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跟府尹大人一道视察城防去了,今日不在府内。”云山陪着笑模样,尽量将话回得和软客气。
许是面前这双眼睛过于澄澈晶亮,而那张脸又过于教人难忘。加之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使年轻小厮总想与其多攀谈几句。
“大约什么时辰回来?他可有交代?”来人再度开口,依旧春雨般舒柔动听。表情里掺着失望,好似平湖泛开涟漪。
称呼竟是“他”么?云山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点!连忙控着腰背,愈加往低处去。
“虽不曾说,但按以往惯例,正午也就回来了。”年青人眼活心活,话更是机灵。
不待对方继续追问,便又加了一句道:“贵客远道而来,还请府内稍候!等将军回来,小的立刻回禀!”
边说边伸开胳膊,将来人朝门内让。那样子,就差膀子上搭条毛巾,再配上句“客官里边儿请”了。
云山这般殷勤急切,自有他的原因。
即便不提对面那亲近言辞,单看身后跟着的马车,就不是南边儿样式。小伙子因此料定,来者定是永安故人。无论如何,自己要替将军留下他。
“不必了。”岂料一通盘算下来,对方并不买账。只轻轻挥下手道:“主人既不在,还是改日吧。”
“哎——”云山这儿刚要组织新词儿,一人一车便不见了踪影。唯余几点铃声,昭示着离去的方向。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顾不得想办砸的差事,年轻小厮一味回忆着来人面容。那张脸,见过一次便不可能忘记,为何自己就是想不起来?
马车绕过西角门,来人突然停住步子。车旁二众急忙跟上,心知对方有话吩咐。
那人果然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不成想对面听完,唬得差点儿当街跪倒。其中一个甚至忘了规矩,惊呼道:“陛下,万万使不得啊!”
韩凛本不欲叫手下人为难,可自己这厢目的,亦是非达到不可。故而将脸一板道:“遇事如此不济,换了你们师父来吧!”
承喜和承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听韩凛要赶自己走,忙不迭点头哈腰、告饶请罪,再不敢拦。
马车重新启程。轮子碾过路面的响动,仿佛解下最后一重镣铐。韩凛长长舒出口气。
从此刻开始,他不再是帝王,不再是这天下的共主。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怀揣牵挂与期待的普通人,为即将到来的相见而欢欣雀跃。
静谧转瞬即逝,叫卖声走街串巷,一句接一句传进韩凛耳朵里。如今他也颇懂些江下话了,细听念词儿便知,那担里挑的是胭脂水粉和针头线脑。
“嗯……”韩凛伸伸懒腰,将目光投向前方街上。这里与永安的确很不一样!国公府邸坐落之处,亦是熙来攘往、人声不绝。
一摊紧挨着一摊,卖包子的、下云吞的、煮汤团的,真真应有尽有。各色菜蔬铺在席子上,有些他认识,有些北地压根儿没有。
人们挎着菜篮、抓着纸包,指指点点地要这要那。偶尔传来几声争执,韩凛听出是买卖双方在讨价还价。
这让他感觉很新鲜。一面看一面想象秦川大清早出门,各摊位上点菜的样子。一定有趣极了!
倏忽风过,吹起笑容飞上枝头。韩凛抬眼望去,只见一树葱郁,日头已近正午。
“北边这会儿,有些树才刚抽芽呢。”兀自叨念间,一抹思绪闪过韩凛脑海,是他与秦川的年少时期。
那年冬天韩凛受命外出,怎知秦川一早打定主意,隐瞒行程只为给自己个惊喜。结果事与愿违,傻小子白白跟外头冻了一天不说,过后还起了热、发了病,错过许多美食和邀约。
思及至此,韩凛才算想明白,此番举动到底所为何来。过去总是秦川在等、在让、在迁就,这回说什么也该轮到自己了!
然而另一边,再三确认过诸项事宜的秦川,仍有些意犹未尽。拉着府尹大人商讨过几处关键,才依依不舍踏上返程路。
如此留心用意,其实不难理解。自打前年一别,秦川以安国公身份留守陪都,韩凛返回永安主持大局,两人便再没见过面。
临行前虽有除夕之约为定,无奈时局千变万化,桩桩件件离不了人。南下期限一拖再拖,不想竟迟到如今。
幸而绊住韩凛脚步的并非什么坏事,这让秦川很欣慰。减免赋税、大赦天下是惯用手段,回京伊始即颁布天下。
之后便是鼓励南北通婚、往来贸易,中盛商盟开遍南地各郡,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迎新桥再度架起,改名“安通浮梁”,取吉祥平安、永保畅通之意。
秦川嘴角牵出的笑,把日光都比了下去。他怀里揣着书信,心间更是酿着汪蜜。
那是韩凛写给自己的。信中直言,五日内仪仗必达齐昌,重逢之期近在眼前。末了还以诗句作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消说,秦川简直乐疯了!比半年前收到巡幸旨意时,还要激动亢奋。
那时节,韩凛刚刚处理完北夷归顺事宜。元胥王上遭遇重创,无力与周边各部抗衡。不得已亲至京城,以三叩九拜之礼伏于皇位跟前。发愿追随效忠,为中州马首是瞻。
至此四海承平、国泰民安,韩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共主”。这份功绩伟业,足以超迈历代先祖。便是放眼古今内外,与之匹敌者亦寥寥无几。
可秦川心里清楚,为了这一天,那个人都牺牲了些什么。他当然也很高兴,这一天到来时,自己能陪在韩凛身边。
雏鸟啁啾打断铁血柔情,秦川瞧着路边树木葱茏,心底默默升起股遗憾。今年清明,怕是赶不上一起过了。
跟着他晃晃脑袋,像是要把那堆念头赶走似的暗道:“不行不行,韩凛就快来了!这般婆婆妈妈必要坏事!”
