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秋天，伊娃都会选一个下午在窗边坐上一会儿。
她会看着几年前种下的那棵柿子树想想过去的事情。她有时会问自己后悔吗？但最终都会只是看看天空，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昨天刚下过雨，太阳正泛着白。
蒸汽列车悠长的鸣笛声过后，泛白的天空在一团团蒸汽后逐渐显现。
破旧的站台上站着一群肥硕的鸽子，悠闲穿梭在到站的旅客的脚步之间。木板挡雨棚已经烂到连阳光都遮挡不住，几片泛黄的落叶正从缝隙里慢慢飘落下来。
伊娃提着自己的旧牛皮手提箱站在站台上。她看着在自己脚边挪动的鸽子，吸了下鼻子。随后伸手从那件橙红色波点长袖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了银质的烟盒。
“咔哒”一声轻响后，伊娃从仅有几根手卷烟的烟盒里随便挑了一根出来。她将烟叼在嘴里，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烟盒。
片刻后，她将嘴里的那根烟取了下来，放回了烟盒里。
她舔了下自己的犬牙，砸吧了下嘴，将一口唾沫吐在脚边。
脚边的鸽子惊叫一声，扑着翅膀跳到了一旁。
她发现自己忘记带火柴了。
伊娃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了眼阳光明媚的天空——今天的天空白的刺眼，现在好像有云遮住了太阳，刚刚还洒在叶间与地上的金灿灿的阳光已不知去向。
从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伊娃跟在人群的末尾，逆着火车行驶的方向朝站外走去。
火车鸣笛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看来车将要开往下一个站了。
太阳从云层后钻了出来，伊娃觉得后背和头顶暖烘烘的。她抬起头，不再低着头走路，避免被地上强烈的阳光刺痛眼睛。
车站外的巴士站台上只有一个男人等在那里。那头浅棕色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他的牛仔外套和同色的长裤上都沾着一团一团的锈斑。他穿了双又破又旧的鞋子，随着他不停踮脚抖腿，伊娃甚至能看见他开裂的鞋底。
伊娃没有和他打招呼，她站在男人不远处，靠在扶手上。
男人朝她走了几步，似乎是想和她搭几句话。但伊娃瞪了他一眼，男人只好悻悻停下了脚步。
伊娃缓缓收回了目光。她粗壮骨节突出的手指抓着扶手，手提箱提在另一只手里，提手的部分还没有她的手掌大，她只能用三根手指勾着。
伊娃杂乱如枯草一般的金色齐肩卷发堆积在肩头，她伸手抓了把头发，眯着眼睛张望着那条散落着砾石、杂草丛生的道路。
巴士没有任何要来的迹象。
伊娃静静等待着。她将手提箱丢在脚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她重点记录了同在站台等待的男人，伊娃觉得他很有趣，或许下一篇作品可以用他当当主角。
伊娃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写过几篇作品，可惜编辑觉得这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姑娘实在是不宜在公众面前露面。好在她并不在意这一点，她本身也不太喜欢社交。
巴士终于来了。
那是辆漆着橄榄绿油漆的巴士，也就比一辆福特车宽一半。
伊娃提着手提箱上了巴士。
巴士老旧，只有金属焊接上的坚硬座椅。前置发动机就在换挡把手旁边，此刻还在发出“嘶嘶”的声响。
巴士上没有售票员，只有年轻司机伸出来的不停在伊娃面前摇晃着的手。
伊娃将一张纸币猛地塞进了司机的手里。司机的手往下坠了一下，撞在了前置发动机的盖子上。
伊娃好像听见司机骂了一声，但她没听清骂了句什么。塞完纸币后她就提着手提箱坐到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位置上。
与她一同在站台上等巴士的男人也上了车，他找了很久才从裤子口袋里找出来几张纸币，蘸着唾沫选了一张递到司机手里。
巴士上就他们三个人，司机并没有任何等待的打算，在收到男人的纸币之后他立刻启动了巴士。
随着一声巨大的引擎轰鸣声，车内的人剧烈的摇晃了一下。
伊娃紧紧抱着自己的手提箱，看着男人摔倒在地上。她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没有笑出来。
“站稳了，先生。”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正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他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只是微微松了下踩到底的油门。
