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积雪,如同刻刀划在古玉上,留下一道笔直而清晰的长痕,这道长痕一路蜿蜒至一抹白山下、一滩河水前,才逐渐缓下速度来。
车轮压过雪下顽石,微微颠簸了一下。
李邺轻叹了一口气,将一张张青面獠牙的恶鬼画像轻轻卷起,好生收到了匣子当中。
丑陋归丑陋,骇人归骇人,但再怎么说也是一张五文钱买来的,留着烧火也好过直接扔了。
况且据说还有专治狂犬乱吠、小儿夜啼的特殊功效来着,自己也算是做了件积功德的好事。
收好画像后,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将两腿交叠搭在了柔软的金线狨缂丝织皮上,扬声问道:“李二,行至何处了?”
这辆卷棚顶的马车看起来不算大,却不知为何要由三匹身姿矫健的红鬃黑马拉动着,而前面那个手握三根缰绳驾车的人名唤李二,是李邺的“影子”。
李二闻言立刻用刀柄向上推了推竹编的青斗笠,一手牵缰,一手摸出地图抖开在膝上,对照着周边景物在心里估算了一番,如实汇报道:“老大,此地名为云溪县,约莫再往南二十余里,就能抵达汴州城了。”
一息后,支摘窗被推开一角,李邺怅然回首,向西北望去。
寒天衰草,大雪渺弥。
山峦青峰与一江寒水都在片片飞雪之中失去了原有的轮廓,万事万物都褪去光华,变得黯淡了。
唯有一点铜锈落笔书陈于天幕之上,冷冷的余晖漠然地普照着山脚下的一方小小村落。
原来雪天也是能见到夕照的么?
李邺眯了眯眼,感觉自己好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静谧祥和的人间了。
他伸手朝袖囊里侧摸了摸,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铜制龟壳来。
龟壳背部的龟文中央有三格,依次对应着着“天”、“地”、“人”三才,龟背周围十格则对应着十大天干干,再外圈的二十四个小格则为二十四山,对应二十四节气,而将龟壳整个翻过来,底部的十二格则刚好代表着十二地支。
整个龟背部分统一来看,一数列五块刚好对应五行,而两侧共计八块对应八卦。
这便是一个上好的占卜卦盘了。
李邺的指尖擦过龟背,将上头的一根棉线拨了下去,依稀可以看出这副龟甲卦盘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丝毫不妨碍它发挥作用。
三枚铜钱落进去的瞬间,仍然能听到里面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在看清卦象后,李邺愣住了。
他其实心底里根本不信这些,卜卦若是有用,他又何必学剑呢?人的命就该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所以这副龟甲不过是他聊作消遣的玩物,只在半路途中随意丢上两下,决定一下接下来的行进的方向罢了。
当初和李天河学的时候他就不甚用心,所以只学了个皮毛,对于解卦也是一知半解。
但今天的卦象他看懂了,这是上吉卦,虽然不知为何是主姻缘的,但好在终于不是大凶了。
李邺看到这个卦象的时候心情忽然就拨云见日了,自从上次的行动出了点意外后,他就没摇出过太好的。
于是他索性道:“山明水秀,福地洞天,就在此地落脚吧,先去多买些肉和菜备着,明日一早再传书给小甲,通知他们来此汇合,旁的事等过了冬再说。”
雪势虽渐渐小了一些,可马车跑起来眼前还是一片白茫茫的,哪里便看出山明水秀、福地洞天了?别是山匪营寨就算万幸了。
心里如此想着,不过李二对李邺这种随心所欲的决定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故而也并未多言,只驾着车依言朝云溪县疾驰而去。
若非老大眼下受伤未愈,即便是真误入了匪寨,以他二人的实力,也足够杀它个七进七出了。
马车兜兜转转走走停停,最终驻足在一家未挂招牌的铺子后面,李二动作流畅地将脚凳放在车边,任李邺踩着下来。
云溪县民风淳朴,物价低廉,看样子确实是可以在此暂避风头,但随着“砰”的一声异响,李二就收回了这个念头。
他刚将三匹马栓好,便眼睁睁地看着满面黑灰、头发凌乱的“女鬼”从自家据点院墙的狗洞里艰难地伸出来一个脑袋。
此地不是匪寨。
但好像比匪寨还危险一些!
刀骤然推出来二寸,闪着雪芒的刀刃霎时便抵在了祝云早的脖颈旁侧,李二蹲下身厉声问道:“是人是鬼?”
