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坐在餐桌前,她正对着落地窗,一边嚼着夹了太多番茄片的三明治一边欣赏着从屋檐垂下来的铁线莲。
花期早就过了,叶尖也开始有些发黄了。
“怎么样?我最近都不太爱往里头放芝士和培根了。”阿尔温走过来坐在伊娃身旁,她望着窗外的铁线莲,整个人都有些慵懒,“这都是前任屋主留下来的了,还好这些长在土地里的东西有最强的生命力。”
“比那碗牛肉汤好,吃完嘴里只有香料味儿。”
“在玻璃蓝鸟酒馆吃的吧。那家店的厨师很爱做汤,可惜总是掌握不好火候。”
“吵死了那里,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争论的,好像是在说一个叫什么……伊阿斯?是这个名字吧,就在说这个人。”伊娃将三明治里的番茄片单独拎了出来,她有点嫌弃太多了。
阿尔温明显愣了一下,她的手放在桌上,无聊且规律地敲击着。
半响过后,她才平淡聊天般开口道:“是阿伊斯吧?在这里他算得上是个有名人物。”
“他们真是八卦又聒噪,恨不得把那家伙扒光了拉到自己面前来。”伊娃将一片番茄片摔在盘子里,发出“啪唧”一声响,“噢亲爱的,下次还是放点肉吧,我还是想吃两口肉。”
撒娇并不适合她,所以她只是在语气上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阿尔温笑起来,她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当然当然,我的小姑娘。”
“你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来?就算是不想在和那些老东西联系也可以找个更好的地方。米勒先生应该给你留下了一大笔遗产的。”
伊娃看向阿尔温,话音落下后她又张了张嘴。
她其实是想问阿尔温为什么不想搬去一个离她近一点的地方,又或者问问她,为什么不和自己住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只想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带着米斯尔斯像流浪一样到处走。这里虽然偏僻,但至少除了你和我那几个老友之外不会再有人知道我在这里。”阿尔温伸出手,她轻抚伊娃那一头枯杂的头发,像是小女孩抚摸一个新得到的的洋娃娃。
“米斯尔斯呢,他最近怎么样?”伊娃将烟盒放在桌上,她只是将烟盒打开,并没有拿出烟来。
阿尔温沉默了,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般的沉默。
她垂下眼睑,她轻声叹息,她站起了身。
伊娃注视着她的背影,伊娃没有出声,伊娃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阿尔温走到窗前,她的手掌紧贴着玻璃——冰凉,光滑。
风正拂动着窗外的铁线莲,和当年她第一眼看见这座房子时一样。
“他去世了。”阿尔温的话藏在吹进屋子的风里,从伊娃的耳边飘过。
伊娃张了张嘴,她提起的那股气没能叹出口。她转过了头,她看向一旁——旁边是干净,贴着碎花壁纸的厨房。铜质水管在阳光下湿漉漉地闪着光,窗开着,白纱窗帘卷了起来。
那声叹息最终还是如愿叹出了口:“抱歉,阿尔温。”伊娃觉得很哀伤。
厨房的沥水架上还放着三人份的碗盘呢。
但阿尔温只是摇头,她发出轻笑般的吸气声。她的手敲了敲玻璃,几声敲击声后,她换上轻松的神色,再次坐回了伊娃身边。
“没关系,伊娃。你最近怎么样呢,和那位助手相处感觉如何呢?”
“挺好。”
“他有帮上你什么吗?”
“算有吧。至少我不用再去取信,也不用打扫屋子了。但他力气真的很小,他都没办法把一头羊按在地上给它剃毛!”可伊娃的语气更像是在抱怨。
“我打电话时他很有礼貌,听口音不像是英国人吧?”
