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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番外③]白水鉴心(小时候)[番外]

夜里,秦川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更声一下下响过,却总不见天亮,白白增添烦恼。

忍着满身燥出的汗,秦川披衣下床。又嫌屋里透不过气儿,索性推门走进院儿里。

今晚月色是真美啊!别看边上还缺着一块,没了云絮遮挡,照样亮得人眼前发白。

秋风忽转,顷刻间满树秋情招摇,遍地秋意飘曳。秦川留神细听,无奈才到寅时。幸而此厢已想得解闷儿之法,没叫光阴耽误豁达。

只见他退后几步,手脚分别拉开架势。双眼不住上下扫视着,从栏台到屋檐、从石阶到立柱。

“运气好的话,一次就够了!”秦川脚下发力,疾奔如流星飞火。跃步栏台时,伸出胳膊揽过立柱,另一手迅速向上攀住檐角。

再以腰腹带动双腿,使个鲤鱼打挺翻上屋顶。果然一次成功!美中不足在于,左腿还是借了力,不够利落更不够轻巧。

“换韩凛来做,一定这比好看多了。”少年一面嘟囔,一面朝屋脊挪。直至走到最高处,才心满意足坐下来。

幕天席地,皓月清风。当真一副逍遥做派,举手投足间尽显怡然格调。

然而以上种种,不过是意境给想象插上了翅膀。对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来说,秦川心里只有那个邀约——那个来自韩凛的、同伴间的邀约。

日子是一早订下的。为瞒过韩冶那只“拖油瓶”,两人还结结实实演了出戏。

这边说要温书,那边说要习武。又许了不少,天晓得会不会兑现的诺,才算给那小家伙打发利索。

“嘿嘿——嘿嘿嘿——”一想起这些,秦川就禁不住乐。仿佛种种花招手段,便是两人默契所在、秘密所系,谁也别想觊觎。

他把手垫在脑袋后头,斜着身子躺下来。月光洒满脸庞,像轻轻覆上一层纱。

少年人心里惦记着酒。如此良宵吉夜,若是琼浆玉露在手,知己好友作陪,绝对天下第一乐事。

可一想起当初,自己在韩凛府上醉到昏天黑地的样子,秦川就不由得背脊发寒。八月天儿没能吹凉的身子,倒被回忆打了个措手不及。

“其实吧,醉酒倒是小事……”他闭起眼,小声给自己那“没出息”找补。“要是为此耽搁了时辰,岂不辜负韩凛一番美意……”

低语消散、鼾声四起。床上睡不着的少年,一通忙活下来竟在屋顶睡着了。梦里还在絮叨,那即将到来的相见。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要不是始终绷着的弦儿,恐怕真得眠到日上三竿。

天色熹微,隐隐露出鱼肚白。秦川揉揉发麻手臂,朝苍穹伸个懒腰。恍惚一阵凉意袭来,原是自己与瓦片齐齐蒙了秋霜晨露。

急三火四站起身,不管不顾便往底下冲,生怕迟了时辰、错了约期。可这日头还没出,知道的是思友心切,不知道还以为赶着去别家蹭饭。

院门就是这时候打开的。伶伶俐俐闪进条人影,瞧那身高体型,比秦川小不了多少。

来者正是山云。昨日少爷特别交代,让自己天刚亮就来,想是又有能赚钱的好差事儿。

却瞧其满面红光、脚下加紧。不期与“从天而降”的秦川正面遭遇,差点儿吓得一趔趄坐地上。

好在对方时常天马行空,山云早已见怪不怪。将声惊呼咽回肚子,搓搓鼻尖儿道:“少爷有何吩咐?小的但凭差遣!”

“今儿我出去一趟,掌灯后回来。”秦川揽过山云膀子。一面往人怀里揣碎银子,一面神神秘秘。

“你想办法瞒住礼叔廉叔,别让人发现,明白吗?”付完封口费,秦川再使个眼色。

脸上表情,大有“不成功便成仁”之意。言罢也不等对面回答,冲进屋里只顾洗漱更衣。

“这……这不是要人命嘛……”山云身子都麻了半截。跌跌撞撞蹭进房里,结巴道:“老爷奉、奉旨巡查各地,眼看就要回、回京了,府里怎能少得您啊!”

