节。，孤命人炙了烤肉，以犒劳诸位这两年的辛苦操劳。诸爱卿自在些，共饮美酒，共赏歌舞。”
“殿下仁德！”
所有人战战兢兢落座，举起手中酒杯，以第一杯酒敬太子。
可是，颜璃面前的酒早就被颜尔饮尽。她又气又恼，只得举着空杯假饮。
“咦，颜姨娘杯子里怎么没酒啊？都喝完啦？”
刺史家的幼女不知何时站在了颜璃身后，正伸手拿葡萄吃。一口咬下去，酸的她面目扭曲，呸的一口吐了出来。
颜家众人早就提着心眼观六路，可万万没想到，引起事端的人会是个女娃娃。
“难不成，要对付颜家的人是刺史大人？”
颜璃扑通一声，下跪请罪。
“太子殿下容禀，方才这丫鬟不小心打翻了酒，民女来不及取新酒。且，民女已经身怀有孕，不宜饮酒，又不敢扫兴，只得出此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颜征叹气。
“这张王牌竟用在了这里。可惜啊！”
刺史夫人惊笑。
“有孕了？这是大喜事啊！请老爷别怪罪颜姨娘。事出突然，不是她的错。”
颜尔低头，对着颜姨娘的肚子瞧了又瞧，忽然看见身边那小丫鬟抖似筛糠。
小丫鬟怕成这个样子，是不是要被处罚？
她眼光转向颜璃。颜璃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反正一会儿我会被安上妖邪附体灾星降世之类的罪名，多一条又何妨。”
颜尔站起身来。颜璃愣是没拉住她。
“殿下，酒是我喝完的。不关这宫女的事。姑姑刚才没看见？
颜璃咬牙回道：“确实没看见。那是我误会了。”
颜姨娘姿态极低，越发衬得颜尔不懂规矩无法无天。
巡抚大人摆摆手：“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起来吧。年年中秋宫宴，群臣都敬酒恭贺皇上千秋万岁，恭贺太子殿下长乐。今年就是不敬酒也没什么的。”
此话一出，颜璃更加惶恐。颜征与大夫人连忙跪倒在地请罪。
偏偏颜尔还站着，面露疑惑。
“不就是一壶酒吗？为何不能喝？”
女娃被颜尔衣裙上那闪耀着各色辉光的宝石吸引，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一抬头，看见一只蓝汪汪的眼睛，顿时吓得三魂去了俩。腿一软跌倒在地，挣扎着爬走。
“妖怪啊！”
两个嬷嬷手忙脚乱的去抱小女娃。
宴席上所有人的双眼，都不由自主的盯着那个服饰怪异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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