阿尔温笑起来,她们已经认识了快三十年,她还是觉得伊娃发牢骚时皱起的脸就像刚洗过的泰迪熊玩偶。
“他是个中国留学生,我本来不想要他的,他一看就干不了什么农活。不过他讲话声音还挺好听的,像唱歌一样。”伊娃看着面前只剩下番茄片的盘子,她揉着肚子,说完话后还打了一个饱嗝。
“小时候你可一点不挑食呢,我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就算是吃剩下的软掉的曲奇你也照吃不误。”
“在别人家哪有挑食的道理。”伊娃瞄了一眼被自己剩下的番茄片,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它们。
“要去房间吗?我已经收拾好了。”阿尔温站起来,她弯腰去提伊娃放在脚边的手提箱。
“不不,我来就好!”伊娃从椅子上弹起来,她一把将阿尔温推开,将手提箱抓在手里。
阿尔温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她并不生气,她笑着看着伊娃像是抱着宝贝一般抱着自己的手提箱。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阿尔温笑着,手搭在身旁的柜子上。
“哇哦,就和小时候在你家里过夜一样。”伊娃兴致冲冲,她的双眼亮晶晶的,状态和刚抵达橡树村时完全不一样。她难得的露出兴奋与愉悦的神情。
阿尔温走过来将手挎在伊娃的肩膀上,带着她往楼上走去。
屋子有些年代了,即使有好好保养,但楼梯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二楼楼梯正对面的两间房间房门紧闭,从门缝里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客房的房间门开着。
伊娃的目光却始终在那两扇紧闭的房门上:“你又有一个孩子了?”
“是啊。”阿尔温领着伊娃走到客房门口。她将伊娃的脑袋掰正,不再让她去看那两扇门,“也去世了。”
伊娃猛地缩了下脖子,她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抱歉。”
阿尔温笑着摇了下头,她指着房间中的陈设,一一向伊娃介绍:“床单和被罩就和小时候的差不多,我尽力还原了质感和款式。所有的柜子都是空的,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谢谢,亲爱的。”伊娃难得露出温柔的神色。
阿尔温轻吻伊娃的额头,随后再轻轻捏了下她早已不再柔软的脸。
走时,阿尔温轻轻带上了客房的门。
窗开着,垂下的风车茉莉正随风摇晃着,像极了阿尔温过去挂在曾经的家门口的风铃。
伊娃将箱子打开,将里头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总共也没有几件衣服。她拉开衣柜门,和楼梯一样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抖抖衣服,挂进了衣柜里。
剩下的东西,她都一一排在了书桌上,给空荡荡的书桌增添了一点点装饰。
收拾完东西,伊娃仰面倒在了床上。
床垫柔软又舒适,还有股暖洋洋的气味钻进鼻腔里。嫩黄色碎花亚麻被罩上用蕾丝拼着田字格,同款的床单脚上还垂着常常的蕾丝花边。
和小时候自己赌气离家,阿尔温每次收留自己时入住的房间的床品一模一样。
好像我又是在离家出走一样。
伊娃深吸一口气,她荡起脚,缓缓将眼睛闭上。
小憩片刻后,伊娃离开了房间,她去一旁的卫生间方便了一会儿,随后在二楼转悠了一圈。
她在那两扇紧闭的房间门前站了一会儿。屋外宽敞的走廊已经变成了彻底的阅读休息区域,沙发和椅子堵在那两扇房门前,好像主人家再也不会打开那两扇门了。
她看见阿尔温就在主卧里待着,她坐在窗前的摇椅上,头枕在靠背上,一摇一摇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伊娃在主卧门前站了一会儿,她还是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觉得很寂寞吗,阿尔温?”伊娃站在阿尔温身后,从阿尔温正对着的窗户望出去——能俯瞰到大半个橡树村。