“父亲是今儿回来不假——”秦川嘴里说着,手上动作没半分减缓,“可还要入宫面圣,汇报沿途情况。”

他将头发统统拢到脑后,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继续道:“再快,也要晚上到家!放心,那会儿我一准在!”

整个过程,秦川并没有看山云。他在用忙碌让自己显得平常、平淡。孩童思念至亲,本属人之常情。奈何秦川生在将军府,有些事他必须习惯。

眼瞅此路不通,山云连忙掏出另一条顾虑。试探道:“礼叔廉叔那儿,小的我怎么交代啊?那二位要见您,谁也拦不住啊!”

“你就说我病了!不然就说我在温书,吩咐过不许人打扰!”秦川迈出卧房前,还不忘给山云吃定心丸。

“最近我手头不宽裕!等下月有了,一定全给你!”边说边拽步往外走。

徒留山云立在小院儿中央,木着张脸,兀自喃喃:“唉,说出去谁能信啊……好端端生病就够假了……自愿关在书房习文,比生病还假……”

与山云难为到直嘬牙花不同,秦川这儿连上膛都快乐飞了。顺利奔出府门的他,感觉自己就像只小鸟。再没什么能够锁住,那渴望翱翔的翅膀。

来不及用饭,少年便把最后几个铜子儿拿出,换了半屉肉包子。热热乎乎托在手里,冷风也吹不透。

末了一个下肚,当真意犹未尽。不过没关系,韩凛那儿有的是美味。这回午膳,先上四只烤鸡垫垫……不不不,得要五只,五只才够吃!

秦川一面盘算着怎么点菜,一面顶着小包子般的可爱笑意。韩凛府邸就在前面,太阳也刚刚好升起来。

一切都那样凑巧、那样适宜、那样完美!只不过,前头来人有些面熟,似乎是韩凛家专管传话儿、送信儿的小厮。

原本秦川并未多想,预备打个招呼就放人过去。岂料对方见了他,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紧赶慢赶跑到跟前,兜头便是一句:“秦公子,这么早啊!”虽是家常客套,语气却不若往日亲近。

秦川停下脚步,面上仍旧保持着微笑。虎牙尖尖迎着日光,确是和颜悦色、憨态可掬。

“嗯,在家呆着没事儿,就提早过来了!韩凛呢,他起了没?”少年说话没什么架子,对人对己皆直呼名姓。

“我们主子,天不亮就出城去了。”伙计把心一横。差事既然办砸了,那就亡羊补牢,能做多少是多少吧。

“他出去了!”震惊远多过疑问。笑容掉到地上,几乎能凿出坑来,“他明明保证过,今日无事的啊?”

“原是没什么事儿!府里上下,也早早备好茶水点心、红薯烤鸡等您来着!”要不怎么说,大户人家有见识呢?单看起头两句,这小厮就不止会传话那样简单。

“谁知昨儿深夜,宫里突然传出旨意——命我们主子率文武百官,次日一早于京郊短亭,迎秦大将军回京。”

接下去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道了个明明白白。再看其躬身垂首的模样,显然是在等对方发问,以便及时作答。

“这事儿,不是早早定了三皇子吗?”秦川很困惑。身为大将军之子,此桩安排他略有耳闻,只没想到会波及自己。

“原是定了三皇子没错。”伙计向前探一探腰,“至于圣上为何改变主意,传旨公公没说,小的们也不清楚。”

“哦……”年少心间不藏事,秦川将头垂下去,没了只言片语。

对面这人,是韩凛派来捎信儿的。要怪就怪自己沉不住气,来得太快太早,对方没能把消息带到。

之后该去哪儿?要不要回去?还是自个儿随便逛逛?秦川没有答案。他僵着两条腿杵在那儿,心下一片孤寂萧瑟。

明明只是一次偶然的失约,为什么会这样酸、这样涩?秦川感觉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挤进了时间的缝隙。

欲退不得退、想进不得进,只好默默僵持着。与韩凛的过往,那些回忆、那些欢笑,是唯一能够流动的心绪。

可它们究竟要漂去哪里,秦川并不知道。更不晓得,该给这份失落起个怎样的名字。只以为小孩子爱热闹,没了玩伴自然怏怏不乐、郁郁不快。

“要不你先随小的进去?”见其没半点儿意思要走,小厮猛然想起韩凛成行前的叮嘱。

“主子说他会尽快赶回来!若您先到,大可进去等,一应物什都是现成的!”伙计嗓子脆,一下下打鼓似的。

“真的?他真这么说了?”秦川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嘴角一半下搭一半上扬,眼里却冒出点点星光。

“临走前特意嘱咐的!说怕您来得早,小的们赶不及回话!”对面拼命点着头,不想教少年失望。

惊讶,是秦川的第一反应。他从没告诉过韩凛,自己什么时候到。难不成天底下,真存在心有灵犀这回事?