祝云早一边咳嗽一边高举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咳咳咳,我是人、我是人,大侠别冲动,咳咳咳,能否拉我一把?洞口太小,我有点卡住了。”
一炷香后,洗白了的祝云早老老实实地蹲在隔壁邻居家的太师椅上,捧着一碗滚热的茶汤边吹边喝着,时不时瞄上一眼对面的李邺。
这是祝云早第一次清晰地领会到“否极泰来”这个词汇的含义。
无他,只因对面这位邻居称之为天人之姿也不足为过了。
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山、微抿的淡色唇,无不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漠感与疏离感,可偏偏那双天生就加分的桃花眼又好像看谁都是含情脉脉的,这等姿色就算是放在乙女游戏里也定是热门人选了。
只可惜细看来此人面泛青白、唇失血色,似乎是寒凝经脉、气血瘀滞所导致的。
再观其衣着,铜青色的狐领披袍罩着一件落花流水纹的对襟斓袍,斓袍之下又叠穿了两三件素色的交衽中衣,领口透出一抹淡淡的影青色。
祝云早的职业病再次犯了。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首当其冲的便是“望”,望神、望色、望形、望态、望舌,这是最基本的操作。
而眼前此人这面色、这穿搭、这神态,很明显就是寒邪内侵、气机郁滞之症,好端端的一个帅哥,怎么身子骨却不大硬朗呢?
祝云早看得多少有点捶胸顿足之意了,情到深处恨不得冲上去给他把把脉。
而李邺此时两腿交叠,以一个慵懒且恣意的姿态倚靠在椅背上烤火。
任由祝云早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后,才开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家的灶膛不知因何突然炸了,导致你不得不爬狗洞钻到我家院子里来了?”
祝云早闻言尴尬里挠了挠茶碗,开口解释道:“家中最近在办丧事,药馆一连几日无人打理,又逢连日落雪,导致柴火都受潮了。我适才一直点不着火,便想着许是灶膛里头堵塞了,于是打算钻进去将点不着的湿柴扒了出来,不曾想此时它便炸了,情急之下我本想逾墙逃走,但无奈墙又太高了,便只能选择钻洞了......”
一番解释后祝云早窘然一笑。
其实钻之前她也并没意识到那是个狗洞,还只当是荒于修葺,墙坏了一角,况且千钧一发之际哪里还顾得上想太多,她可不想刚穿来就一命呜呼了。
李邺盯着祝云早的脸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睫掸了掸衣袍上的落灰,平静道:“哦,听起来还算合情合理,节哀。”
嗯?
祝云早的睫毛眨了眨,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好像顺口说了一句家中在办丧事。
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轻松,所以引起怀疑了,毕竟祝兴昌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名义上的父亲罢了,自己莫名其妙鸠占鹊巢了也不能抢人家亲爹啊......
为了掩饰心虚,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热茶,视线飘忽之下轻道了一声“多谢”。
正值两厢沉默之际,李二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如实汇报道:“老大,我方才去她家里面仔细看过一遍了,除了些中草药就是些旧方子,的确如她所说,是灶膛里面垒了老鼠窝了,这才炸开的。”
祝云早听到“老鼠垒窝”几个字后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颈。
这不穿越不知道,一穿越吓一跳。
古代人的生活条件未免也太过艰苦了,且不说生火做饭,便是最基本的如厕和洗澡都成了极为难搞的问题,眼下居然还有老鼠在灶膛里垒窝,真是苦不堪言。
祝云早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相比之下李邺冷静得不像常人,甚至好像根本没把那一窝老鼠当回事,他瞥了一眼满眼惊恐的祝云早,朝李二点头道:“看过就好,谅她这个胆量也不像什么会惹麻烦的人。”
嗯?
后知后觉的祝云早这才恍然。这两人什么意思?凭什么贸然闯进自家翻看?还有这个质疑她胆量的话是怎么回事?
想当初大学的时候自己可是解剖课实践操作的满分选手啊,怎么就被质疑胆量了?
而且一只老鼠虽不足惧,但那可是足足一窝啊。
再说了,这两个人的语气怎么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想到这儿,祝云早的第六感好似在隐隐暗示她该离开了,她先叉手福身,按照大绥的规律道了声谢,旋即便指了指门的方向,“那个,二位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我就先不叨扰了。”
李邺歪着头微微向上,用手支着下巴,好以整暇地看向想溜的祝云早,不答允也不挽留,反倒问道:“你家是开医馆的?”
祝云早迈出去的腿只得又收回来了,她礼貌答道:“我叫祝云早,隔壁的春风堂本是家父开的,如今由我接手了。”
李邺一挑眉,祝云早顿觉他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似的。
原本她都打好腹稿了,还想着倘若此人敢说什么“女子行医是为大忌”之类的话,她立时便能用实力狠狠地将对方的脸拍得啪啪作响。
但令她意外的是李邺的眼里只有欣赏,没有意外,更没有否定与嘲讽。
他只是声如玉磬,笑着说道:“是吗?在下李邺,日后只怕要多劳烦姑娘关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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