随即转向身旁府尹大人,彼此又核对一遍城防布控,务求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毕竟保障韩凛安全,才是眼下第一要事。为此秦川一直做着准备,更在收到消息后第二天,各处走访巡查,绝不放过任何一点疏漏。
而这,正是他与韩凛失之交臂的原因。往年一向准到可怕的默契,碰上如此实心眼儿,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丢了手艺、失了准头。
天色临近未时,秦川总算回来了。云山始终守在门口,闻得马蹄声响,随即上前禀明前情。
秦川起初还乐呵呵听着,只道韩凛那厢派人传话,为给自己吃定心丸的。直至对面说来人什么嘱咐也没留下,这才变了脸色。
“人往哪边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他一把扯住云山。料定密使乃韩凛所派,有些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往、往那边去了……”小厮跟前乌云盖顶,嘴都跟着不利索起来。边用手指边拿眼神示意。
秦川撒开对面。云山一句“哎呦”念完,人已奔出几丈开外。小伙子手里牵着缰绳,瞧瞧破军道:“都走个把时辰了,还怎么找啊?”
破军像是听懂般晃晃脑袋。一人一马齐齐扭头,朝其消失的方向看去。
秦川这时哪还理会许多?一劲儿猛往前赶,压根儿没想过该去哪里寻人,更没想过要寻什么人。
迅风平地而起,吹在韩凛面上,感觉异常凌厉。紧跟一道人影划过,仿佛晴日下的惊雷霹雳。
开场白琢磨良久,却因变故突发没了用武之地。望着那熟悉的轮廓,韩凛急忙忙高喊:“秦川!秦川!!”
可对方显然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并不曾驻足回头。不仅如此,脚下速度倒比先前更快更猛了。
唬得韩凛不得不一面奋起直追,一面挥手疾呼。末了几声,还隐隐透出股沙哑粗粝。
这回终于听真切了。秦川刹住步子,两条腿却像不听使唤,挪得又碎又慢。仅转身一个动作,便长似千年万年。
韩凛跑到跟前。没有欢呼大叫,没有热烈拥抱,预想中的所有场景统统没有出现。
秦川只是呆呆的。整张脸木木樗樗,半天牵不出个完整表情。许久才喃喃道:“不是说、说好了……五日后、后么……”
“仪仗确实还在路上,可没说人不能提前来啊!”韩凛笑着,朝对方脑门弹过一下,欢喜调侃道:“笨!”
秦川嘴角抽动,两只眼睛边眨边转,似哭又似笑。那封信,给他骗了个结结实实。从头到尾,这傻小子心里装得,只有那句“重逢在即”。
“你……”他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你是来陪我,过定情日的吗……”舌头不小心咬破了。借着这点微疼,秦川总算相信一切不是在做梦。
韩凛点点头,笑容更加温柔宽和。轻声回答道:“嗯……这一次清明,我不想错过……”
相拥姗姗来迟,比想象中还要灼烈。秦川话里透着潮气,一面摩挲对方肩背,一面絮絮叨叨:“怎么不去里头等呢?三月天儿到底还凉!”
“没关系,我不冷!”韩凛摇头笑道,“我喜欢在这儿等你!就像过去你总盼着我一样!”
秦川解下身上披风,不由分说便给韩凛围了个严实。然后伸开胳膊,半揽半箍将人钳住,生怕其长翅膀飞了似的。
穿过街巷、经过府门,进了屋却比外头还不如。韩凛伸出手搓着,寒意自脚底缓缓升起。
“季春时节,屋里的确不好挨。”秦川有些尴尬地解释,接着便要叫人去烧炭盆。
韩凛抓着腕子拦住道:“不用不用,哪就这么金贵了?打盆热水擦擦就行!”
“那你先歇歇,我吩咐他们去办!”秦川匆匆应着。现如今,韩凛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谁也别想造次。
再回来时,屋内之人已然除下外衣,正准备解头发。秦川见状,赶忙念了句:“哎,我来!”
韩凛并未阻止。心下答过声“好”,把梳子交到秦川手上。镜中人眉目如画,眼波流转处深情脉脉、柔意绵绵。
秦川十分享受当下时光。那感觉就好像,两人从没有分开过,而是一直在这屋子里。
热水送至外间,秦川取来倒进盆里。又拿手巾递给韩凛,让其快去擦擦,自己手头还有些军务要忙。
韩凛倒也配合,一句不问地走到屏风后面。捧起把水打在面上,顷刻间呼吸灼热、脸膛泛红。
忙忙活活半刻钟,身上亦跟着暖起来。他将帕子搭在架上,摸摸自己脸蛋儿,似乎在动什么歪脑筋。
拥抱出现于身后,韩凛环住秦川。青丝流泻下来,挡住窗外光线。眼神顺势落到桌上,竟是一份宫殿图纸。
“这是要干什么?”显然很是疑惑,语气都蒙了三分乖。
“京城卫尉虽是精锐,可到底人生地不熟。”秦川解答道,“有些地方需额外加派人手,我正标注呢。”
随后眼都没抬一下,只教他先去睡会儿,晚上好一块儿吃饭。完全不理对方,摆到面前的“美人计”。
自己这副模样竟被如此无视,韩凛的好胜心也上来了。气呼呼走到床边,鞋子一蹬、袜子一脱,二话不说就倒了过去。
然而安静不到片刻,新花样便闪亮登场。只见韩凛在床上,一会儿仰、一会儿趴。一会儿侧躺着,朝四面八方伸展腰肢。一会将两条胳膊垂下,双腿来回扑腾。
口中更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没得丝毫空闲。刻意拉长的低吟,拐腔又拐调,石头听了都禁不住要开花。
总之是滚来滚去、滚去滚来。那忙叨样子,就跟床上长了钉子差不多。
可任凭韩凛使出各种手段引诱,那厢檀郎就是目不斜视、充耳不闻,自顾自精心研究。
眼看对方又要蘸墨书写,韩凛终于忍不住,出声命令道:“你给我把笔放下!”