鬼使神差间,少年发动步子。伙计跟在身后,直往府里走。换做以前,他绝不会如此。

此等做法不是秦川性格,更不合乎礼数。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身体总比脑袋先做出回应。想见韩凛的念头,压过了一切。

行至正堂,追忆将少年拉回当下。秦川记得自己初次造访,就被堂中陈设镇住了。凭他如何想象,都没法儿把韩凛跟那间屋子联系起来。

“其实,我不喜欢这儿……每次来,不是领差事,就是听教训……”坦白来得直率又隐秘,于秦川心上埋下种子。

“我想为父皇分忧,更愿为朝廷、为百姓出一份力。”韩凛越说越小声,神情却无比坚定。

“之前的公事辞令,过后的论功行赏,让人厌倦极了……我不想要那些,我只想为中州做些事情……”少年疑惑而疲倦。想不通答案的问题,只好放到将来去解。

内监把人让进厢房。茶水点心一样样上,全是秦川素日爱吃的。伴着香茗送下两块柿子糕,孩童脸上漾开微笑。

回忆再度起航。得知韩凛心意的秦川,略作思索就想到了好办法——既然正堂使人压抑,那就找间屋子布置成最轻松、最放松的模样。

韩凛一听,立刻举双手双脚赞成。只不过没甚经验,择选房间时净捡有家具摆设的挑。

“那些地方,能容下多少东西?”秦川连连摆手否决,“有门有窗就得,别的你什么也不用想!”

“总得能坐能躺吧?不然我怎么办?”韩凛还是太乖了。好孩子即使要离经叛道,考虑得也是实际问题。

“要什么桌椅床榻啊!”秦川差点儿急死。一面比划一面示范道:“各种好玩意儿四周一摆,当中一套铺盖就齐活!再不济直接坐地上,还能硌着你?”

“九连环、鲁班锁……泥叫叫、竹蜻蜓、万花筒……枣推磨、拨浪鼓……还有竹马、鸠车、弹弓和空竹……”

队伍临近城门,韩凛泰然马上。一面神态自若,一面默念着那间小屋里的东西。

要说也是不容易的。不过十几岁大的孩子,因生在皇家,早早便要学习如何长大。寻常人家里,那些陪伴与呵护、欢笑与嬉闹,于韩凛总是陌生又向往。

可他自问不怨。富贵天然,说到底皆是民脂民膏。他高高在上,受中州百姓恩养,自该披肝沥胆、尽心竭力。

这是韩凛童年时,便明白的道理。好在这份懂事与坚持,等来了秦川。那家伙用他的笑容、他的开朗、他的鬼机灵和活脑筋,给予了生命另一种可能。

“清明时才做了纸鸢,这会子就盼着买花灯,真是没一刻安生!”韩凛听着林间鸟叫,把思绪往记忆深处再扎几分。

“那年岁末,不知打哪儿弄来个舞狮头!圆鼓溜丢往当中一放,喜气又热闹!”笑意悠游眼底,被他隐藏得很好。

韩凛想起自己乍见那舞狮的情景,真是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据秦川过后形容,自己这脸也活似拿泥儿捏的,眉毛眼睛没一处会动。

“嘿嘿,起初还嫌那家伙太夸张——”他勒一勒缰绳,来掩饰兜不住的笑声。

哪知后来遇见烦心事,总要把自己关在那间房里。搂着那颗大脑袋,美美睡上一觉。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心下亦跟着干净澄明,看什么也不觉得难了。

