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路也有些崎岖不平，伊娃走上几步平路就得爬个坡或是下几步楼梯。
玻璃蓝鸟酒馆的招牌看起来离得挺近的，但走了好几分钟了，伊娃还没走到酒馆门口。
里弗紧紧跟着她，伊娃感觉自己好像带了只栓不了绳子的狗出来一样。
她停下脚步，一甩脑袋看着身后气喘吁吁急刹车的里弗。她伸出手指，指着里弗的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准，再跟着我。”
里弗皱皱眉，撅撅嘴，声音里有那么点委屈：“我没有跟着你，小姐，我只是要找个地方吃午餐。”
伊娃有点无语。她放下手，但还是留下了一句相当不友好的话：“你脑袋上长的这个东西最好不是用来放屁的。”她转过身，大步流星朝酒馆走去。
里弗随即摊开手，冲着伊娃的背影翻着白眼晃着身子做了个鬼脸。
酒馆即使大门紧闭，也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的丁零当啷声响，和吵闹的笑声。大门旁边就有一扇很宽的圆弧形大窗户，伊娃能看清晰看见男人们坐在窗边把酒言欢。清澈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晃动着，随着一次接一次的碰撞举杯被激荡起，洒出去。
暴殄天物。伊娃一眼就认出那杯子里的是金酒，那是她最喜欢的品类。
不会喝可以不用喝。伊娃恨不得把那些酒杯都拿到自己手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被洒出去的酒液。
门推开时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响，站在离门不远的女服务生大喊了一声“欢迎光临”。但当她抬起头来看向进门的客人时，伊娃看见她露出了一个明显的诧异神情，口型像是说了句“哇哦”。
伊娃没有太在意，她径直朝里面走去。穿过一道没有装门的门框，有一间宽敞的用餐区。正对着门框的还有一台用整棵橡树凿出来的摆满酒的吧台。
伊娃找了个正对厨房的位置坐下，里弗紧随其后坐在她旁边。他好像很好奇，一直在不停打量着周围——酒馆布置温馨又自然，充斥着木头、碎布和稻草，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插在玻璃烛台里，正燃烧着的蜡烛。他们像构筑鸟巢一样装饰着酒馆。
伊娃很想踹他两脚，但她还是忍住了。她看着男服务生端着满当当的盘子，撞开厨房门，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朝外面走着。
将餐盘里的披萨和牛肉汤扔在食客桌上后，男服务生从屁股口袋里掏出点菜本，一边写一边走到伊娃与里弗面前。
“欢迎光临玻璃蓝鸟酒馆，要点什么？酒单和菜单都在墙上，长眼睛了就自己看。”他的语气暴躁又迅速，飞溅出来的唾沫都喷到了桌子上。
“一份牛肉汤。”伊娃并不计较他的态度，她瞄了一眼吧台背后的手写菜单——写得太潦草了，她目前只能分辨出几条内容。她随便挑了一个说。
“我也一样。”里弗举起手，紧接着伊娃的话说道。
伊娃立刻瞪了他一眼，里弗只是耸耸肩，将眼神移开了。
男服务生收起点菜本，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了面前的伊娃和里弗。他惊呼了一声：“噢！新来的！”
原本吵吵闹闹的酒馆在他一嗓子惊呼之后安静了下来。伊娃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但她一点不在乎，她盯着男服务生，像盯着一只一惊一乍的兔子。
里弗却有些坐立难安，他尽量缩起身子，让自己看上去不太显眼。
“嘿……”里弗凑过来，低声冲伊娃说，“有点怪怪的，你不觉得吗？”
“你脑袋上是长了两个摆设吗？”伊娃很没好气地回答，“和乔森聊了那么多都没发现这个小村子不太欢迎陌生人来吗？”
“好吧。”里弗撇了撇嘴，缩回了身子，保持起沉默。
耳畔有窃窃私语传来，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里弗即使是竖起耳朵，也根本分辨不出有哪些关键字眼。
男服务生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打量，又有些不可思议。他将伊娃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直到伊娃出声提醒，他才收回自己非常冒犯的目光。
“你要看多久？”伊娃的态度并不好，声音还有些沙哑，说完话后她清了下嗓子，觉得喉咙有些瘙痒。