秦川闻言乖乖照做,仰起头一脸茫然地问:“咦?你怎么还没睡?”
韩凛真气得肝儿都快炸了。盘腿往榻中央一坐,指指边沿道:“你,给我坐这儿来!”
秦川起身往前走,心中仍不解其意,只懵懵懂懂按要求坐下。岂料腿还没稳住,韩凛就倒了过来,整个人半挂在怀里。
那张脸真是美到了极点,眉宇间却带着逼问的气势。双眸更是如秋月寒霜,隐隐可见凉意。
“怎、怎么了?”秦川使手托住对方,一边皱眉一边问。他是真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韩凛又为何会动气至此。
“你倒问我怎么了!我还纳闷儿呢!”对面越是温良恭俭,韩凛这儿就越是火大。
“自打进门儿,恨不得瞧都不瞧我一下!你装什么柳下惠?”他越说越气,指甲都快抠进肉里了。
“原来是为这个……”秦川听完不仅不急着赔罪,反而安下心来。他稳稳环住韩凛,腾出手抚上对方面颊,眸中满溢着浓情蜜意。
“你第一次巡幸陪都,安全问题至关重要,必须做到万无一失!”秦川继续说,“为此我不能冒险,也不敢冒险!多做一分准备,就多一份保障!”
韩凛愣住了。他摸着秦川脸上的疤,语调柔和似晚风:“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
刹那间,风云变色、乾坤颠倒。秦川扯出个登徒子般的笑容,捏着韩凛打趣道:“至于官人寻思的这些嘛——放心,为夫早有安排!包管做到官人心坎儿上!”
说着把韩凛放回床上,拉过毯子给他盖好。抵抵对方额头说:“养好精神,咱们来日方长……”
韩凛顺从颔首,果真闭起眼睛。秦川把手掌覆在上头等了一会儿,见他的确安静下来,才回到桌边接着勾勾画画。
鼻息深长沉实,与落笔声渐渐融为一体。听在秦川耳里,真是说不出得满足和安稳。
批示悉数做完,已不知过去多久。秦川小心收拾好纸砚,轻轻朝床榻走去。
为不打扰韩凛,他一点儿动静都没发出来。缓缓曲起双腿,只坐在床边踏道上,下巴恰好能垫到单子。
韩凛翻身朝外,两人离着如此近的距离,一躺一坐、一睡一醒。恍惚间,竟有些搞不清楚,究竟是韩凛梦见了秦川,还是秦川靠近了韩凛。
“累成这样,还逞强……”醒着的那个心下发疼。苦涩泛上喉头,已是许久没有尝过了。他怜爱地伸出手,隔空抚摸起爱人脸庞。
碎发贴在额间,衬得韩凛更白了。睫毛又长又密,总教秦川想起,对方用它轻挠自己面颊的样子。
嘴巴有些嘟嘟的,唇角却似勾着抹笑。是因为自己吗?秦川没有答案,但他愿意相信这就是唯一的谜底。
华胥款款侵入现实,眼皮愈发沉重起来。手指落下,脑袋歪向一边,正好碰到枕头,秦川也睡着了。
梦里时间往往无法以刻漏计算,再睁眼时,房里显然一副黄昏景象。敲击仍在持续,却因响动太小,秦川一时无从反应。
先往榻上瞧一眼。还好,还好,韩凛还在!一切并非自己选中的梦境!
稍稍整理下衣衫,秦川推开房门。迈步前,不忘再次回头,庆幸没有吵到对方。
外头站着云山,似有急事禀告。见人来了,特意往院中走了几步,夕阳染了满脸红。
“将军,刚有人送来几箱东西,小的们不知该怎么处置。”云山接着说,“还有晚饭如何预备,请将军示下。”
“箱子搬到屋里就成!膳食也一并送来!”两桩事,秦川件件痛快。唯后头交代的那一长串,可苦了云山这脑子。
房里韩凛,好生睡了个自然醒。现下正仰面躺在床上,瞅着进门的秦川乐。黑发自边沿垂下,活像黛色的瀑布。
“起来吧,一会儿吃饭。”秦川也不跟他客气。见对面神采奕奕,便催其快快收拾。
谁知韩凛动也不动,一腿曲一腿搭,只用手拨着幔帐玩儿。口中振振有词道:“怎么下地吃饭啊?连件替换衣裳都没有!”
“这……”秦川跟着犯起难,更抱怨自己粗心,没提前料到这层。从前两人还能换着穿,如今个多年过去,身形早有差异,想将就也是无法。
“要不先凑、凑合穿我的?明天上街,一定买、买好的给你!”秦川硬着头皮提议说。
韩凛那厢不忙接话,先瞅瞅窗外天光,再估算一下时辰。懒洋洋翻个身,两手托在腮下,笑嘻嘻问:“东西呢?东西送来没有?”
