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 年的秋风卷过边境线时,王群刚结束一场为期半个月的巡逻。他站在边防连锈迹斑斑的瞭望塔上,望着远处被秋霜染成金黄的雪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旧军牌,那是苏建军的军牌,黄铜质地的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正面 “苏建军” 三个阴刻的字却依旧清晰,像一道刻在他心上的烙印,时时发烫。
作为边防连指导员,王群这几年心里总悬着两件事:一是边境线的安稳,二是苏建军那苦命的女儿。六年前苏建军牺牲的画面,至今仍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弥留之际,苏建军攥着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微弱却字字坚定:“老王,我那丫头…… 苏慈,才三岁,你帮我…… 多照看她,别让她受委屈……”
可战后的混乱与档案的缺失,让 “苏慈” 这个名字成了王群心里解不开的结。他四处打听,从边境公社问到县城民政局,又托战友往内地民政部门发函,得到的却只有模糊的答复,“烈士遗孤已安置至内地山村,具体地址待查”。这几年,他只要有休假,就背着背包往内地跑,口袋里揣着苏建军的照片和仅有的档案碎片,一个个村子打听,鞋底磨破了好几双,却总是在 “没听过这个名字” 的答复里失望而归。每次站在陌生的村口,他都会想起苏建军临终的眼神,心里的愧疚就多一分,他没能守住承诺,让那孩子苦了这么多年。
今年夏天,边防连整理积压的旧档案时,文书在一堆泛黄的牛皮纸袋里,翻出了一张边角卷曲的 “烈士遗孤安置登记表”。当 “苏慈,安置地:青溪县柳河村” 这行字映入眼帘时,王群手里的钢笔 “啪” 地掉在办公桌上,墨水在登记表上晕开一小片黑渍。他连夜写了休假申请,第二天天不亮就背着塞满干粮的背包,揣着苏建军的军牌和照片,踏上了寻亲的路。
从边防连到青溪县,要坐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再转两次颠簸的长途汽车,最后还要走十几里泥泞的山路。王群沿着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的山路往柳河村走,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裤脚沾满了黄泥,却丝毫没放慢脚步。
走了近三个小时,柳河村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裹着旧棉袄的村民正坐在石头上晒太阳,手里攥着旱烟袋。王群赶紧跑过去,从背包里掏出苏建军的照片,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老乡,麻烦问一下,你们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他叫苏建军,是名军人,他的女儿苏慈应该住在这个村。”
村民们围过来,凑在照片前仔细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爷皱着眉说:“苏建军?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村里确实有个叫苏慈的丫头,住在村西头王婶家,这丫头性子犟,平时总往山里跑,很少在村里待着,只有傍晚才回王婶家吃饭。”
“那王婶家在哪?我现在能去找她吗?” 王群心里一紧,赶紧追问,生怕又错过见面的机会。
“往前拐两个弯就是,不过你现在去也见不着,” 旁边的老大娘叹了口气,“这丫头每天天不亮就进山,要么找野果,要么抓些小野兔,傍晚才背着竹篮回来。她爹听说也是个军人,好几年前没了,这丫头命苦,在王婶家也没少受气,只能靠山里的东西糊口。”
王群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谢过村民,顺着指引往王婶家走。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打补丁蓝布衫的中年妇女,正提着猪食桶往猪圈走,桶沿的猪食顺着桶壁往下滴。王群赶紧上前说明来意,王婶放下猪食桶,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叹了口气:“苏慈这丫头,早上天没亮就带着她家的小黑狗进山了,你顺着院外这条山路往里面走,过了松树林有个山坳,她平时总在那附近待着。”
王群顺着山路往山里走,秋风穿过树林,叶子 “沙沙” 作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走着走着,一阵 “啾啾 —— 啾啾” 的叫声突然传来,清脆又响亮,不像是真的山雀叫,倒像是有人在刻意模仿,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
他放慢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轻轻走去。穿过一片松树林,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铺满野草的山坳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草地上,旁边还跟着一只黑色的小狗。那就是苏慈。
王群的心跳突然加速,他站在松树后,仔细打量着这个孩子:她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脚踝上还沾着泥土;头发用一根褪色的红绳扎成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贴在满是红晕的脸颊上;手里攥着一个用树枝和橡皮筋做的弹弓,正仰着头,专注地盯着前方松树枝上的松鼠,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
突然,她举起弹弓,小胳膊绷得笔直,瞄准十米外树枝上的松鼠。手指一松,橡皮筋带着小石子 “嗖” 地飞出去,刚好落在松鼠旁边的树枝上,没伤它分毫。松鼠受惊地蹦到另一根树枝上,对着她 “吱吱” 叫了两声,苏慈却笑了,声音清脆得像风铃:“黑石,你看,我没吓到它吧?李大叔说,不能随便伤山里的小动物。” 旁边的小黑狗 “汪汪” 叫了两声。
王群看着这一幕,眼眶突然热了。这孩子的眼神里,有不属于她年龄的警惕与坚韧 —— 那是在山里独自生存练出的模样,可眼底又藏着孩子该有的纯真,像苏建军当年一样,既懂保护自己,又不轻易伤害弱小。他深吸一口气,慢慢从树后走出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生怕吓到她:“小姑娘,你是苏慈吗?”
苏慈听到声音,猛地转过身,手里的弹弓立刻对准王群,小身子绷得笔直,像只受惊的小兽。黑石也立刻挡在她身前,对着王群 “汪汪” 狂吠,毛发都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低吼。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苏慈的声音有点发颤,却依旧咬着牙,不肯后退一步,“这是我的地方,你快走开!”