“噢，抱歉。”男服务生抬了下手，倒退着走进了厨房里。
伊娃终于将目光抛向酒馆里的其他人了，她看着他们如同蜡像一样，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女人们捂着嘴在低语，男人们举着酒杯，严肃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伊娃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将烟悬在烛火上点燃。烟草被点燃的瞬间，伊娃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她甩了下拿烟的手，灰色的烟飘了上来，伊娃在烟雾中收回目光，张嘴将烟叼在了嘴里。
她深吸了一口，随着另一端的火苗猛烈地蹿了一下，两股烟从伊娃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蒸汽火车？里弗在心里头嘲笑这个女人，她嘴臭脾气又坏，两条臂膀和男人一样宽，没有男人就只能靠抽烟消遣了。
伊娃抽了两口烟后，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将刚刚在吞云吐雾中得到的灵感写在了上面。
她没有做任何的遮掩，就算里弗在旁边一直窥探也毫不在乎。
酒馆里渐渐恢复了热闹的气氛，好像大家已经接受了这两位新来的外来者。
牛肉汤端上来的时候，伊娃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
男服务生将装着牛肉汤的木头大碗扔下来的时候，里头的汤差点洒在伊娃的本子上。伊娃瞪了他一眼，男服务生浑身颤抖了下，慌慌张张留下句“抱歉”就钻进了厨房里。
厨房里闷热又嘈杂，虽然角落里有两个大烟囱正“呼噜呼噜”吸着气，但也没有缓解多少。
厨房里只有一个女人在忙碌着。她照看着两口文火熬煮着的大锅，还有一口刚熄了火，但里头的热油还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炸锅。
“真吓人，那女人好像要把我杀了一样！”男服务生抱怨着，将一盘牛舌披萨放在了托盘上。
女人转过身来，她围裙下只穿着一条单薄的亚麻灰色连衣裙，袖子挽到了肩膀上。她撩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转过身来对着男服务生说：“你得改改你的脾气，杰夫。”
她晃了晃手里的大铜汤勺，勺柄的木头已经开裂，用布条子捆着避免脱落。
“好的——布莱尔夫人——”杰夫拖长了尾音，端着盘子走到了厨房门口。
“安妮呢，又在偷懒？”女人望着杰夫身后，有些生气。
杰夫耸了耸肩，端着披萨走出了厨房。
牛肉汤香料味很重，牛肉干涩难嚼，吃得伊娃眉头都皱起来了。
“很难吃，对吧？”里弗用叉子将里头的牛肉撕成小块，他面露难色，冲伊娃抱怨。
伊娃没有回复他，只是就着汤将嘴巴里嚼了半分钟还纠缠在一起的牛肉冲下去。
“其他地方不能坐吗？”她清了清嗓子，看向里弗。
里弗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他用勺子喝了口汤来缓解自己的尴尬：“噢、噢——是这样的，这位小姐。你也知道，这里的住户们并不欢迎陌生人，我可不敢和他们坐在一起。万一、我是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呢，对吧？”
他挤出一个微笑，将撕碎的牛肉块喂进了自己嘴里。
伊娃一边搅着汤一边盯着他问：“你不是说你是来探亲的吗？和这里的人不熟？”
“不太熟，小姐。这里住的是位远房亲戚，我很少来探望他，很少，对，很少。”
“为什么不去他家吃饭？”
“呃……我想他应该还不知道我来了，我没有事先给他写信。对，我是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所以才过来的，哈哈。”里弗微笑着，身体却不自然地远离了伊娃。
“好吧。”伊娃收回目光，但也没有继续吃面前的牛肉汤。她保持了一会儿的沉默，突然却又问：“你认识阿尔温吗？”
“什么？”里弗的注意力原本已经放回了自己的汤碗，在听见伊娃的问题后，又猛地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阿尔温·米勒，你认识她吗？”
里弗迟疑了一下，随即应和般地点起头：“噢，当然，我当然认识她，小姐。她是个名人，每个人都听说过她的。”
“你觉得她怎么样？”
“漂亮，又温柔。”里弗微笑着回应。他扬了下手里的汤勺，他不会再回应伊娃的提问了。