秦川知道他在说什么,连忙回答:“送来了,正叫人搬呢!”
“搬到这屋来吧,正巧用的上!”韩凛急着抢过话头。一对杏眼眨了又眨,怎么看都有猫腻儿。
不多会儿,三口箱子排队似的摆在秦川卧房里。瞧那尺寸,绝对能把韩凛装进去。
“秦将军,不打开看看么?”榻上之人依旧两手托腮,一声“秦将军”唤得婉转悠扬。
就像中了什么邪术一般,四肢先于脑筋做出应对。秦川直愣愣走过去,开启第一口箱子。
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皆是韩凛衣物。各种颜色款式都有,包罗四季、无谓寒暑。
秦川扑过去打开第二只。却见里头尽是披风小帽、鞋袜装饰,显然是与那些衣服成套作配的。
“我要用这些,把你的衣柜填满……”韩凛连说话都似下蛊,“让你时时刻刻惦记我,再没空想别的事、别的人……”
“好……好……好……”秦川每答一句,就在心底锤上一下。他是多么希望,能将岁月炼成琥珀,供奉那些占有与贪婪。
“快,快把它们摆好!按季节顺序放,一件不许错啊!”眼见“小哭包”气质逐渐占据上风,韩凛赶紧转舵。
他可不想听秦川感激自己,他只想看对方为自己入套、着魔、意乱情迷。
“哎,小的遵命!”好在秦川本就乐意哄韩凛高兴。吸吸鼻子的功夫,便把伤感心绪丢到了九霄云外。
先捡出套春季常服搁在凳上,其他依照要求逐一摆放。再将第二口箱子,推到衣柜旁边,就算齐活。
轮到第三只时,外面响起晚膳备好的回禀。秦川当即决定,立马开饭!他实在等不及,要向韩凛介绍南地美食了。
望着桌上七八样主食与各色荤素炒菜,以及当中满满一海碗汤,韩凛整个人都懵了。
“我明白你开心,想让我多吃点儿……可也不用这么多吧……”抱怨掺着欢悦,怎么听都是甜的。
“你不知道,这边儿好吃得可多了!味道跟京城里完全不一样!”秦川不管不顾。一边为其盛汤,一边兴致勃勃地夸赞。
接下来这顿饭啊,可把韩凛忙个够呛。盛舀添加虽不用他做,但这嘴是片刻不得歇着。
甭管主食还是菜肴,每一道都有滋有味。有的看着青青绿绿,入口却浓郁甘美。有的看着浓油赤酱,下肚却厚而不腻。真真令人胃口大开、食指大动。
即使没有秦川从旁相劝,韩凛也不打算放过每一口滋味。就更别提这厢吃着,那厢还有个绘声绘色搞推销的。
直到夜阑人静、明月高升,迦南香替代了饭菜味,肚里还时不时翻上俩个儿。搅得韩凛又困又乏。
不仅为制造惊喜,更为抢下五日的独处时光,他马不停蹄赶了好几天路。而今松泛下来,身心与肠胃皆闲适安泰,自然容易困倦。
韩凛偎在秦川怀里,缠着对方一绺头发拨弄。双眼时睁时闭,语句断断续续:“明天……明天会是晴天吗……我想看你,在阳光下笑……”
“会的,一定会的!放心!”秦川扭头,在韩凛跌入梦乡前落下一吻。仿佛于爱人心田搁下一束鲜花,永远馨香馥郁、明丽鲜艳。
次日初晨,金鸡报晓鸣,娇莺穿花啼。果是气和云净、薰风柔畅的好天气。
韩凛一觉醒来,并不见秦川踪影。兀自纳闷之际,却听院儿内几声朗笑,真比鼓点儿还利落。
衣衫早用被子捂暖了,穿在身上一点儿不觉得凉。叮咛声一直持续着,只听不清说些什么。
洗漱停当,韩凛推开房门,不期正撞上秦川回眸。迎着满园晴光、一庭春色,笑得和煦而明媚。
“快来啊,要出发了!”他朝前方招招手。额间薄汗,瞬间映亮脸膛。
“好……”韩凛点点头,任由心跳捶打胸口。不想两人未及靠近,破军就先一步冲出来。对着他又是蹭又是拱,显然欢喜到极点。
“哈哈——哈哈哈——”韩凛被磨得有些痒,笑声也跟着快活不少。一双手上上下下许多次,竟不知该往哪儿放。
“这小家伙想你了!”秦川出手安抚下破军,神情宠溺又温柔。落在韩凛眼里,只有种莫名酸涩。
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既是心愿也是遗憾。过往那些征战杀伐,终会随时间流逝成英雄迟暮、壮士白头。
“嘿,想什么呐?快走啊!”眼见韩凛迟迟不肯挪步,秦川只好提高声量呼唤。自己却被破军拖着,一路走向大门。
“哎……这傻小子,或许是个例外吧……”望着前方那一人一马,韩凛用力甩甩脑袋,飞快跟了上去。
车驾候在道旁,四下并无家丁看守。韩凛刚想拐弯儿,怎料秦川一把拉住道:“不着急,先吃饭!”
