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阴雨连绵。
伊娃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她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很沉。伸伸懒腰,从床上爬下来,赤着脚站在地上,伊娃正望着窗外。
视野很差,只能沿着雨幕望见近处的草地。
伊娃走出房间。
外面没有亮灯,走廊内有些昏暗。主卧的房间门关着,门缝里也没有透出光亮来。
伊娃轻手轻脚走下楼梯。墙上的挂钟发出低沉的滴答声——现在是早上六点十五分。
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伊娃并不怪自己,下雨天确实很适合睡觉。
她走进厨房,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打开冰箱,从里头拿出两个鸡蛋。伊娃一直觉得这是个好发明,她很喜欢将刚从鸡舍里拿出来的蛋放进冰箱,这样能存放非常长的时间。
煎锅里发出悦耳的“滋滋”声,伊娃哼着歌,搅动着锅里的鸡蛋。
阿尔温的习惯并没有改变,她轻而易举找到了胡椒罐。
伊娃的喜好也没有改变,她还是喜欢往搅碎了的煎蛋里放入大量的黑胡椒。
“噢,你已经起来了?”阿尔温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吃掉了你两个鸡蛋,你不会介意吧?”伊娃连头也不回——她正将鸡蛋盛进盘子里。
“当然不会。米斯尔斯和麦斯尔走了之后我就很少吃鸡蛋了。”阿尔温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蔬菜汁,那汁液的颜色很红,看上去应该混入了不少胡萝卜。
伊娃只是笑了一下,她很想问问阿尔温关于她丈夫的事情,可她又想起乔森在车上的话,觉得还是不问为好。
但阿尔温主动谈起了这件事:“不像我的丈夫,他很讨厌鸡蛋,非常非常讨厌。”
“噢,是吗。”伊娃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她端着盘子走出了厨房,坐在餐桌边,一口将滚烫的鸡蛋塞进了嘴里。
阿尔温紧随其后坐在她身边,她手里冰凉的蔬菜汁只喝了一小口。
“我和他结婚没有多长时间,半年,也就半年,他就走了。”阿尔温的手不停摩挲着玻璃瓶口,她看上去好像有那么些悲伤。
但她嘴角带着笑容,也许那是苦笑?伊娃猜测。
“他走去哪儿?抛弃这么温柔又漂亮的妻子不要,自己一个人跑掉?”伊娃一口接一口,她不嫌盘里的鸡蛋烫口,相反她很喜欢这种热气腾腾的食物。
“哈哈……”伊娃的话将阿尔温逗笑了,她笑得很灿烂,好像她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等到笑声过去,阿尔温才回答伊娃的话,“我不知道,他没有打招呼,我睡了一觉起来,他就走了。”
“你没有去找过他吗?”
“找过,但没有人知道。”
“这村子里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吗?”伊娃挖苦着,“他们连阿伊斯都了解的那么详细,都没有一个人去注意过他吗?更何况他们……”
伊娃及时刹住了车。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讲下去了。
“更何况什么?”但可惜,她的嘴还是讲得太快了。阿尔温很想知道她还想讲些什么。
“没什么。”伊娃将最后一口鸡蛋塞进了嘴里,她边嚼边摆摆手。
“说吧,我想听听。”阿尔温温和地笑着。
伊娃犹豫着,嘴里的那口鸡蛋嚼了许久也没咽下去。她看着阿尔温,对方平静、淡然、从容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伊娃将嘴里那口嚼了半天的鸡蛋咽了下去。
她舔了舔嘴唇,却又将眼神移到别处去。她假装没有听见刚刚阿尔温的问题,她吹起口哨,余光却时不时望回来。
阿尔温依旧平静、淡然、从容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伊娃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她又一次舔了下嘴唇,她看向阿尔温,说:“我听到了一些……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不太好的事情。他们还说麦斯尔,说他、呃是私生子什么的,说你的丈夫抛妻弃子跑了之类的。”
最后一句话,她讲得很小声。
但她确定阿尔温听见了。
她看见阿尔温的肩膀因为吸气而高高抬起,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阿尔温的眼帘垂了下去,手紧紧攥着玻璃瓶。
“抱歉。我不该讲出来的。”伊娃慌慌张张站起身来,将面前的盘子与勺子拿起,快步朝厨房走去。她走得很急,一路撞上了桌角、椅子,丁零当啷着去了厨房。
她将水龙头的水流开的很大,发出嘈杂的声响。
仅仅是一个盘子,伊娃也洗出了皮拉啪啦的动静。
漫长的洗盘子结束后,她还是坐回了餐桌旁。阿尔温已经换回了心平气和的神态,那瓶蔬菜汁也已经喝光了。
阿尔温淡然地开口:“是吗,是乔森告诉你的吗。他总是爱开玩笑。”
开……玩笑吗?
