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的葬礼,那是个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日。铅灰色的乌云压在头顶,连风都裹着黏腻的潮气,吹在脸上像蒙了层薄纱。营区的白杨树蔫头耷脑地立着,枝桠间挂着的素色纸花被晒得发脆,风一吹,“哗啦哗啦” 的声响像谁藏在树后低声呜咽,飘落的花瓣沾了尘土,很快就在滚烫的地面上失去了生气。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尖锐地刺破了营区的寂静。王磊从长沙赶回来了,他坐的绿皮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背着的帆布背包洗得褪了色,边角还磨出了毛边,风尘仆仆地穿过营区大门时,裤脚还沾着旅途的泥点。灰色的衣服裹着他清瘦的身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眼底的血丝像密密麻麻的红绳,爬满了眼白。看到灵前搭着的黑色灵棚,棚下的李娟穿着黑布褂,正用手帕一遍遍抹着眼角,王浩低着头,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苏慈站在一旁,指尖捏着朵白花,指节都泛了白,他的脚步顿了顿,喉咙动了动,随即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三人揽进怀里:“妈,小浩,慈儿,我回来了。”
灵棚里的香烛燃着,青色的烟丝袅袅地飘向天空,混着外面的潮气,呛得人鼻子发酸。李娟靠在儿子肩上,压抑了几天的哭声终于崩了出来,肩膀抖得厉害;王浩把头埋在王磊肩上,眼泪无声地洇进布料里,留下一圈深色的痕迹;苏慈把脸贴在王磊的胳膊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油墨味,仿佛又看见王群站在靶场边,晒得黝黑的脸上挂着笑:“等慈儿考上大学,咱们一家人去长沙,看看磊磊的学校。”
“爸的后事,我来办。” 王磊松开家人时,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下午,他就跟着营区的赵刚去了民政局。民政局的办公室里,老旧的风扇 “嗡嗡” 地转着,吹不散空气里的沉闷,王磊手里攥着父亲的军官证和牺牲证明,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跟着工作人员一步步办手续时,每一个字都听得格外认真,生怕漏掉什么。
去殡仪馆那天,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落在黑伞面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像谁在低声说话。王磊亲手给父亲整理遗容,把那套崭新的 “六五式” 军装展开,墨绿色的布料泛着柔和的光,领章上的五角星还亮闪闪的,是王群去年评上 “优秀军人” 时发的。他小心翼翼地帮父亲穿上,将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丝合缝,连衣角的褶皱都用手指一点点抚平,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苏慈站在旁边,看着王群安详的面容,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混着窗外的雨声,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葬礼结束后,王磊把家人送回城里的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月季花蔫了几片花瓣,沾着的泥点让它没了往日的精神,客厅墙上还挂着王群的照片:穿着军装的他站在营区靶场前,身后是成片的白杨树,笑得爽朗,胸前的军功章在阳光下闪着光。“小浩,明天你就回军工厂上班,别耽误了工作。” 王磊坐在褪色的蓝布沙发上,看着弟弟,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妈这边有我,你放心。”
王浩点点头。第二天走之前,他拍了拍苏慈的肩膀:“慈儿,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厂里有公用电话,我每天中午都在。” 苏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心里空荡荡的,连院子里的麻雀落在晾衣绳上叽叽喳喳叫,都觉得没了往日的热闹。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渐渐放晴,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王磊一边照顾生病的李娟,李娟这几天总咳嗽,夜里也睡不好,他就每天早晚用砂锅熬姜汤,连姜片都切得薄薄的,一边整理父亲的遗物。王群的书桌抽屉里,放着几本泛黄的笔记本,纸页都卷了边,里面记满了训练心得,还有对家人的牵挂。
晚上,王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父亲的身影。他想起上次打电话,父亲还说 “等慈儿考上了,咱们一家人去长沙,看看磊磊的学校,顺便吃碗长沙米粉”。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浸湿了枕巾,他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军装,那是父亲特意留给他的,说等从国防科大毕业就送给自己,军装的袖口还留着父亲缝补的针脚,此刻却空荡荡地挂在那里,再也等不到主人穿上它。
“爸,您放心,我会好好学武器研发,不辜负您的期望。” 王磊对着军装轻声说,手指紧紧攥着军装的衣角,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我会撑起这个家,照顾好妈和弟弟妹妹。”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阳光格外好,金灿灿地照在院子里的月季花上,亮得晃眼。邮递员的自行车停在门口,“叮铃 ——” 的车铃声打破了院子的寂静,惊飞了落在晾衣绳上的麻雀。“苏慈同志,您的录取通知书。” 苏慈愣了一下,接过那个印着 “国防科学技术大学” 字样的牛皮纸信封,指尖都在发抖 ,信封上的字是用红色油墨印的,格外醒目,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现在,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王磊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信封上的字,眼里瞬间亮了起来,这是父亲牺牲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慈儿,你考上了!太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生怕弄坏了里面的纸,拿出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上面 “武器系统与工程专业” 的字样格外清晰,他把通知书递到苏慈面前,声音里满是激动:“你看,跟你想的一模一样!爸要是知道了,肯定特别高兴,说不定还会在战友面前炫耀呢!”