街畔摊位自是天不亮就开张,现下正热气腾腾地忙活。瞧见安国公来了,纷纷笑着打招呼。
与韩凛所料一样,身为常客,秦川开口即报菜名。不仅跟这家要了包子、炸糕、酥果,还从隔壁点了云吞和油饼。
若说以上这些,韩凛还能通过名称判断,那最后一道特别嘱咐的“豆花饧”,可就叫他摸不着头脑了。
亏得摊主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堆了满桌,豆花饧亦随之现出真容——原来是菽浆搭配豆花,再往面上淋一匙糖稀。
“喝豆花饧啊,不能用勺子!”美食就位,秦川搓搓手便开始介绍。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碗,沿边儿吹过几下,再呼呼噜噜入口,顷刻露出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韩凛瞧得有趣,立马有样学样。温热菽浆浑着软嫩豆花,于唇齿间蔓延开来。喉头被一股微甜滋养着,更添甘美醇和。
“嗯,真好喝!”他迎着阳光闭起眼。心里盘算的却是,怎么把这做法带回京城去。
“嘿嘿,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小猫般餍足的神情,打动了秦川。不自觉想要上手,摸上一摸。
“对了,过会儿咱们去哪儿啊?”困惑拿美味勾着,问得又燥又急。完全没注意对面,僵在半截儿的手。
“到地方就知道了!”此番换秦川故弄玄虚。桌上剩余扫净,坏笑重回脸上。
“车里东西不让看,去哪儿也保密!秦将军,真真大有长进!”韩凛撂下重话,不过是想逼秦川就范。
哪想对方,直接认了这遭儿。不仅不赔罪,还嬉皮笑脸接口:“陛下谬赞!没些真本事,如何做得夫君?”
韩凛双颊发烫,不为恼怒激愤,只因被那坏笑迷了心窍。可又不愿教秦川看出来,徒增他人气焰。
只得匆匆喝干豆花饧,甩下两句闷哼,抬脚便往外走。像极了当年,朔杨酒馆中的情形。
幸而秦川早早付过钱,冲上去一手扯住韩凛。不顾对方脱挣,将人按在胸前道:“官人好生心急!遗了东西,也不晓得捡!”
韩凛不疑有他,当真回身往摊儿上看。边看还边说:“没……没有啊……”直到对上秦川,才知其有意戏弄自己。
脸更热更红了。安定却似暖流,缓缓淌进四肢百骸。纵使相隔千山万水,眼前之人始终如一,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磨磨蹭蹭挪到车边,秦川动手掀起帘子,将身一躬道:“官人请吧?”看架势,似乎打算亲自赶车。
“定情纪念,别人插手不方便。”不待对方询问,秦川的解释就到了。于情于理,皆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韩凛稍加思索亦觉妥当,只咽不下方才那口气。上车时故意回身揽住秦川脖颈,贴在耳旁悄声道:“呵呵呵……那就有劳夫君啦……”
言毕,一溜烟儿钻进车舆。徒留秦川双耳作烧、心下乱撞,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呼,痛快了!”从睡醒就被牵着鼻子走,眼下总算还了三分颜色,想想都解气。
韩凛边乐边打量车内布置,狡黠之外还隐约透着憨拙天真。这一幕亏得不曾让秦川看见,否则只怕难以成行。
马车规格很高,空间自然也大。各色物件堆满大半,仍不显得逼仄。席子靠窗隔着,韩凛猜出是要带自己去郊外。
清明时节红桃绿柳,确是踏青好时节。花前月下、溪畔山间,更是舒心开怀、尽情尽兴。
想象插上翅膀,比马车跑得还快。韩凛手下也不闲着,打开食盒一一看去,真可谓有酒、有肴、有瓜果。连自己从京城捎来的糖食点心,都赫然在列,摆了满满一屉。
昨日那第三口箱子,装的便是这些。俱是韩凛亲自开好单子,着人依样置办。有些出自宫中御厨,有些来源秦府故居。
更多则是各家商户的金字招牌,其中俨然包括那家开在桥边的炒货店。只可惜烤红薯没法子带,实为韩凛心头大憾。
车驾使进闹市,速度明显慢了。叫卖此起彼伏,香味儿经由帷帘飘进来,闻着像在烙什么。
听着外面一声声吆喝,再瞅瞅跟前一盘盘点心,韩凛不觉竟饿了起来。要说也不算稀奇,谁让早饭时只顾那碗豆花饧?
其余差不多的,几乎全进了秦川肚肠。韩凛思忖着咽咽口水。犹豫半晌,终是将手伸向了盘中糕饼。
及至马车停驻、终点抵达,秦川再度撩开帘子。只见其左边抓着枣花酥,右边捏着栗子饼。两腮填得鼓鼓囊囊,活像囤食积粮的松鼠。
韩凛先是一惊,跟着弯出个又大又圆又漂亮的笑。真是要多纯真有多纯真,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秦川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满载一腔温存,抬手唤道:“快来吧,我们到了……”
此厢韩凛玩心又起,说什么也不叫扶。叼着糕点跳下车,调笑还没出口,就变成惊叹吞进了肚里。
桃花林四下延展开去,一株叠一株、一树偎一树。花朵绯云般交织在一起,几乎连空气都染红了。
他眼尾沾着胭脂,鼻尖像被人拿蜜抹了,香甜直侵肺腑。柔风细细刮过,漾起道道茜色涟漪。花瓣仿若游鱼,追着波、逐着浪,成群结队没入绿茵碧湖。
水畔草色尚青,愈发显出稚嫩感来。好似沉睡的婴儿,被一双双手抚摸着、托举着,不知日月、酣然入梦。
那梦里可有桃花庵?又能否遇见传说中的桃花仙?那仙人会不会踏云采花、御风折枝?会不会真使障眼法,用满树芳菲去抵酒钱?