“噢……”男人抓着金属扶手站了起来。他用手蹭蹭自己的脸，抬着眉毛用力挤着眼睛，好像摔得有点晕头转向的。
盘山路颠簸又难走，男人找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他坐在阳光里，眼睛盯着掉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起来的手提箱。
他的箱子很新，四周还用黄铜包了角。随着摇摇晃晃的巴士在地上不停翻滚着。
“我猜你们都是要去橡树村，对吧？”司机问。
男人没有吭声，倒是伊娃出声作了回答：“对。”她的回答很简单干脆，就像她的声音一样，粗糙，每个音节都又短又快。
“我先说明一下，那可不是个适合旅行的地方。”司机讲话的声音很大，只有这样才能盖过发动机的轰鸣声。
“那个在山顶平原的小村子又小又破，连个放松休闲的地方都没有，喝口酒也只有两家酒馆可以去。进出要么靠自己走下山去，要么就只能坐巴士。不过没人会想走下山去的，坐巴士都要坐四十分钟呢。”
“也许不是去那里旅游的呢。”男人依旧盯着自己的手提箱，他始终抓着扶手，微微前倾的身体表明他始终寻找着一个机会准备站起来。
“你住在那里吗？我从来没有在那个村子里见过你。我认识那里的每一个人。”
“不，我是去探亲的。”趁着巴士减速过弯，男人往前一扑，抱住了他的手提箱。
“探亲？你叫什么名字，先生？说不定我认识他们。”走过弯道之后是一个上坡，司机再一次加速，男人抱着手提箱在地板上翻滚了一圈，滚落在伊娃面前。
伊娃低着头看着男人，她那张因为常年晒太阳做农活而黝黑布满雀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抱歉，小姐。”男人尴尬地笑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喘着气，坐在伊娃旁边。
“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伊娃将头扭开。她看着窗外，山路很窄，她根本看不见道路，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树冠与海浪般起伏的草地。
“嘿，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司机再次询问道。
“里弗，里弗·亚当斯。”男人的身躯跟随着巴士摇晃着，他紧紧抓着手提箱，眼神时不时瞟向伊娃。
司机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显得很激动。他大叫了一声，手拍在了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两声巨大的“嘀嘀”声。
一声急促尖锐的刹车声伴随着惯性袭来，车后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往前倾倒着身子，伊娃的头差点撞上前头的座椅靠背——好在她用手顶住了。
男人及时伸手抠住了座椅，避免自己再次飞出去。他像条插在海底的花园鳗鱼一样摇摆了几下，大力撞在座椅靠背上。
“你叫什么？！”司机转过身来看着最后排的两人，他尖叫着，脸上写满了震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随着他的尖叫不停摇摆着。他说完就开始欢呼式的大笑。
伊娃觉得他像惊喜盒子里的小丑，又滑稽又吵闹。
男人被司机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嘴看着对方，一时间磕磕巴巴讲不出自己的名字。
“呃、里噢，呣……里、里弗。”他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看起来很标准的微笑。
司机揉了揉眼睛，他从自己的位置上慢慢站了起来，慢慢朝着男人的方向靠过来。他逆着光，身形显得异常高大，好像快要顶到巴士车顶。他的脚步缓慢又沉重，好像带着些迟疑，但又好像是过于激动，才让每一步都有些颤抖。
当他快要走到男人面前时，他忽然加快了脚步，咚咚几步冲到了男人面前。他仔细端详着男人的脸，甚至想要伸出手抚摸男人的脸。
但刹那间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伸出的手也只是停在半空中，等待着男人与自己握手。
见男人迟迟不肯伸出手，司机率先做出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乔森。我是你的粉丝，我一直在想怎么样能见到你。真是惊喜，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会有亲戚，我一直记得你的家乡是在约克郡。”
司机抬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在颤抖，但听不出多少惊喜的意味——至少伊娃是这么觉得的。
司机晃了晃他的手。