“话说,那家伙生辰好像快到了?”马蹄踏在路上,拨弄着韩凛神思。反正还有段距离,不如想想该送些什么。

“大吃一顿是免不了的!趁市出游、听书看戏净是日常节目,没什么新意啊!”弧度自唇角爬到眉心,生生换了个“川”字出来。

韩凛皱着张脸。将刚刚想出的“痛饮狂歌”用力划掉,毅然决然替为“小酌几杯”。

虽说这一二年间,秦川酒力上来了些。可一想起当日,韩凛依旧后怕。毕竟,他可不想再照顾一回醉鬼。

“哎,慢慢来吧……点子总会有的……”目的地快到了,韩凛打理好思绪。从现在起,他是中州五皇子。一心一意,只想为朝廷办妥,眼下这桩要紧事。

茶是才换上来的。秦川立在窗边,任由凉风拂过面颊。这种身处韩凛府邸,盼望对方早些归来的感觉,很新奇、很有趣。

时间,也变得没那么难捱了。就是总拘在一间屋里,四肢有些发紧,急需解闷之物。

“哎,有了!”一线灵光穿脑而过,秦川将窗户彻底打开。蹦蹦跳跳跃至厢房中央,走起平日晨练的拳法。

要说这一招一式,还真当得起“赏心悦目”四个字。收放自如且不论,只听那虎虎生风的劲儿,就足以教人驻足喝彩。

与此同时,少年又忆起另外一件事。个多月前,韩凛刚学了描绘人物的新技法。他便毛遂自荐,缠着磨着要对方拿自己练手。

为求更具说服力,还绞尽脑汁摆了不少自认潇洒的动作,让其尽情择选。韩凛一向拿他没辙。乐乐呵呵答应下来,却没说何时着手、何时完工。

“一月有余,应该画完了吧?”秦川势也不顾收,就停下动作。一对眼睛,止不住往门边溜。

可主人离家未归,来客岂有擅动之理?一旦传扬出去,自己这名声怕是好不了了。无奈世事大多如此,越不让去越想去,越不给看越想看。

少年蹲在地上托着腮,一面使力念紧箍咒,一面蹭着脚跟儿往前挪。苦苦挣扎下,是早已分出胜负的定局。

书房据此并不远,悄咪咪摸出去,一会儿就能回来。不得不说,这诱惑实在太大了!偏还长着副温良恭俭的面孔,和蔼可亲地朝秦川招手。

“就看一眼,保证就看一眼!看完马上回来,哪儿也不去!”少年一脸严肃,向着虚空指天誓日地许诺。

仿佛韩凛就站在对面。先摇摇头再挥挥手,唇角还挂着认可的笑。似乎他本就希望,由秦川自己去发现、去确认。

这厢成功往返,韩凛那儿也踏上归途。回程路总比来时觉着近些,一行人不多会儿便进了城。

越往里走就越兴隆,走街串巷、叫买叫卖。于和风艳阳下,勾勒出一副副市井图画,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韩凛抬头瞧天儿。心想那家伙若是到了府上,这会子怕是该用饭了吧?特意预备的红薯烤鸡,莫要浪费才好。

“呵呵,再怎么派人通传,也是希望他去的吧?”少年有些自嘲地想。他不打算否定这想法,他承认自己想见秦川,每天都想。

巷子深处飘过几声大笑,显然是小孩子的。那动静可真好听,又响亮又热闹,结尾还带着哨音儿似的欢叫。

韩凛循声望去,道旁住家户门大开,青石板路徐徐延展。跟记忆里那个晌午一模一样,只是太阳要更大些,天气也比现在热。

他跟秦川两个,七拐八绕好容易甩开韩冶。盘算着找个地方,比试拳脚、即景联句,痛痛快快来场以武会友、以文辅仁。

哪成想刚跨过石桥,自己就走不动了。听着胡同里那一声声欢笑,眼中流露出憧憬与羡慕。

皇家子弟怎么有机会,凑在一起这样笑?不仅有违宫规,便是师父们知道了,也是要申饬的。

“走吧,咱们过去看看!”片刻停顿胜过千言万语。不等韩凛开口,身边人就读懂了他的期待。

“听着怪有意思,一准儿有好玩儿的!”秦川搓搓手,连推带搡催促韩凛,快些上前瞧瞧。

巷口稍里位置,的确聚了一帮孩子。有几个跟韩凛差不多大,最小的甚至刚会走。林林总总加起来,拢共十来号人。

他们嚷着喊着、跳着蹦着,争相参与游戏。地上花瓶和手里树枝都表明,这是一场“投壶竞技”。

普通人家买不起专门用具,更没闲钱附庸风雅。孩子们便发挥聪明才智,找来各种替代做耍。

“我们正比赛呢,赢的有糖葫芦吃!你们参加吗?”为首男孩儿与韩凛年岁相近,打起招呼丝毫不觉拘谨。

其实仅凭两人身上穿戴,就能发现端倪。如此锦衣丽服、美玉华冠,又怎会缺糖葫芦吃呢?