韩凛沉醉于遐想中,比这密林还要无边无际。只不过风筝飞得再高,也总能寻着源头。
“似曾相识”几个字,埋在惊叹背后,教他既迷惑又亲切。
秦川解下马匹,让破军带着它们到别处撒欢儿。自己则走至韩凛身边,一语点破道:“像不像梦里,咱们对坐而弈那次?”
韩凛这才恍然大悟,一遍遍重复着:“对……对……太像了,太像了……”说着将目光投向湖面。
“此处名唤武陵海——”秦川当然做足了功课,“虽为湖泊,却因四下相望不见首尾,便得了海的名字。”
韩凛恍惚着往岸边走,脑袋不住地扭来扭去。果然无穷无尽、无际无沿,唯余水光潋滟、?清波滉漾?。
眼看呼吸就要生出尾鳍,恨不得细探湖底风光。一粒石子登时飞出,“哒哒哒”几下水漂,敲在韩凛游走的神思上。
他转身去看,却瞧秦川已于树下铺开席子,食盒酒坛依次排开。此刻正背倚芳菲,衣袂飘然,痴痴望着自己笑。
韩凛陶醉了。他很想走慢一点,把这图景深深印在脑子里,作为将来思念的片段。
但身体却像中邪一样,拒绝执行命令。甫一迈步便朝前方飞奔而去,末了更是将人直接扑倒。
肉身砸到地上,发出沉闷声响。秦川搂住韩凛腰肢,惊觉其竟然这样热、这样软。香气钻进鼻子,不知是身旁玄都还是怀中爱人。
他们靠得那样近,气息扑在脸上,犹如一场桃花雨。眼底倒映出彼此模样,以无言表白相思,借沉默诉说心事。
循着从湖面刮来的风,秦川翻身将韩凛压在席间。对方配合地闭起眼睛,像极了某种无需宣告的召请。
花瓣落到睫上,留下不足觉察的轻痒。韩凛朱唇微张,皓齿藏在鲜艳之下,丝毫不逊于满谷灼华。
秦川低头吻韩凛眉心,这回他没有说他美。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听韩凛说。他只想卷走那片花瓣,给予它另一场绽放与新生。
“呼……”叼住韩凛嘴唇那一刻,秦川泄出声满足欢吟。伴着点点桃红色,清苦流溢开来。
在舌与舌地交缠下,零落成泥。于齿与齿地碰撞中,碾压作尘。
与此同时,韩凛眼前冒出一株新芽。它迅速地拔节抽枝,不消片刻便开出了花,临风婀娜、盛放经年。
畅想催化下的身体越来越烫,喘息亦渐渐变了调、走了样。幸而秦川掌握着分寸,在韩凛失控前一秒退步抽身。
天色还早,他们有的是时间。
红绸揭落、酒香四溢,乃齐昌特产的“满朝欢”。色泽清透微黄,细嗅似有蜜甜。与周身春和景明、湖光山色,可谓相得益彰。
况且秦川思虑周全。不用寻常酒杯,单取两只乳白小碗。远远看去,好似把琥珀捧在手里。
“敬平安……敬团圆……”此番韩凛率先开口。他知道秦川在乎什么,更盼望自己能守好这份在乎。
“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两下举杯,一饮而尽。落花掉进酒里也不管,当真风流落拓、潇洒不羁。
许是车上用了不少糕饼,韩凛现下并不肚饿。只一味自斟自饮,偶尔衔几枚果子。
游人渐渐多起来。绮罗丛中闲斗草,珠翠乡里递逢迎。笑语盈盈配着丝竹声声,果是香车蔽野、飞盖妨花。
韩凛听着看着、品着饮着。以往总要两坛才稍有醉意,这会儿却禁不住怡然酩酊、欣悦酕醄。
他脸儿红红的,眼神愈发迷离。可最明显的还是那笑。更稠更深不说,简直像从心底里掏出来,裹着毫不设防的轻松自在。
“他什么时候,这样过啊……”秦川舍不得移开目光。此情此景下的韩凛,使他感动、珍惜、怀念。
没错,就是怀念。即使韩凛就在身边,秦川也未曾丢掉那份,已成习惯的怀想与挂念。
眼角堆起热泪,拿风一吹凉得厉害。但秦川不想去擦,也不想让泪掉下。隔着朦胧视线,他只想安静欣赏。
韩凛侧身躺在花下,四肢慵懒而舒展。酒坛早就拿不稳了,晃晃悠悠一倒,撒得多、喝得少。
“也不知道,湖对岸有什么?”他盯着那片武陵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秦川。
“不知道,估计跟这边儿差不多吧。”对方回应着。他跟韩凛一样,之前并未来过,所以给不出答案。
“呵呵呵……”谁知韩凛竟笑了。挑衅般瞥着秦川道:“秦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齐昌全境尽在掌控,却连湖对岸的事儿都不知道……失职,失职……”
话罢,又泼一碗酒。笑声掺着水音儿,愈发勾魂摄魄。
哪成想正说话间,自湖上晃晃悠悠漂来一叶不系舟。命中注定般,停靠在两人附近。
韩凛支起身、揉揉眼,这才发现武陵海里桂棹如织、乌榜架肩。管弦相应、渔歌互答,比岸上不知热闹多少倍。
“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捡现成儿了!”秦川站将起来。一壁俯身欲拉韩凛,一壁拿眼瞟着那船。
不想对方越醉越沉,言语也更加赖皮不留情。伸伸懒腰道:“干嘛?你又不会撑船?”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会啦?”秦川语带戏谑。一张俊脸背对着光,笑眼闪闪发亮。
这下韩凛可算坐不住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道:“你会撑船?哪儿学来的?”