伊娃总觉得那不是在开玩笑。
“格雷厄姆是个……很,规矩?的人吧。”阿尔温形容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的时候显得很犹豫,“他对米斯尔斯很好,所以我才和他结婚了。我们只办了一场很小型的婚礼,就在这里。”她说着,指尖敲了敲桌子。
“和米勒先生比呢?”
“那当然是米勒更好。”讲起亡夫的时候,阿尔温总是带着笑容,“格雷厄姆也允许我继续保有这个姓氏。”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讲。”
“我不明白。”阿尔温只是摇头。
“就因为他跑了?为了这么个懦弱又自私的男人,就讲那些话?”伊娃有些恼火,还有些打抱不平,“他们但凡分点关注阿伊斯的心思去看看他,都不至于让他悄无声息的离开。”
“或许是因为关注阿伊斯更有趣吧。”阿尔温站起身来。她朝着厨房走去,将玻璃瓶“当啷”一声扔进洗碗槽里。
伊娃发出不屑的嘲笑:“有什么好有趣的,不就是一个男人吗?”
“可他们觉得阿伊斯很有趣。”阿尔温转过身来,她靠在洗碗槽边沿,双手撑在上面。好似有些漫不经心,“阿伊斯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胆战心惊的。”
“干嘛这么关注他?他有什么特长吗?还是说他有什么超能力?”伊娃不明白,她甚至觉得这些人格外搞笑。
阿尔温只是耸耸肩:“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去问问斯宾塞先生。”
“斯宾塞?”
“格兰特·斯宾塞。他是教堂的牧师,也在修道院担任孩子们的文学老师。我想他会很了解阿伊斯的事情。”
“噢我知道他。我就是在他那里知道你家住哪儿的。”
“他也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阿尔温露出微笑,“为人也很温柔,有时候他会让我想起米勒。”她的眼神瞟向别处,说完还一耸肩膀,转过了身去。
伊娃眯起了眼睛,她用一种好奇、但又有点怀疑的眼神瞄着阿尔温:“我说亲爱的,那个小伙子和你比起来可有些太过年轻了,他甚至比我都小。”
“你在说什么呢!”伊娃语音未落,阿尔温就有些责怪地应声。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
“你的性格可真是不适合开玩笑呐。孩子。”阿尔温开始清洗玻璃瓶。她洗了很久,偶尔还会抬起头看一眼窗外——雨小了些,天边也微微泛了点光亮。
“斯宾塞先生有时会在早晨七点去修道院给孩子们上上课,你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雨伞就在门口,你可以选一把你喜欢的。”
伊娃没有说话,她在阿尔温话说到一半时扭头去看了眼时钟,六点四十分了。
可以出发了。
走到教堂门口时,雨已经快要停了。天边的丝丝云层里透出白光,一群羊正顶着小雨吵吵闹闹从教堂门外经过,牧羊人骑在马上,高昂着头摇摇晃晃走在末尾,赶着羊群离开。
伊娃被挤到墙角。她踮着脚,一手扶着墙,尽量让自己不被墙上的雨水打湿身体。
羊群离开后,伊娃才踩着泥泞的道路往前走。
砖块与石块砌成的小教堂上立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墙上的十字架一高一低。教堂不大,看上去也只有两层。钟楼立于教堂后面,当伊娃抬头去看它时,教堂上的大钟刚好敲响。
她走进教堂,里面坐着许多前来祷告的村民。伊娃没有惊扰他们,她贴着墙走着,进入了一条走廊。
走过那条走廊就能进入修道院。
几个年龄不大的小孩正在走廊上奔跑着,路过走廊着的修女会轻声责备他们,但也无济于事。
伊娃看见修道院划分出来作教室的房间外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一顶小圆帽。
是格兰特。他正在向进入教室的孩子们打招呼。
“嗨。”伊娃打了个招呼。
格兰特被声音吸引过来,他好像有点惊讶,但眼神却出奇的平静:“你好,伊娃。”
伊娃瞄了一眼教室里,里头稀稀拉拉坐着年纪不一的十来位孩子。
“我有事情想问问你。”伊娃开门见山。她侧了侧身子,示意对方借一步说话。
格兰特点了点头,跟着伊娃走到一旁。
“我想问问你关于阿伊斯的事情。”
“阿伊斯?”格兰特顿了一下,好像对此很诧异,“他过世非常久了。已经有十年了。”
“我不在乎。”伊娃有些耐烦地摆了摆手。她掏了掏口袋,但烟盒刚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在格兰特警告的眼神中收了回去,“讲讲他的事情,至少让我了解一下他。”
“伊娃,你为什么要了解他?”