伊娃看着里弗，她的眼神有点复杂——奇怪的男人，他像个骗子，但又不是满嘴谎话。至少有那么一两句挺像真的。
伊娃低下头，她一直在搅动着碗里的肉汤，却没有丝毫下咽的**，即使她现在肚子饿的咕咕叫。
“嘿，你好，请问是伊娃·伊丽娜·费奥多洛娃小姐吗？”一个柔和轻快的年轻声音从旁边传来，伊娃抬起头，身旁正站着一位黑头发绿眼睛的年轻男子。
男子微微笑着，双手垂在身前，正看着伊娃。
“是。有什么事吗？牧师？”伊娃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件白色下端坠有蕾丝的长罩衫，没有穿标志的牧师长袍。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费奥多洛娃小姐？”牧师并没有直接回答伊娃的问题，反而伸出手指向伊娃旁边的空座椅。
伊娃点了下头，牧师才拉开椅子坐下。
“你好，费奥多洛娃小姐，我叫格兰特·斯宾塞。我是阿尔温的朋友。很久之前她就和我提过你的名字，说你是位与众不同、了不起的姑娘，今天见到，确实如此。”牧师友好且礼貌地介绍着自己。
“叫我伊娃就好。”
格兰特点了下头，他瞄见了伊娃面前的牛肉汤，他露出一个微妙的苦笑：“这家的招牌菜其实是牛舌披萨。布莱尔夫人其实根本不会煮汤。”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往旁边瞄了一眼，确认没人看向他们。
伊娃点了点头。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伊娃？”格兰特终于注意到了一旁抱着牛肉汤艰难下咽的里弗。
“不认识。”伊娃很平淡地回应。
“我们算是萍水相逢。”里弗嚼着牛肉，回应着。汤里的牛肉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只剩下炖的快烂掉的土豆、洋葱和胡萝卜。
“哈？”伊娃这声语气上扬。她差点就要嘲弄里弗了。
“你知道吗，伊娃，阿尔温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她慷慨又大方，她出了很大一笔钱翻修了修道院的教室和教师宿舍。不然我们会少很多学生和老师的。”格兰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发出轻轻一声感叹。
伊娃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格兰特：“她本身就很好。”
“是的是的！”格兰特疯狂点着头，他现在恨不得捧着伊娃的手向她吹嘘阿尔温，但他听见周遭吵闹的声音变低了些许，他立刻转变了态度。
“如果你有祷告或是赎罪的需求可以来教堂，我和盖尔神父除去休息时间都会在那里。”他态度变得平淡了许多，但声音依旧轻快又柔和。
“谢谢。”伊娃难得礼貌地回应，“对了……”她张嘴正想要问句话，余光就瞥见了已经吃完肉汤，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和格兰特的里弗。
“谢谢。”她立刻将刚刚的问题憋回了肚子里。
“不用谢。好了我该走了，我只是刚好在吃饭时看见你，想来确认下你是不是阿尔温口中的伊娃，打扰了。”格兰特站起身，他的手在桌边拍了拍，特意强调了一句，“不要浪费粮食。”
“好吧。”伊娃舀起一勺牛肉汤，在倒退着离开的格兰特的注视下吃了一口。
格兰特满意地离开了。
伊娃不再讲话，她沉默地嚼着那些梆硬的牛肉。
里弗就静静看着她，完全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伊娃很不习惯有人注视自己吃东西，她的脚开始逐渐不耐烦地跺了起来。
“哟哟，格兰特还对那个女人抱有幻想吗？”
“说不定只是想再从她手里敲一笔费用下来，他不是总说教堂需要钱嘛。”
“你有看到那两个人吗？别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越狱犯吧。”
“那个女人真是越看越像。他们刚刚还在一起聊米勒？格兰特终于要对那个老女人下手了吗？”
隔壁桌的交谈声传了过来。两颗狡诈又沧桑的脑袋聚在一起，却丝毫没有窃窃私语的态度。两张留满胡茬的嘴砸吧着回味刚刚喝下去的两口威士忌，唾沫横飞的谈论着。
“他就不怕阿伊斯从地里爬出来吗，就像弄死一头羊一样弄死他！”
“放你妈的屁，阿伊斯有什么胆子弄死他？那小子连从山坡上跳下来都不敢！”
“滚蛋！我之前就亲眼见过阿伊斯弄死了放羊家的儿媳妇！”
两张嘴争吵起来，两双手推搡起来，两个酒杯掉落在地，两个半杯的威士忌淌了一地。
“两个男人活的跟长舌妇一样。”伊娃满满都是鄙夷。
“他们确实很吵。”里弗用手堵着耳朵，认同伊娃的观点。