可孩子就是孩子。年岁相当即为玩伴,不管富贵贫贱,更不问身世出处。不为自己粗衣布履相形见绌,也不为他者峨冠博带而心生阿谀趋奉。

“好啊!怎么算赢?”秦川兴致一下被勾了起来。笑容张扬明媚,已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轮三箭,总共四轮!命中最多者为胜!”别看家伙什是现攒的,用词却极其正式考究。

就在孩子们七嘴八舌给秦川讲解的当口,韩凛只觉有团东西,毛茸茸、肉乎乎,一下下蹭自己的腿。

他急忙低头去找。竟是只短嘴趴耳、毛色黑黄的幼犬,翘着尾巴在脚下拱。这让韩凛很意外。

父皇管教严苛,其中一条便是不许皇室子弟饲养宠物。一怕玩物丧志,二则为杜绝奢靡之风。除了厩里的马,韩凛打小儿就没跟别的活物贴这么近过。

那小狗浑身滚圆,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韩凛盯着它瞧时,它也望着韩凛瞅。随之发出几声,类似“呜呜”的可爱叫声。

“嘿,小家伙!你好吗?”他敛着衣裾蹲下来。试探般伸出手指,生怕吓坏了这份懵懂热情。

谁知小狗不仅没受惊,还愈加亲近韩凛。小舌头湿湿滑滑,舔得人直发笑。大脑袋茸茸圆圆的,捧在手里像托着轮小太阳。

这无疑给了韩凛鼓励。他展开双臂,小心翼翼将小狗抱进怀里。多胖多软的一团啊!爪子垫在腕儿上巴着,别提多乖巧了。

三发三中,对秦川而言是易如反掌。欢呼爆发开来,其间还夹着不少口哨与掌声。

“真是太厉害啦!怎么做到的,能教教我吗?”为首男孩儿嗓门儿最大。架势一拉,恨不得当场拜师学艺。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要学!”起哄声越来越大,潮水般涌过来。孩子们一边蹦高一边喊,打心底里佩服秦川。

“刚刚是我运气好!”幸而秦川不是那等骄狂之人。摸着后脑勺,憨憨笑道:“先比完吧,没准一会儿就输了呢!”

按顺序,他之后便是韩凛。接过树枝、摆得姿势,可惜三发三不中,引来片遗憾唏嘘。

“该柱子哥了,该柱子哥了!”边上女孩儿负责维持秩序。话音落地,孩子们就凑到为首男孩儿跟前。

腾出空地儿,正方便说话。秦川默默挤到韩凛身侧,小声道:“刚那三下怎么回事儿?解释解释吧!”

“呵呵,你眼倒是尖。”对方略略扭头,一半面庞沐浴在阳光里。“游戏嘛,最重要是开心,胜负输赢什么所谓。”

韩凛没把话点得太明,也不确定秦川是否能够听懂。反正不管这傻小子明不明白,自己都有后手补救。

半晌轮转,又该秦川了。岂料今次上手,运气就跟随风跑了似的,再没投中过一次。

“嘿嘿嘿,就说上回是运气好吧?”大概怕做得不像,秦川赶忙往回圆。满脸真诚迎着暖阳,叫人想怀疑都难。

韩凛说得对!于他们俩来说,一切不过是场乐子。可那些孩子,当真指望赢下比赛,好换口零嘴儿吃。

“嘿,糖葫芦哦,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哦!”小贩东奔西走,这会儿碰巧转到此处。

巷子里顿时安静了。大家伙掏兜的掏兜、翻袋的翻袋,零零碎碎攒出几个铜板。没办法,不年不节的,只能凑合凑合。

“我们去买吧!”韩凛刚想提议,就被秦川抢了先机。脆生生道:“吃完再比,省得惦记!”

