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次噩梦了。
襄湘从卧榻上惊坐而起，她的呼吸已乱，心脏也扑通扑通快速跳动着。
她迅速瞥了一眼周围。灰砖房内，寻常的八仙桌和长条椅，靠墙窗下各有一床榻。
离她不远，同窗罗依裹着被子睡得正酣，轻微打鼾声回荡在房内，稍稍抚平她的惊惧。
还好，她在仙门学宫的舍馆内，而非那个可怕的梦境中。意识到这点后，她下意识伸手背擦了擦额头，带下一手的汗水。
想起自己临死的画面已经第三十六天连续出现，每每惊醒，心悸不止，几欲成为她的心魔了。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肩膀完好无损，一块肉也没掉，腹腔下侧的皮肤光滑平整，没有灵力相冲的灼烧感。
细究之下却又觉得不合理，引体自爆中止的确有损经脉，但又怎会身亡命殒呢？
她沉思良久，冷夜寒凉，侵入肌骨，冷得让她陡然回神。
她忽地哑然失笑，自己竟又莫名代入了噩梦，真是魔怔了。
怪只怪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
月前的一个深夜惊醒后，她便开始持续性地做梦，梦中场景虽断断续续的，但人、事、景却好似被串珠子似的连了起来，细细想来让人心惊。
梦里，魔界兴起，仙界自是遭殃，在最后仙魔大战中，水谦道君摇身一变竟成玉面魔君。而她，虽心有不甘，但无奈身死道消……
这一切就如同有人拿着铁錾子敲打她一般，刻骨入肌，仿若亲历，有时深夜醒来，她居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记忆交杂，自我模糊，一个梦竟能致人如此境地吗？她觉得奇怪。
这是带有警示意味的神谕还是真切发生过的前世？未来会按照她梦中事件走向发生吗？万一水谦道君真的堕魔了呢？
……
千念万绪涌入脑海，却理不清。
襄湘呼出胸腔一口浊气，想不出因由便不想了，这些天来她的脑袋都快抠破了。
念及此，她抬眼看见八仙桌上的茶壶，便起身灌了好大一口凉茶，这才终于将梦中的惊惧完全压了下去。
春寒料峭，月光透过纸窗铺泄一地，更添几分寒意。
夜还漫长，总不能睁眼到天亮，襄湘刚想钻入尚有余温的被衾中，纸窗前忽然经过一抹飘忽的黑影，好奇心促使她透过纸窗缝隙往外瞥了一眼。
就在那抹黑影闪身经过，侧脸一顿时，她不由心中一紧。
好像是是陈三吉？！
这陈三吉和她一样，都是仙门学宫的学子，来自一百零八宗门之中的百器门。此人尤其擅长使用叶镖。灵力相注，手到拈来，周遭万千叶子均是他的武器。
听说，此人生性好玩，常常逃学。半月前他便玩失踪，学宫这些天多方查找下落，却始终找不着人。因为此事，还专门发布了悬赏令。
现在来看，这人不就在舍馆吗？
念及此，襄湘又瞥了一眼窗外。
长廊下，那抹黑影穿着鸦青色道袍，身子高挑，四肢修长，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晚风袭来，灯火扑闪，有熄灭迹象，那人抬臂轻挥，广袖轻慢垂坠，回护住豆点大的火苗，好似一抹鬼影一般。
襄湘轻声唤了两声罗依的名字，没叫醒，眼看那人即将消失在长廊转角处，她立即开门闪身追了出去。
廊檐下，夜风拂面，周遭愈发静寂，那抹影子伴着幽微灯火，忽远忽近，无论怎么追赶，总觉得离他远了几步。
眼看他即将消失眼前，襄湘犹豫一瞬，喊了一声：“陈三吉？”
那黑影仿若未闻，自顾自离去，真是奇怪？
襄湘又喊了一句：“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黑影顿住，风来，灯火熄了。
光亮消失那刻，伸手不见五指，死一般的寂静侵袭而来，她心中警铃大作，并拢指尖，轻点额心，取出一簇幽微的蓝色火苗。
光，重现了。
幽蓝火苗在指尖上跃动着，扑闪不定，襄湘举起手臂，借光映亮周遭，目光迅速扫过。
那抹黑影不见了！
她下意识祭出右袖中的利剑。
只觉一抹轻如鼻息般的风吹过，右耳一根发丝拂过脸庞，泛起微痒。
她余光一撇，骇然一惊！那抹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鸦青衣裳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彷如琉璃珠般熠熠盯着她。
乌黑眼珠，狭长眸形。
她忽地想起诸神庙宇前的那面具后的眼睛，何其神似！惊惧之意犹如一个大浪头打来，瞬间，适才梦中的仙魔大战中厮杀声仿佛震响耳畔。
襄湘瞳孔一缩，手腕反转握拳，推臂而出，五指舒展间，风声赫赫，携着一股猛烈迸发的火势。
那黑影迅速抬手接下这一记攻势，
襄湘看着他猝不及防，后退了两步，才将身形稳住。
眼前的这人，和陈三吉一样，除了那一脸雀斑让人侧目之外，五官和身材在旁人看来，
平平无奇的。
但凭着那双眼睛，她就知道，他不是陈三吉。
她缓缓念出他真正的名字，“水谦道君，深更半夜在学子舍馆里闲逛？”