“阿尔温拜托我查查是谁杀了他。说实话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去找警察?”
格兰特却摇了摇头:“在这儿警察可没多大用处。”
“好了,讲讲他。”伊娃催促。
“阿伊斯吗,当然可以。但要稍微等上一会儿了,马上就到上课的时间了,我不能迟到。”格兰特掏出怀表,秒针还剩半圈就到七点整了。
伊娃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格兰特走进教室,关上门的那一刻还不忘吆喝一声,让还在走廊上嬉戏的小孩子赶紧回教室里。
伊娃就站在外面等待着。格兰特的声音很响亮,温柔但很有穿透力。
上课内容无非就是教义、寓言故事和一些拼读识字。
伊娃觉得有些无聊,她开始在教室外踱步。等到雨停之后,她又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内容还是那些。伊娃直接坐在教室外面打起了瞌睡。
等到格兰特结束授课,已经有几缕微弱的阳光从云层间透出来了。
孩子们从教室里倾巢而出,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一旁地上的伊娃。他们吵闹着,比一群排队等着跳下池塘的鸭子还要聒噪。
伊娃是捂着耳朵目送他们离开的。
“还好吗?”格兰特伸手想拉伊娃起来,“很痛吧,这些孩子总是冒冒失失的。”
“痛?一群崽子能有什么力气。我只是在休息而已。”伊娃觉得莫名其妙。她没有去握格兰特的手,自行站了起来。
“噢。”格兰特略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进来吧,下堂课是下午了。”他将伊娃请进了教室。
伊娃随手找了个位置坐下。
教室采光不错,除了有些阴冷之外,算是一间很适合做教室的房间。
“你想知道关于阿伊斯的什么事情?”格兰特坐在伊娃面前询问。
“什么都可以。”
“噢……”格兰特思索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阿伊斯呢,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尊师重道,很热心肠。在修道院生活的日子里也经常帮一些忙,像是打扫卫生、修剪葡萄藤等等。
“除了有些害羞腼腆,有点太老好人了,他基本没什么大缺点。他是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帅气小伙子。身高5.9英尺,身形修长,就是有些瘦,但很有力气,修道院里很多体力活儿都会拜托他帮忙。
“等到他十八岁时,他离开修道院开始独自谋生。听说他后来在村里一家书店里打工,平日也就住在书店二楼的隔间里。休息时他会回修道院来,有时是帮忙,有时就是简短的探望。
但好日子没有过太久,有一天清晨,他被发现死在了修道院外一处堆满干草的推车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干草叉。”格兰特叹息了一声,他摇了摇头,语气间充满了惋惜。
“人们发现他时血迹都已经干涸,身体也已经僵硬。”
格兰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这一次他离伊娃很远。
沉寂片刻后,伊娃询问格兰特:“为什么要杀他,他和谁有过节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到底谁会这么恨这个孩子。”格兰特难得地变得有些激动和气愤。
“他有什么遗物吗?万一他喜欢写日记呢。”伊娃提议。
格兰特对这个提议有些惊讶,他看着伊娃,愣在原地。
“他有什么遗物吗?万一他喜欢写日记呢。”伊娃只好将刚刚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格兰特还是很惊讶。他思索着缓缓站起身来,他盯着伊娃朝她走近,眼睛一眨也不眨。伊娃也盯着他,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他走到伊娃面前才停止了思考,他同意了伊娃的提议:“走吧。”
格兰特领着伊娃往外走去,他们穿过走廊,走到修道院最外侧的一处增建的小楼外。
伊娃觉得这些重叠排列在一起的房间很像是叠放在一起的鸽子笼。
格兰特带着伊娃走上了小楼狭窄的外置楼梯,他们一直走到了三楼最中间的小房间门外。