说完,拉起对方奔向街市。小狗一看人走了,着急忙慌去追。一双耳朵呼扇呼扇的,日光下仿佛圈了道金边。

“是我考虑不周,光顾着自个儿,这钱理应由我来出。”秦川唤住小贩,转头谢绝韩凛好意。

那天的糖葫芦可真多啊!莫说其他人没见过,便是韩凛也不曾料到,那傻小子能直接把垛扛回来。

昔日里的午后虽甜,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夕阳洒满轩窗,余霞染红地面,秦川还是告辞了。

韩凛没有回来。从清晨到傍晚,那间屋子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再呆了。午膳就是在府上用的,难不成还要厚着脸蹭晚饭?

“没事儿……大不了明天再来……”少年百无聊赖晃到街上。开解言辞换过一套又一套,愣是挤不出半丝儿笑。

直到满城灯笼尽数点亮,秦川才恍惚记起,今夜是秋日灯会头一晚。更是两人心心念念,期望许久的大日子。

这个发现,令少年沮丧到极点。揣着颗不知该往哪儿去的心,赌气一样撞进人群。浮萍般游游荡荡,全无归宿亦不得救赎。

快乐是他们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置身熙来攘往的街头,秦川只觉像个局外人。长着耳朵却听不见声音,睁着眼睛却寻不出色彩。

或许韩凛出城时,把它们全部带走了。只有见到他——只有见到他,自己的世界才能恢复正常。

想到这儿,秦川眼前忽地亮了起来!

桥边灯火不算繁盛,只在石栏上趴着几盏蟾蜍灯。那人逆着光,步履从容、身姿悠逸。一抹浅笑挂在脸上,轻轻唤道:“小川……”

是韩凛!

与不期而遇相比,等待与煎熬又算得了什么?秦川飞奔过去,不等喘气儿就念叨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在这儿?事情进展顺利吗?有没有饿着累着?陛下突然变卦,让你连准备时间都没有!”

“我去找你了,一大早就去了!可你已经走了,我没赶上!我在府里等到傍晚,不好再留才出来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解释一句连一句。韩凛白张着嘴,奈何半个字儿也插不上。好容易挑到个换气儿的空子,决定先捡最容易地答。

“来回都很顺利,你放心!三哥夜里突染风寒,父皇没办法才换我去的。好在各项礼仪皆有旧制,不算毫无准备。”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就有些不好明说的门道了。

原本将人送至御道,任务就算完成。不料父皇临时传出口谕,让自己顺道跟去听听。

出得殿门已是黄昏,韩凛明白一切都太迟了。即使秦川去过府里,也不可能留到这会儿。

他心下愧疚,却不愿就此打道回府。只匆匆遣散身边人,独自漫步街头。于欢声笑语处,品味孤单寂寥,权作失信之罚。

韩凛怎么都想不到,这般无心举措,冥冥中竟有如此圆满的终局。难道世间,真有“天遂人意”这种事?

“差点忘了,这个送给你!”稍不留意,话头又回到秦川那边。他笑嘻嘻张开手,半捧半托地举到韩凛面前。

泥人现出真身。约莫四寸来高,眉目传神、栩栩如生。小小脸蛋儿映在光下,甚至能看清唇角纹路。

然而最令韩凛惊喜的,还是它的动作——那个与自己画上,别无二致的动作。

“真好看!”他一把将泥人接过,宝贝般护在胸前。郑重点头道:“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嘿嘿,就知道你会喜欢!”说这话时,秦川既得意又心虚。对面儿问都不用问,打眼便知其在府中所为。

“至于那张画嘛,我也好好收着!刚好凑成一对!”韩凛一面旁敲侧击,一面拿指尖抚摸泥人鼻子,根本舍不得揣起来。

“嘿嘿……嘿嘿嘿……”笑声窘迫,莫名透着股傻气。不知是因之前偷看,还是为那句“凑成一对”。

韩凛听在耳里,只做不闻。一心一意描摹泥人儿轮廓,好似用手拂过秦川眉宇发端。

这件事,将来他还会做很多次。

在漫长且不见天日的年月里,那间小屋连同这个泥塑,陪韩凛熬过无数不眠之夜,成了他心中仅存的光亮和念想。

“对了——”话题转折有些生硬,好在并非全无道理,“父皇留老师用膳,说是过后有要事商议,估计会到很晚。”