他在微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里弗眨了眨眼睛，片刻后他伸出了手，握上了乔森的手。乔森的手很用力，紧紧攥着里弗的手。他们握着手，两只手不停摇动着，根本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我还记得你写的那本书，你在扉页上说那是你的第一本小说，那真是一本精妙绝伦的书，谁能想到主角竟然是假侦探呢。你还记得吧？”
“啊、是的，我记得，希望你喜欢这个故事。先生。”里弗依旧在微笑。
“我觉得主角的名字取得真的很妙，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吧？”
“噢、噢噢，当然，奥利弗是吧，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里弗依旧维持着他的微笑，但他挤出来高高抬起的颧肌正在微微发颤。
伊娃并不想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她不耐烦地出声：“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噢。”乔森看了眼旁边的伊娃，他有点尴尬地点了下头，然后缩回了手。他看上去还是很兴奋，那只刚刚与偶像触碰过的手举在空中，踏着阳光，一步一步快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巴士再度启动了。
摇摇晃晃着，颠簸着往终点出发。
“这位小姐呢？你为什么去橡树村？”乔森继续询问。
伊娃没有回应。
她只是叼上烟，问旁边的男人有没有带火柴。
里弗嘴里说着有，可手却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一个火柴盒。伊娃啧了一声，将那根烟再度放回了烟盒里。
她扭头看向窗外，摇晃的巴士让她的胃里现在有点翻江倒海的。她只想抽根烟平静一会儿。
乔森的声音依旧从前方传来，他的声音和一开始一样轻快：“呣，我有时也会遇到一些家庭不顺心的夫人，他们会想去一些没有人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的。但说实话，这个小村子可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我来看看朋友。”伊娃不想再听乔森和自己说话了，只好做出了回答。
“朋友？”可惜乔森似乎有很高的兴致，“我猜猜是谁？格兰特？还是弗林夫妇？”
“阿尔温。阿尔温·米勒。”
“噢、啊……嗯。”这个回答让乔森有点意外，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紧张又尴尬，时不时还有几声短促又突兀的干巴巴笑声传来。“噢……是她啊，有点意外。她还有朋友。”
“什么意思？”伊娃有些不高兴，她将头转回来，也只能看见座椅靠背上头的半个乔森毛茸茸的脑袋。
“呃，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只是说，有点意外而已。”乔森的语气转变的很快，变得像是谈天一般随意轻松，“她几乎没什么朋友。你不知道吗，据说她手里的钱来路不正，没有人会真的相信一个女人会带着十几万镑隐居在一个晚上有时还会断电的小山村里吧？”
“她是个挺棒的女人。”伊娃只回了这一句话。她瘪了下嘴巴，清了清嗓子，舔着嘴唇移开了目光。至少在她记忆里是个挺棒的女人。
乔森好像根本不在乎伊娃的回复，只是不停絮絮叨叨讲着话：“当时她也是坐在我的车上去的橡树村，还带了个十来岁的小伙子。她长得真漂亮啊，穿着一条白色长裙。我还记得胸口有一圈蕾丝花边呢。”
乔森说到这里的时候还发出了几声陶醉感慨的呼气声。
“那时候她好像已经快五十岁了吧，真是岁月不曾败美人呐。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到这个山尖尖上头、出行都不方便的橡树村来呢。别说消息了，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那里没人喜欢她，还有她那位丈夫。据说后来他抛妻弃子跑了，但也是她活该，传言说她私交混乱，好多人都说跟她有染，还有人说她的小儿子是个私生子。唉，漂亮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乔森叹了口气，叹完气后还舔了下嘴唇，发出一声响亮的“啵”一声的咂嘴声。
伊娃没有做出回复，倒是里弗好像很有兴趣，他接上了乔森的话：“这里有这么偏僻吗，不是都有巴士吗？”
“嗐。”乔森笑了一声，“一辆私人巴士而已，这活儿完全不挣钱，没人提前给我打招呼我可不会开车出来的。你们今天算是幸运的，昨天有人付给我五十，让我下来接一个人。”
“那我们还真是走运。”
一蓬树枝从窗框外窜了进来，又快速被抽了出去，只留下几片黄了一半的叶子飘落在空座位上。车子居然连窗玻璃都没有，谁雨天坐这车子那可要遭殃了。