“哎哟哎哟，又说起阿伊斯的事情了。”另外一桌的老妇人用手遮掩着口鼻，但讲话声依旧清晰可闻，“那个撒谎精有什么好谈论的。”
伊娃看向她，老妇人依旧在发表着自己的评价：“一个骗子，一个臭小鬼，值得两个大男人像路边的疯狗一样争论？”
“阿伊斯？拜托，多少年了还在说他。”
“那是个好孩子，可惜死了。”
“好孩子？噢拜托，那珍妮弗因为他退学算什么？”
“珍妮弗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
越来越多的目光和流言汇聚了过来，他们围绕着阿伊斯，言语中有好有坏。
杰夫拖着扫帚，甩着抹布过来了，他大喊着，用脚踢着争吵起来的两个人，将扫帚插在两人之间。
“真无趣啊。”伊娃站了起来，她拎起手提箱，快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了出去。
里弗紧随及后站了起来，他伸手去抓行李箱，可惜手还没碰到提手，就被突然回头的伊娃一巴掌按回了位置上。
里弗的屁股发出“咚”一声闷响，还不等他发出疑问，就听见伊娃大喊一声：“我的朋友会付账！”
里弗被这句中气十足的喊声搞愣住了，等他注意到伊娃已经闪身推开了酒馆大门，他才给出了迟来的反应：“嘿——”
他站起来准备去追伊娃，却被赶来的女服务生拦住了去路。她堵在里弗身前，挺着胸膛遮挡里弗望向门口的目光。
伊娃终于离开了乌烟瘴气的玻璃蓝鸟酒馆。
她走出来深呼吸了一口。外头的阳光温暖又舒适，空气清新又干净。而且安静、平和，没有争吵声，只有鸟叫声。
远处有个有点熟悉的身影——是格兰特，他正站在路边和一位路人挥着手，正准备结束最后一句交谈。
伊娃立刻抬腿朝他跑去。她稳当地跳跃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即使踩在石子上也丝毫没有减速。
当格兰特收回手，与对方讲完“再见”之后，伊娃就已经出现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用餐结束了？伊娃。”格兰特有点意外。
伊娃平静地点点头。刚刚那一段跑动对她来说就和散步一样轻松。
“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我想你和我说一下阿尔温家在哪里。”
“你没有问过她吗？”格兰特有点意外。
伊娃倒是保持着那股不太有所谓的态度：“忘记了。”
“好吧。”格兰特接受了这个回答，他抬手指向道路的前方，“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后右转，走上那个山坡之后会看见一栋漂亮的灰瓦大房子，墙上爬着大片的铁线莲和风车茉莉。”
“谢谢。”伊娃点了点头，她简短的回应之后便迈出了步子。
她的步子迈得又大又稳。
“祝你度过愉快的探望日！”格兰特望着伊娃的背影喊着。
伊娃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走到尽头，穿过长满牧草的山坡，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栋大房子，像雨后茁壮成长的蘑菇，立在山坡顶端。
伊娃继续往前走着，那房子周围只远远隔着几栋房屋。
走上几阶石板阶梯后，穿过没有篱笆门的爬满常春藤的矮篱笆，伊娃走到了房子的大门前。
大门开着，门口坐着位穿着宽松棉麻白长裙的女人，她靠在铺着软垫的摇椅上，支着脖子望向门口。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女人笑着，没有站起身来。
“好吧，我该在给你的回信里写上具体时间的。也该顺便问问你你的具体住址。”伊娃站在女人面前，看着对方那双笑起来周围满是皱纹的眼睛。
“收到你的回信之后我就给你打了电话，可惜接电话的是你的助手。我就知道你会立刻出发。”女人终于站起身来，她拍拍伊娃的背，邀请她进屋。
“吃饭了吗？”她问。
“吃到了一碗相当难吃的汤，还不如杰克煮的。”
“是吗？那来吃几块三明治怎么样？”
“我相当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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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玻璃蓝鸟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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