韩凛斟酌着用辞。一方面想开解秦川,今晚不必着急回去。一方面又知他记挂父亲,怕伤了秦川的心。

“嗯,军国大事要紧,我没事儿……”少年侧过头去,声音低沉微弱,“就是,有些想他……”

结尾四字,压酸了韩凛鼻息。他不晓得该怎样宽慰,只好默默靠近。想以此告诉对方,还有自己在身边。

“升湖茶馆开了新书,咱们去瞧瞧吧!”压抑并未持续太久。秦川收拾好心情,率先踏出一步。

“好啊!”韩凛不甘示弱,连忙跟上道:“有茶水有点心,正好歇歇!”说着用手揉揉肚子,想必是真饿了。

托秋日灯会的福,茶馆人气相当旺。两位少年赶到时,大堂已不剩几张空桌。幸亏秦川眼疾手快,抢到位置相对较好的一处。

韩凛揉着双腿打量四周。这地方,自己与秦川来过两次,是以并不陌生。可若论起最喜欢的,还要数左边窗下那杆烟袋锅子。

一瞧见它,韩凛就会忍不住想象。想象老先生一板一眼填烟,再慢条斯理点火。青烟袅袅升空,身后漫着日落晚景。

秦川没这闲情逸致,他只关心茶水、瓜果和点心。谁让韩凛忙碌一天,还为陪自己逛街,饭也顾不上吃呢?

他心里过意不去,动作也变得毛躁起来。糕饼一上桌,便急急推至韩凛那边,自己则忙着斟茶倒水。

“这杯烫,你慢慢喝。”眼瞅韩凛拾起枣花酥,秦川才安心将茶递给对方。跟前这杯就慢慢吹着,等放凉些再送不迟。

香茗一盏、枣酥两块,算是勉强安抚下快要造反的肠胃。从秦川手里接过温茶润喉,遍身疲惫顿觉一扫而空。

醒木惊堂、全场压言。老先生当中一座,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开口更是中气十足、语带铿锵。

“书接上回——话说秦王世民,从武德二年等到三年,足足捱了五个月,终于等来宋金刚军中粮尽、撤兵北走的消息。”

“李世民一看,好小子,大伙儿盼的就是今天呐,还能让你给跑喽?当即点起兵马,撒丫子地追啊。”

“这一追可不得了!连日带夜,生生奔出两百余里。其间大小数十仗,那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莫说宋金刚害怕,就是手下人也没见过这阵仗。”

秦川激动地直攥拳头。这段历史,他在书里看过很多次,几乎倒背如流。只是从未如此痛快、如此过瘾。

老先生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随着他的讲述,少年眼前似有画卷纵横铺展。金戈铁马在耳边咆哮,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山里刮起夜风。周身弥漫的血腥气,格外使人兴奋。群鸟被厮杀声惊醒,充当着唯一的看客。

秦川心驰神往。那烽火连天、刀光剑影之地,是他梦寐以求的归处与家园。并且相信,这份感受,韩凛一定能够理解。

“再往前追,就是雀鼠谷了。间道险隘不说,就怕两边藏着埋伏。手下总管见势不对,冒死勒住马头。好劝歹劝,请求秦王保重自身、顾全大局。”

“可李世民是什么人呐?那是玄武兵变夺权,开创贞观之治的天可汗!眼见时机大好,岂有畏缩不前之理?”

“秦王此战,几乎拼上了全部身家。以性命、威望、毅力跟运气做赌注,率众将一头扎进雀鼠谷。”

“与宋金刚部交锋八合,悉数取胜、俘杀数万。自此并州彻底平定,北方义军遭受重创,李唐王朝转危为安、兴盛在即!”