“确实。她根本没和我说几点来接，我今天已经来兜了好几圈了，回去之后我可得再找她要点儿。”乔森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窗外乍一眼看上去依旧绿意盎然，不细看完全看不出已经到了十月份。
“你说的那位夫人，你对她的印象可真深刻啊。”里弗扶了下椅子，将手提箱放在旁边的空座椅上。他的嘴角扬起了一点笑容，那笑容很轻，轻到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来。
“对啊。很少会有新人坐车去橡树村，倒是有很多人出去。”乔森很乐意和里弗聊天，“现在也就七八十人吧。很多人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了，但更多人不想出去，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
“那照你这么说，那还是个好地方咯？”
乔森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好地方？在那里流言蜚语只要一秒钟就能传得满天飞。只要有一个人不喜欢你，所有人都不会喜欢你。”
“哈——”里弗发出一声有点干巴的笑，听起来好像有口浓痰卡在了他的嗓子里。
“不过也不用太在意，你们又不是要常住在这里。少跟他们来往就是了。”乔森的语气很难得没有带点笑意。他有点冷淡，说完这句话之后还带了声叹息。
巴士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枯燥循环的引擎声，还有因为颠簸而不断发出“嘎吱”声的巴士座椅以及扶手。
里弗一直盯着乔森的后脑勺，他的舌头不停舔舐着自己的嘴唇，或者是在口腔里撞来撞去。他好像一直有话要讲。
当巴士又拐过了四个大弯之后，里弗终于开口了：“它为什么叫橡树村？”
“因为这座山上大部分都是橡树，村子周围也都是橡树。以前还有个伐木场，但挣不到什么钱，八年前就已经关了。”
“你为什么不走？”里弗又问。
乔森大笑起来，等到笑够了，他才半抱怨半自嘲地回答：“能走的都走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在外头谋生的。那个鬼地方甚至只有一所兼职学校的修道院！你要么留在那里种地放羊，要么就等着天降横财！”
“哇哦，那听起来那里很适合隐居啊。”里弗却对此发出感慨。
“哈？”乔森对里弗的关注点感到诧异，“隐居？那里没有什么活动，更没有什么乐子，经常都会有人守在你的窗户外面等着看你的笑话，对外人更是如此。除非你准备锁起门窗一辈子不和人打交道。”
“什么垃圾地方。”伊娃没忍住吐槽。她没有压低声音，话语里充满了不屑的情绪。
“是啊，那就是个垃圾地方。”乔森认可伊娃的观点，“等你到了那里，第二天关于你的故事就会流传进你的耳朵里了，他们会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他们已经跟你认识几十年了。”
伊娃翻了一个白眼，鼻子里喷出一股不屑的气流。
里弗“哇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被吓到了。
神经病。伊娃是这样评价里弗的。
绿巴士在橡树林中穿梭着，像一道影子时隐时现。群山郁郁葱葱，起伏连绵，它们紧紧依偎在一起。
中午太阳高悬在头顶时，巴士才摇摇晃晃停在村子门口。那里有一座摇摇欲坠的橡木拱门——它已经快要被爬满的紫藤藤蔓和爬山虎挤碎了。拱门上挂着一个饱经风霜的木牌子，写着“橡树村”几个字。
伊娃提着手提箱站在碎石子路上，道路不宽，也就刚好够那辆巴士和一个人并排行走。
拱门孤零零站在路口，往后要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看见连绵的圆弧形姜黄色的茅草屋顶。有几缕烟正悠悠往天空飘着。
“嘿，我们到了。”里弗站在伊娃旁边，他高兴地对她讲道。
伊娃白了他一眼，提着手提箱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嘿、嘿！等等我！”里弗追了上去，好像他们很熟悉一样。
伊娃根本不理会他，她迈着大步，走起路来耸起来的肩膀让她的背看上去更宽了，里弗追在她身后，觉得她像一头穿着橙红衬衣和橄榄绿裙子的棕熊。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碎石子道路上。
伊娃并不知道阿尔温家在哪里，她现在只是想去吃口东西，因为她想起她好像忘记告诉阿尔温自己什么时候会来了。
她不知道乔森所说的酒馆在哪里，不过好在她看见了一个铁质的招牌，在阳光下很耀眼。
招牌上写着——玻璃蓝鸟酒馆。
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在评论区提出来噢┗|｀O′|┛ 章节字数普遍会比较多，可以慢慢看(●ˇ?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抵达橡树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