王群赶紧停下脚步,双手举起来,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他从口袋里掏出苏建军的军牌和照片,慢慢递过去,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孩子,别害怕,我叫王群,是你爸爸苏建军的战友。这是你爸爸的军牌,还有我们当年在部队的照片,你看,这是你爸爸,这是我。”
苏慈的目光落在军牌和照片上,举着弹弓的手突然僵住了。她慢慢放下弹弓,小步小步地走到王群面前,小心地接过军牌和照片,指尖轻轻拂过军牌上的字,又摸了摸照片上穿着军装的男人,那眉眼,和她模糊记忆里父亲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 这真的是我爸爸?” 苏慈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照片上,晕开了苏建军的笑脸。她把照片紧紧抱在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浸湿衣襟。
王群蹲下来,尽量让自己和苏慈平视,声音里满是愧疚:“是,这是你爸爸。当年你爸爸没能回来,他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好好照顾你。可我…… 我找了六年才找到你,让你在山里受了这么多苦,是我对不起你爸爸,也对不起你。”
苏慈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照片和军牌,小声地啜泣。黑石也不再叫了,只是用头轻轻蹭着她的腿。
王群看着苏慈,记忆里的片段不断涌现。“你爸爸是个英雄,” 王群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轻轻拍了拍苏慈的背。
苏慈慢慢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神却比刚才坚定了很多。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小声说:“李大叔跟我说过,我爸爸是好人,是英雄。他还说,爸爸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像山雀一样,能飞很高。我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保护别人。”
王群看着苏慈眼里的光,心里既欣慰又心疼。这孩子在山里苦了这么多年,却没丢了善良与勇气,像极了苏建军。他轻轻摸了摸苏慈的头,语气诚恳:“慈儿,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城里,给你找最好的学校,让你读书认字,学很多知识。你爸爸要是知道你能好好读书,肯定会很高兴的。他以前总说,想让你做个有文化的人,不用像他一样扛枪打仗,也能保护别人。”
苏慈犹豫了,她看了看身边摇着尾巴的黑石,又望了望远处熟悉的山林。这里有她的山洞,有李大叔教她设陷阱的草地,有知青姐姐教她认字的月光,还有父亲的 “影子”。她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 我想先去看看我爸爸的坟,跟他说一声。”
王群点点头,声音温柔:“好,我们先去看你爸爸。”
苏慈牵着黑石,走在前面带路。山路蜿蜒,她却走得很熟,哪里有坑洼,哪里有陡坡,都记得清清楚楚。王群跟在后面,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他要把这孩子缺失的父爱都补回来,让她再也不用在山里独自奔波。
山顶上,有一座小小的土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磨平了棱角的青石板,上面用红漆写着 “苏建军之墓”,是李大叔认识苏慈后用凿子一点点刻的,她把爸爸的军帽埋了进去。坟前的野草已经枯黄,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青石板旁边,还放着几只用茅草编的山雀,有的已经褪色,有的还带着新鲜的草香,是苏慈每次来都会带来的。
苏慈蹲在坟前,把怀里的照片和军牌轻轻放在青石板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刚编好的山雀 —— 翅膀上还别着两颗她捡的彩色石子,轻轻放在旁边。她小声说:“爸爸,我来看你了。王叔叔找到了我,他要带我去城里上学。我会好好学习,认很多字,读很多书。等我学好了,就回来告诉爸爸,我也能保护别人了。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还会给你带新的山雀。”
王群站在旁边,对着坟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严肃而坚定:“建军,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慈儿,让她健康成长,完成你所有的心愿。我们都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为这片土地、为老百姓做的一切。”
秋风从山顶吹过,卷起地上的草屑,却吹不散空气中的温情。苏慈站起来,拉着王群的手,小声说:“王叔叔,我们走吧。我想去跟李大叔、张婶还有王婶告别,他们都对我很好。”
王群点点头,牵着苏慈的手往山下走。黑石跟在他们身边,欢快地摇着尾巴,时不时跑到前面探路。下山的路上,苏慈像打开了话匣子,跟王群讲李大叔教她认草药的事,讲张婶给她做新棉袄的温暖,讲知青姐姐教她念 “床前明月光” 的夜晚,讲黑石怎么帮她叼回掉在沟里的竹篮。王群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心里对那些帮助过苏慈的人充满了感激,是这些善良的人,在他缺席的日子里,给了苏慈温暖与依靠。
走到村口时,李大叔和张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们听说王群来找苏慈,就猜到了可能苏慈要离开,他们就揣着刚煮好的鸡蛋赶来。张婶拉着苏慈的手,眼眶红红的,把鸡蛋往她口袋里塞:“慈儿,到了哪里都要好好吃饭,也别冻着。记得常给我们写信,想我们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李大叔拍了拍王群的肩膀,语气郑重:“王同志,慈儿这孩子懂事,就是命苦。你带她走,一定要好好待她,别让她受委屈。要是有啥困难,就给我们写信,我们虽然没啥本事,也能帮衬一把。”
王群紧紧握着李大叔的手,用力点头:“李大叔,张婶,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慈儿当成自己的亲女儿,好好照顾她。以后我会带着她回来看你们,让她永远记得柳河村的恩情。”
苏慈也跟王婶告了别。王婶看着苏慈,脸上有些愧疚,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塞到苏慈手里:“慈儿,这钱你拿着,路上买些吃的。到了城里好好读书,别再像以前一样,天天往山里跑了 ,城里有很多比山林更好的东西。”
苏慈接过钱,小声说:“谢谢王婶。”
告别了村里的人,王群牵着苏慈的手,怀里抱着黑石,踏上了离开的路。苏慈回头望了望熟悉的村庄和山林,眼眶又热了,却没再哭,这不是离别,而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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