这座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真的就像蘑菇一样呢。
阿尔温没有回答,只是睁开了眼睛,摇椅也不再摇晃。
“以前你明明那么喜欢热闹的。家里面三天两头就要开派对,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你家里。后来米斯尔斯出生了,每到周末我就是你的免费保姆。”明明是抱怨的话,可伊娃却笑着讲述着。
阿尔温还是没有说话,她的摇椅停止了摇动。
“那时候米勒先生还会和我们一起去游乐园,或者是去看电影。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在过山车上吓哭出来了,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坐过山车了。”
“是啊,他真的是个好丈夫。可惜就是胆子太小了,别说坐过山车了,就是晚上让他去院子里拿个东西都要把大门和所有的灯打开了才愿意出去。”阿尔温终于开口。
她有点抱怨,又有点怀念。她拍了拍摇椅的扶手。摇椅又晃了一下。
“这边的生活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开始不爱出门了,伊娃。除了每周去教堂做一次礼拜,必要时去买点东西,我几乎不出门了。”阿尔温继续说,“我觉得我是想享受一下宁静的乡村生活,这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来打扰你。”
“是吗?”伊娃却对阿尔温的话将信将疑。在来的路上,那个叫乔森的司机可不是这么形容这里的。
“在这里我有大把时间独处,也不用再被喊作是谁的太太。我觉得很轻松,很轻松。”
“米勒先生的去世对你的打击真的很大。”
阿尔温没有再说话了。
窗外的铁线莲与风车茉莉也不再随着风摇曳。外面只有几只虫聒噪的叫声。
晚餐时,阿尔温准备了牧羊人派、爱尔兰炖肉和烤土豆。
伊娃一边念叨阿尔温准备的太多,一边将盘子里的食物一块一块往嘴里塞。
阿尔温吃的很少,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是看着伊娃微笑。
晚餐结束后,两个人并排在厨房里洗着盘子,就和过去一样。只是少了几个身影。
“你要出去吗?”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书的阿尔温听见了楼梯发出的响声,她抬起头,却看见了换好衣服、戴着有宽大帽檐的帽子的阿尔温——她正从楼梯上下来。
“去看看米斯尔斯和麦斯尔。”阿尔温径直朝门口走去,当她走到门口时,她握着门把手,回头看向伊娃。
“麦斯尔?”伊娃合上书,她还没有站起身来,“是你再嫁丈夫的孩子吗?”
“是在修道院领养的一个小可怜。”
“为什么要领养一个孩子?”
阿尔温没有选择回答,只是继续问她:“去吗?教堂离这里不远,十五分钟就能走到了。”
伊娃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也有些想念米斯尔斯了。
想念那个会追在她身后,不停喊她名字央求她给自己买颗糖的小男孩。
傍晚的教堂空空荡荡,晚祷的钟声早就已经敲响。她们路过修道院划分出来作教室的房间,再穿过一条用橡木搭建的歪歪斜斜的葡萄架走廊,就到了一片开阔地。
修士们在墓碑旁种了些柿子树,但长势非常差,大部分已经枯死了。
阿尔温带着伊娃穿过一片片毫无规章,又破又斜的墓碑,在一棵已经枯死的柿子树下找到了自己孩子的墓碑。
墓碑旁干干净净没有一颗杂草,也没有青苔或是藤蔓攀上碑体。
伊娃还是觉得有些许难过。
墓碑上连照片都没有,她都快忘了米斯尔斯长什么样子了。他有多高来着?4英尺还是更高?头发颜色是和母亲一样,还是像他的父亲?他说话的语调和声音是什么样的来着?