既已被识破，也不再遮掩，只见那人微微偏着头，伸手沿着脖颈摸了摸，一张肉色的人皮面具缓缓被揭下。
她看了一眼那张画皮后，才将目光挪走，看去他的脸。
画皮后的他，眉眼温润，容貌清湛，举止气质之中自带一股温雅近人之意，好似凛冬里一股漾开的和煦春意。
虽被她识破真容，但未见他有恼意。
只见他嘴角似弯非弯，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有亲近之意的人许会觉得他友善温和，可襄湘见之却觉得脊背发凉。
梦境和现实仿佛在此刻交叠，她死死地盯着他，只觉得脑海的杀意渐渐在沸腾，她甚至分不清这是梦境残留的余念影响还是此刻的怀疑提防使然。
空气彷如一张拉满的弓，骤然紧绷。
水谦看了看眼前的女子，一袭青衫上古朴的丹鼎纹在衣缘和袖缘连续回转，长而舒展的远山眉下，眸子含晖，犹带着几分戒备之色，问道：
“你怎么识破我的？”他师从周渊学得一手好丹青，这画皮到他手上摹得十成十的像，故自诩自己的乔装天衣无缝，她怎会一眼就将他的伪装看破？
她却不答，反问道：“这里是学宫舍馆，学子住宿之地。反倒是水谦道君应该回答我才是，你不好好待在竹轩阁，为何半夜在此？”
水谦没有回话。
这一方寸之间，仅仅凭借着她指腹上的火苗映亮。
她谨慎地半伸着手臂，光线虽黯，却恰好照着二人身上，又问道：
“你为何扮作失踪了的陈三吉在舍馆游荡？”
“难不成是来秉烛夜游的？”
“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连连三问，没有给他回答的余地。
他看见她指腹上的幽蓝火苗蠢蠢欲动扩大数倍，飞速窜起直逼檐粱，大有与他一斗之意。他的神情一下变冷，问道：“你这是作甚？”
廊檐下的气氛紧张，犹如一锅临近沸腾的开水，“既是假的……”她忽然一顿，“当然是——”
“好了！”一个威严粗粝的男声乍然响起，打断了她。
这声音威严，犹如钟磬之音，倏而清除所有杀念。识海瞬间清醒，她看去不远处，黑暗中乍然出现一个光洞，一个身影从中徐徐走出。
正是仙门学宫的山长周渊，他头戴莲花冠，颌下蓄着飘飘长髯，貌如凡间中年男子。
只见他站定后挥了挥袖，数个光点奔出，廊檐下的白纸灯笼訇然亮起，亮如白昼。
待看清眼前人，她行礼喊了一声：“山长安好。”
“收起你的三昧真火。”
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周渊皱眉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青都段祖的弟子？”
“是的，弟子段襄湘。”
“你为何在此？”
“深夜噩梦惊醒，见窗外一人神似陈三吉，便起身追出，未料竟是水谦道君所扮。”她的嗓音平和，犹如一股经流石面的泉水，带着不急不缓的味道。
“我知道了，今夜之事勿向他言，你退下吧。”
襄湘转身离去，山长周渊朝着身侧问道：“水谦，依你看，她可是杀害陈三吉的凶手？”
水谦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想起刚进学的她恭敬地献上瓷瓶，称知遇之恩当衔环以报，便敬献丹药聊表寸心。
他那时才想起，五十年前的凡间，他曾无意间指点一乞儿去试炼一事。随后，她隔段时间便会呈送一次丹药，多是凝心静神之用，但每粒丹药饱满圆润、芳香四溢，效用绝佳，可见其倾尽心力炼制。
“弟子五十年前曾与她有一面之缘，她知恩图报，想来并非穷凶恶极之人。”
水谦这一答，山长明白今夜引蛇出洞一计算是失败了，不由忧心忡忡。
仙门学宫齐聚蓬莱宗门菁英，在这里读书的学子，谁不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陈三吉自然也是被百器门寄予厚望之人。
他们对外说陈三吉逃学失踪，实则早就找到陈三吉。可惜，找到他时，他正瘫倒在西峰山崖崖底，眉心一个血窟窿，浑身血肉模糊，早就没了生气。
为了捉住凶手，水谦假扮陈三吉游荡在学宫之中，意图引诱真凶现身。
万万没料到，这使计的第一天，水谦被段襄湘识破了。
周渊深深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百器门迟早都会知道陈三吉身死的消息。”
水谦思忖一瞬，“既然引不出凶手，便散布冤魂索命谣言，倘若凶手心中生疑，必然会重返现场再次确认，我们只需在山崖底守株待兔。”
周渊嗯了一声，“只能这样了，陈三吉死在学宫地盘上，实在棘手。你要尽力追查凶手，好给百器门一个交代才是。”
“弟子明白。”
“这段襄湘……”周渊忖量后说道：“我和她师父段祖虽为至交，但还是得查一查她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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