“有这么多孤儿吗?”伊娃看着几乎所有都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问道。
“以前有,那时候很多人会把残疾的孩子、女孩儿或者是养不起的孩子扔出来的。”格兰特一边颤抖着手打开房间门上挂着的大铁锁,一边回答。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能干活,尤其是农活儿和体力活儿。”格兰特打开了门锁,一股霉味儿立刻扑了出来。
伊娃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在面前试图赶走这股气息。
格兰特带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仅仅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和一盆已经枯死的盆栽。窗户就像是随便凿开的那样,细细长长的,远看就像是墙上的一道裂缝。
两个人走进去房间就几乎已经被占满了。伊娃看着落满灰尘的房间,面儿上连一张纸都没有,木板床上更是连床垫都没有。
“真干净啊。”她好像有点讽刺地说出这句话。
格兰特耸了下肩膀,他拉开衣柜,里头就只有几本旧课本、两件一大一小挂在衣架上的上衣,还有一个保存的很好、毛茸茸的泰迪熊。
“就只有这些?”伊娃明显很失望。她拿起课本,弹了弹上面的灰尘,将课本翻开。
书页已经变得又黄又脆,还被书虫啃出了大大小小的缺口。印刷痕迹已经开始变淡,有些地方直接已经消失了。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涂着可爱的小涂鸦。
看上去好像确实课本的主人已经不使用它很长时间了。
“这间房间就一直空着吗?从阿伊斯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住了?”伊娃关上课本,她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衣柜里那个泰迪熊。她盯着它看着,它比其他东西都要新太多了。
“修道院也不是孤儿院,这里的居民不可能一直扔孩子出来的。”格兰特倒是回答的很自然。
伊娃还是盯着那个泰迪熊,过了许久,她才将课本放回衣柜里。
“好吧,谢谢你。”伊娃有点失望,她转身朝外面走去。
地上满是灰尘,每踩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了。
“要走了吗?”格兰特追在伊娃身后,他关上房间门,重新挂上锁。
“当然。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伊娃头也不回地离开。
格兰特匆匆忙忙将铁锁锁上,他追上来,在伊娃身后说道:“我听说他之前在玻璃蓝鸟酒馆工作过一段时间,那对夫妻很八卦,说不定他们也知道一些关于阿伊斯的事情。”
他的语气急促,甚至有些催促的意味。
伊娃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她怀疑的目光在格兰特身上来回扫视着。
格兰特却面色平静,手紧握着,放在身前。
“好吧,谢谢你。”伊娃说完话后就继续下楼去。
“你要去找布莱尔夫妇吗?”格兰特追着问道。
“谁?”
“玻璃蓝鸟酒馆的老板们,他们是一对夫妻,乔治·布莱尔和伊莲娜·布莱尔。”
“哦,我长了嘴,等我到了那里我会问他们的。”
“好吧,希望你能跟对方聊得愉快。”格兰特没有送伊娃离开修道院,他只是站在楼下,看着伊娃离开。
已经走出去几步的伊娃停住了脚步,她迟疑地回头去看格兰特,对方只是微笑着,站在楼下冲她摆摆手。
伊娃不想耽搁时间,她只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她朝着玻璃蓝鸟酒馆走去。她跨过一个又一个明镜般的小水坑,听着街边的住户开门开窗的响动,还有扫水的哗哗声。太阳已经出来了,就在她的斜前方,正缓缓上升。
玻璃蓝鸟酒馆还未开始营业,伊娃绕着房子走了几步,酒馆后方的居住区的大门正大开着。一个盘着头发、穿着蓝白条纹和红点印花的女人正挥舞着手里的白色围裙,大声数落自己丈夫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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