伊娃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是个常常挂着微笑的孩子。
阿尔温低头看着墓碑,她低声说着话,伊娃没有仔细去听,大概也就是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吧。
可面前却有三块墓碑,其中两块上面刻着“米斯尔斯”和“麦斯尔”的名字与生卒年月,另一个却是无名无字的墓碑。
三块墓碑并排着在一起,一同笼罩在枯死柿子树投下的阴影下。
“阿尔温,这是谁?”伊娃指着那块无字碑问道。
阿尔温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她愣了几秒钟,随后缓缓开口:“那是阿伊斯的墓碑。”
“阿伊斯?就是那个大家都在讨论的阿伊斯吗?”伊娃仔细去看那块墓碑。
那是块有些许年月的墓碑了,甚至有的角落已经悄悄开裂了。说是墓碑,更像是随便磨出来假装墓碑的石头。
阿尔温点了下头,她蹲下来,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块属于“阿伊斯”的墓碑。
“他是个好孩子。”阿尔温说,“乖巧、腼腆、善良又热心肠。和其他孩子一样,他也曾在修道院里学习知识,聆听教诲。后来他在一家书店里帮忙,挣些钱补贴家用。噢,对,他是个孤儿。”
“为什么要葬在米斯尔斯和麦斯尔旁边?”伊娃不解。
“为什么?”阿尔温自言自语般说着,“为什么呢?对啊为什么呢?”她扶着阿伊斯的墓碑,凝视着这块无字墓碑。
伊娃静静看着阿尔温,或许她正在思考。过了好久,阿尔温才站起身来,她依旧看着阿伊斯的墓碑。
“在书店帮忙的时候,他和很多人都成为了朋友……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阿尔温没有作出回答,她好像忘了刚刚那个问题那般,继续往下讲道,“他也没忘了修道院,闲暇时会回来帮帮忙。”
晚风吹动了杂草与柿子树,发出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夕阳已经落下地平线,夜晚来临了。
“他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多年轻的小伙子啊。死的时候倒在一捆干草上,□□草叉穿过胸膛,在夜里孤单的流血而死。”
阿尔温的声音明显哽咽了许多。
伊娃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轻轻捏着阿尔温的肩膀,却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伊娃。”阿尔温突然转过身来,她抓住伊娃的双臂,双眼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她严肃、郑重,又带着点祈求的味道,“帮帮我,告诉我,是谁杀了阿伊斯。”
“等、等下,你说什么?”伊娃感觉摸不着头脑。
谁是阿伊斯?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和阿尔温又有什么关系?
“告诉我,伊娃,告诉我!”阿尔温的声音越来越大,“谁,是谁杀了阿伊斯?”她着急又激动,瞪大的双眼里渐渐冒起了几丝红血丝。
“等等,阿尔温,你在说什么?谁是阿伊斯?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伊娃推开阿尔温,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老友变得有些陌生,她从前从来不会这样说话。
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优雅又温和。
阿尔温紧紧抓着伊娃的双手开始颤抖。过了许久,当黑夜笼罩整片墓地,渡鸦开始在草地间蹦跳时,阿尔温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她长长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好像有点哀伤:“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你干嘛要弄明白谁杀了他。说不定那只是是意外呢。”伊娃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烦躁。她低头看了眼阿伊斯的墓碑,一脚将脚边的石子踢到了他的墓碑上。
“米斯尔斯和麦斯尔认识他。”
石子从墓碑上掉落的时候,阿尔温说出了这句话。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石子与墓碑碰撞发出的轻微响动在这时回响的格外大声。
“噢。”伊娃眨了眨眼睛,她赶紧站好,规规矩矩的,好像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做。
石子斜着滚落到墓碑旁,离得不远也不近。
“他是米斯尔斯和麦斯尔的朋友。”
“噢……”
一只渡鸦从两人头顶飞过,翅膀差点碰落阿尔温的帽子。
“伊娃,我不觉得他的死是一场意外。在这里没有人的死会是一场意外。”阿尔温再次低垂眼睑看着那三座墓碑。它们在这里作伴,它们看上去一样高。
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他们三人之中谁的年纪更大些了。
“伊娃,我的朋友,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也很突兀,但是请告诉我,谁杀了阿伊斯。你是个聪明姑娘,试试把你的想象力用在现实世界。”
“阿尔温,我不擅长做这些事。”
“求你了,伊娃。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阿尔温看向她,用她那双已经开始变得浑浊的双眼,用可怜又哀求的神情看着她。
伊娃有些语塞,她还想拒绝,可又觉得那太过残忍。
“就当是我替米斯尔斯求你。”阿尔温握住了伊娃的手。
伊娃不再说话。
黑夜笼罩了大地,墓地里一片漆黑。
在漆黑之中,伊娃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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