听这段时,秦川总往韩凛那边瞅。从对方眼里,他看见日月轮转、星辰浩瀚,看见山川万仞、江河千载。

接着,他又想起那一天。想起韩凛迎着太阳,诉说毕生志愿。想起自己逆着光影,许下终身诺言。

散场时分,街上人更多、灯也更亮了。少年肩并肩站在一起,坚守着脚下土地,恪守着心间默契。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的理想……”秦川喃喃开口,声音小得只够两人听到。

“总有一天,我定要中州万邦来朝!”韩凛抬头望向远处。明月升在高空,普照天地万物。

“愿做先锋,任君差遣!踏平南北,功盖三军!”盟誓紧随其后,清扬激越、振地有声。壮志豪情,半分不逊当年。

他们没再说话,一起朝前走着。避开人声喧哗的大路,只捡些相对安静的巷子逛。

热血在胸腔里燃烧,眸子燃得比花灯还亮。少年意气风发,需要吹吹凉风,来让自己平息。

这一刻,他们无比坚信!坚信愿望一定能够实现,坚信理想终将照进现实。坚信彼此,会是相携一生的伙伴、知己、战友。

秦川心里聚着火。再找不到出口宣泄,骨头就快烧融了。行至御水河畔,灯火通明却鲜有人迹,真是块风水宝地。

他上前捡起条树枝,不等调息便起了势。只见其右手出招、左臂平展,速度奇快不说,力量也大得惊人。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嗓音清朗衬着水声漫漫,更显原诗侠客风采。韩凛止住步子,神情和悦温柔。

秦川选式,向来不以观赏为要。一行一动,皆由实战转化而来,大开大合、刚毅坚韧。与其说是舞剑,不如说在练刀。

“白马照银鞍,飒沓如流星。”弓步点腕既轻又浅,压迫力则不容小觑。单看这两下,韩凛亦没把握躲过。

上跨劈刀,带起劲风烈烈。刮到脸上,像有小刀在割。少年语出狂傲、嚣张难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力气大了,速度也比从前快了。明明半月前还切磋过,但韩凛就是觉得对方又进步了。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坐盘下压不仅合上诗句,更需对身体有极好的控制。

“这家伙,难道从来不会累吗?”韩凛心中埋着疑问,念头却不似曾经那般单纯。他目不转睛瞧着,已然越陷越深。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中平方位刺刀,看似平平无奇,实际直戳要害。便是大罗金仙挨了,也是回天乏术。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十字披锦后接退步漏刀,狂傲不羁之势,仿佛要将山川推翻、江河倒擎。

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人头攒动,没有了车水马龙……渐渐的,韩凛发觉,自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此时此刻,他眼里心里,只剩两岸华灯、一池潋滟。少年衣裾飞扬、青丝翩然,眉间笑意丝丝点点,足以抵过弱水三千。

韩凛心口隐隐发疼。像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萌芽、拔节疯长。他不想去阻止,甚至拒绝弄清怎么回事。

他只知道,自己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因秦川而生出的感觉。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撩刀转为劈刀,潇洒又不失凌厉。

耳朵恢复功用,眼睛重新转动。再度望向对方时,韩凛很清楚,自己要的已不仅仅是伙伴。

不,知己、战友也不足够!他想和秦川在一起,以一种更私密的身份、更亲昵的关系在一起!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缠头裹脑势如风,腾空截斩气如虹。

真个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俗语。若是没有末尾这场闹剧,简直可以称作完美。

谁叫那傻小子兴头这么足,步子迈这么大。距离没估算好就罢了,身子还直往前栽,眼看就要掉进河里。

不顾心间异样,韩凛赶忙伸手去拉。亏得挽救及时,才没弄出更大乱子。可就在两人接触的刹那,他还是分了神、乱了心。

指尖滚烫如烧着的炭火,一路燃到灵魂最深处。韩凛承受不住冲击,整个人呆愣愣立在原地。

“傻站着干嘛?快点儿走啊!”呼唤来自秦川。如此窘迫难耐,显然想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见其迟迟不肯动作,只好折返回去催促:“出来这么久,肚子都饿瘪了!再不找地儿吃饭,我可撑不住啊!”

“行!街边馆子随你挑,我请客!”压下初开情窦,韩凛表现得如无其事。他不想给对方造成困扰,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嘿嘿,那能不能,先来两个红薯垫垫?”得了便宜还卖乖,也就秦川做得出了。

“好!先买红薯再下馆子,可以了吧?”韩凛边应边哄,眼中满是宠溺纵容。他多希望,能守这笑一辈子,即使要用自己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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