“与其问会什么,不如问我不会什么!官人还可省些力气,呵呵呵!”如此答非所问,实在教人上火。
韩凛决心暂避锋芒,不去理会那股臭显摆劲儿。反而一步一晃,朝着湖边走去。
别看动作没多么利索,速度还真半分不减。秦川心里唤句“祖宗”,嘴上又是“哎呦”又是“呵哟”。
追至一半,不期韩凛竟回身折返。目不旁视越过自己,直奔树下残席剩宴。
“哎,干嘛去啊?”秦川停下脚。见其正眼不给一个,心下着实有些慌。等看清对方目标,又急急喊道:“不用收啦!丢不了的!”
可韩凛就跟没听到似的。不仅走回席间,还弯腰忙着什么。半晌才得看清,原来是去拿酒了。
回程脚力更快了。阵风似划过秦川跟前,下一刻就要迈腿登舟。
“慢点儿!当心摔着!”秦川来不及思考,紧赶慢赶跑过去扶。主打就是个“为人夫婿,当牛做马”。
这次韩凛没有逞强,乖乖被秦川托着坐好。他一手搂酒坛,一手抓船舷。两腿紧并在一起,脊背挺得笔笔直直。
“开始可能有些晃,你扶稳了!”别看开头气势那么足,一想对面坐着心上人,秦川这儿也是直打鼓。
“嗯,没问题啦!咱们走吧!”韩凛展颜而笑。头向上仰着,眸中期待宛若波光,一圈圈弥散开去。
秦川两臂发力,一桨便撑出好远,且丝毫不觉颠簸。这般本事,确乎不输行家里手。
岸上喧闹依旧,只是渐渐远了、小了、模糊了。起初还能分辨哪些是人,哪些是树。后来就全都混在一起,艳杏烧林、缃桃绣野。
看够了严妆浓抹,韩凛将神思拉回当下。触目所及,尽是闹红蘸水、老鱼翻波。端的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那时那日此门中,桃花树下初相逢……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醉意拉长语调,愈加缠绵幽婉。
韩凛曲起胳膊向后撑着,面朝赤乌闭目养神。那首《桃花庵遇仙记》再没有了下文,转而化作丝丝呻唤、缕缕曼吟。
秦川听在耳里,心间不住作烧。只手下不敢松劲儿,拼命往更深处划。他要带韩凛逃离人群,隐秘如同一场私奔。
汗水自鬓角处滚落,日光点亮了它的尾迹。眯眼细瞧,甚至能看清那滴晶莹,是如何钻进脖子,又如何沾湿衣领。
韩凛腹中腾起焦渴,嘴巴也跟着干了。伸出舌头舔过一圈儿,终是画饼充饥,治标不治本。
眼前这副躯壳,历经富贵清闲,却依旧处于巅峰。肌肉鼓胀结实,即便隔着衣服,也能轻松描摹出轮廓。
韩凛再一次吐出舌尖,不为平息躁动,只为锁定猎物。他向来不喜欢蛮干,因地制宜、设局做套,要有意思多了。
本就是快空的坛子,哪还用费什么力气?韩凛指尖发力,故意举得很高、倒得很慢。
淡黄美酒倾泻在阳光下,反倒失却颜色,澄澈犹如檐间跳珠。玉液顺着下巴打湿前襟,于青绿衫上晕开点点松花色。
“嗯……美酒消愁愁不见,醉卧树下枕安然……”诗句续上前缘,零碎仿佛水面浮光。
照理说,装醉可比真醉有观赏性。只是前番种种,早教秦川信了实、认了真,以为对方正值酣畅,便不曾开口打扰。
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但见韩凛掷下酒坛,把身一歪,当即栽倒过去。他蜷缩着,后背紧贴小舟。使手扶着那翁,垫在脑袋底下,似乎想拿它做枕头。
最后一丝欢伯涌出,恰好浸润发梢。韩凛顶着满面酡红,笑靥相较芳菲更艳。两道眉峰时蹙时舒,分不清是不是在笑。
一张小嘴儿微微嘟着,略喘几口,就要“吧嗒”几下,像是做了什么美梦,意犹未尽、余味无穷。
“唔……真舒服……真好……”正当秦川怀疑他睡着时,韩凛却冷不丁一翻。上半身径自垂于船舷,胳膊搭在外头,湖水刹那没过手腕。
“呵呵……没想到这么凉……”他一边拍打一边乐,浪花飞起复落下。其间乱红点点、残英细细,好似心头朱砂痣。
“别这么……”为着安全考虑,秦川本能想要阻止。刚一开口,又觉十分败兴,真成了个念咒的唐僧。
停顿稍纵即逝,却足够韩凛再添两块筹码。他掬起捧水兜头泼向秦川,迫使其把注意转到自己身上。
日头接近正午,照着洗过的眸子,真个一片金灿灿、火辣辣。秦川丢开桨橹,抬手不住擦脸。
初战告捷,韩凛心中颇有几分得意。抛下声娇憨欢吟,动作由侧卧变为仰躺。小臂也从水里捞出来,五指张开,高高举过头顶。
“哎呀……袖子都湿了呢……”叹得抑扬顿挫,哪有半分抱怨样子。晖光沿指尖跳跃,阴影投在脸上,带不来一丝清凉。
水珠一粒接一粒,滚进袖口、没入衣衫,滑向那勾人遐思的秘密所在。韩凛把手荡了几个来回,光影交错间,对面呼吸渐次加重。
“呵呵……呵呵呵……”口里的笑也没个完,忽高忽低的。秦川攀着那笑声往下看,哪里是潮了衣袖那么简单?
水渍横在前襟上,一看就是欠身捞花时弄下的。腰带颜色也变深了,斑斑驳驳,正是当季新花样儿。
下摆更是没好到哪儿去。点连成线、线汇成面,深深浅浅交错着。犹如精心织就的暗纹。
鞋袜早早蹬掉,乱七八糟散在船舱里,未经风雨已显出狼藉。足踝比手腕粗不了多少,随便一抓就能环过来。
“哈哈哈,官人真会挑地方——”秦川嬉笑着握住对方。暗示如此露骨,便是傻子也能瞧明白。
他很庆幸,这舟漂得足够深、划得足够远。因为接下来的韩凛,秦川只允许自己看。
人是单手扣着脚踝,直接拖过来的。墨色长发搭上船舷,衣裾朝四围绽着,将其衬得既风情又魅惑。
“只是此处狭小,多有不便,还望官方配合!”说着,秦川一臂撑到爱人身前,作势欲吻。
“呵呵,配合什么?夫君不说清楚,叫人怎生明白呢?”韩凛扭扭脖子。拿手垫住脑袋,借着演道:“嘶,下手这么重……都撞疼了……”
秦川根本不睬他。单瞧这大开大放的动作,分明是邀人采撷,何尝有丝毫不愿呢?
……
多么久违的感受,多么熟悉的滋味!午夜梦回时,不曾有过片刻遗忘。孤灯长对处,又不敢放任地怀想。
他等了太久、盼了太久,甚至连章法都生疏了。一饮一啄,皆不见过往从容、昔日悠逸。
秦川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在打架。理智告诉他,不要那么急,要好好享受、慢慢体味。
**则像野兽般撕咬着他,叫他快一点再快一点,狠一点再狠一点!啃出血、碾出痧,最好能留下条疤。
秦川夹在当中,彻底没了主意,只得越来越凶地去扯韩凛。可心都乱了,手上还有什么准儿呢?
难题同样出现在韩凛这儿。原本算不上事情的事情,此刻却令人无比沮丧。
……
时间从他们身边流过,淌成水、滴成汗。
……
彻悟仅在须臾之间!
是啊,还有什么剖白能比这更好呢?如此生疏、如此笨拙,不就是坚守忠贞的最有力证据?
所有渴求与思念、牵挂与眷恋,恰恰隐藏在曾经无比娴熟,而今又无比莽撞的一举一动里。
无需提问,无需起誓,甚至不必说半个字,彼此就足以知晓、了解、笃信。
画面仿佛静止了。上一刻还毛躁忙慌的两个人,此时正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汗水黏腻腻地贴在一起,气息一劲儿往脸上扑。
最终还是韩凛打破空白,轻声笑道:“真是傻小子……摆弄个衣服,这么半天……”
“还说我呢——”秦川跟着他笑,“野小子,湖中央都敢放肆!”说着抬手刮刮对面鼻子。
“呵呵呵,夫君不是说过吗?傻小子跟野小子,最是天生一对!”韩凛眼里似能生出星星。他揽住对方肩膀,一句话便将人带回那个京郊清晨。
“是……咱们两个,注定天生一对……”秦川点点头,指尖慢慢蹭过韩凛侧脸。记忆与现实,逐渐重合交叠。
轻吻不合时宜又恰到好处。心中欲念蓬勃盛大,动作却柔得像要哄睡婴儿。低吟变为浅唱,声声仿若摇篮曲。
再起身时,过了两刻还多。
日光是最先按捺不住的。贪婪地攀上秦川身躯,给他蒙上一层亮。浅棕色皮肤,如盔甲一样包裹着。肌肉线条,随喘息起伏跌宕,愈加可口诱人。
秦川叼起韩凛腕子,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位置。再以目光示意对方,尽管放胆去做。这副身子,什么都耐得住、受得了、扛得下。
心跳狂乱挤压掌心灼热,两下里纵情失序,倒把韩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险些烫成块儿焦炭。
……
既是坦诚相见,又是久别重逢。
韩凛还是那样白皙清瘦,与从前并无半点儿差别。但秦川看出,对方有在好好顾惜身体。如其信中所言那般,为了天下,也为了自己。
……
“你这里有颗痣……我记得……”他声音很小,只够自己听清。
“你身上就、就没有这些……想记都、都找不到地方……”秦川鼻息加重,粗犷如牛。
“我没有……不正便宜夫君,想种哪里就种哪里么……呵呵呵……”他话里埋着钩子。眉眼上挑,显得既引逗又妩媚。
……
群鸟从头顶飞过,为小船投下块块暗影。一片羽毛飘下来,落在韩凛耳边。
……
时机已到!
……
“该我来了!”抚弄和笑容一样,轻柔又甜美。
“呵呵……船不靠岸,夫君可没处躲懒……”韩凛边说边笑。
……
发梢甩出点点水珠,虹彩般绚烂旖旎。
他们乘着舟、驾着船,以身体做桨,驶向远方。那里是未知尽头的开端,更是满载希望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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