苏慈接过录取通知书,红色的纸张映着她苍白的脸,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 “苏慈” 两个字上,晕开了淡淡的痕迹。她抬起头,看着王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哥,我先不去上大学了,我要去参军。”
“你说什么?” 王磊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手里的通知书差点掉在地上,阳光照在他脸上,瞬间没了暖意,连嘴角的笑容都僵住了。
“哥,我决定了,我要去报名参军。” 苏慈又说了一遍,眼神坚定得像在靶场瞄准目标,没有丝毫动摇,院子里的风轻轻吹过,掀起她的衣角,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决心。
王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怒气从心底涌上来。他一把抓住苏慈的胳膊,声音提高了几分:“苏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爸牺牲前,天天盼着你考上国防科大,他还说要亲自送你去学校,看着你穿军装的样子!你现在说不去就不去了,那你这些年熬夜刷题、早起晨跑的努力算什么?你把高考当儿戏,把爸的期望当儿戏吗?”
这是王磊第一次对苏慈发脾气。苏慈却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眶通红却眼神明亮,像雨后的星星,透着股执拗的光:“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国防科大是我的梦想,可现在,我更想拿枪,想像王叔叔一样,守着这片他用命护着的土地。”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风把她的声音吹得轻轻的,却格外清晰,“大学我以后还能上,可现在,我想替王叔叔、替我爸,去完成他们没做完的事。哥,你在学校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努力,好不好?”
王磊的手慢慢松开了,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他看着苏慈坚定的眼神,想起父亲常说的 “这丫头骨子里有股韧劲,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懂过她,她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真的想清楚了,就像当初她改装弹弓、熬夜刷题考重点高中一样,一旦瞄准目标,就绝不会回头。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久久没有说话,客厅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 “滴答滴答” 的声响,像在细数着此刻的沉重。
“磊磊,别生气了。” 李娟从里屋走出来,身上披着王群的旧外套,外套上还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是王群生前最喜欢的 “大前门” 香烟的味道。她的眼睛还有点红,却比之前精神了些,走到苏慈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粗糙,却格外温暖:“慈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王叔叔要是还在,肯定会支持你的 。他一直说,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像磊磊,小时候还得我催着写作业。”
苏慈看着李娟,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知道李娟比谁都难过,可此刻,李娟却还在笑着安慰她、支持她,像母亲一样包容着她的决定。
“妈,可她……” 王磊想说什么,却被李娟打断了。
“你爸虽然走了,可我还在呢。” 李娟坐在王磊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温柔,“你就按你的路走,好好在学校学本事,将来做个能为国家造武器的人,不辜负你爸的期望。这个家有我撑着,等你们都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我再放心交给你们。” 她转头看向苏慈,眼神里满是疼惜:“慈儿,到了部队要好好训练,别硬撑,要是想家了就写信,阿姨给你寄你爱吃的腌菜。不管你在哪里,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后盾,我们都在。”
苏慈用力点点头,哽咽着说:“阿姨,谢谢您。”
王磊看着母亲和苏慈,心里叹了口气。第二天一早,他就陪着苏慈去了武装部。武装部的院子里挂着 “保卫祖国,参军光荣” 的红色横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个穿着军装的工作人员坐在树荫下整理档案,蓝色的文件夹堆得像小山,院子里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树荫,挡住了滚烫的阳光。“小姑娘,你确定要参军?” 负责登记的同志看着苏慈,眼里满是惊讶,手里的笔停在登记表上,“部队训练可苦了,不比在学校读书,每天天不亮就要出操,夏天晒冬天冻,你能扛得住?”
“我确定。” 苏慈的声音坚定,像院子里的梧桐树,挺拔而有力量,“我想当一名军人,像我父亲和王叔叔一样,守护国家。”
工作人员看着她眼里的光,不再多问,递给她一张报名表:“填了吧,下周一开始体检,记得带身份证和户口本,早上别吃饭,要抽血,抽完了能在这儿领个馒头。”
苏慈接过笔,认真地填写着自己的信息,笔尖在纸上 “沙沙” 作响,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像是在刻下自己的誓言。王磊站在旁边,看着她的背影,这个曾经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信仰,有了自己的担当。
从武装部出来,两人沿着马路走回家。路边的自行车来来往往,车铃声此起彼伏,像一首热闹的曲子;卖冰棍的小贩推着保温桶走过,桶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冰棍儿,两分钱一根,橘子味的 ——” 的吆喝声格外响亮,带着夏日的清凉。苏慈看着手里的报名表,想起王群教她打靶的样子,想起他站在阳光下,手把手教她调整枪的角度,粗糙的手掌覆在她的手上,说:“丫头,瞄准了就别慌,稳稳地扣扳机,心里要有准头。” 她抬起头,对着天空轻声说:“王叔叔,您放心,我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不辜负您的期望。”
王磊看着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疲惫散去不少:“等你到了部队,要记得拍张穿军装的照片,看看是不是爸想象的那样英姿飒爽。”
“肯定!” 苏慈也笑了,眼睛里还带着泪光,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像雨后的天空,干净而清澈,“到时候我给你寄照片。”
回到家,李娟已经做好了午饭,桌子上摆着苏慈喜欢吃的炒青菜和鸡蛋羹,鸡蛋羹上撒了点葱花,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闷。“慈儿,快尝尝,阿姨特意给你做的,补补身子,体检才能过关。” 李娟笑着说,用筷子给苏慈夹了一大块鸡蛋,眼里满是疼爱。
苏慈咬了一口,鸡蛋的香味在嘴里散开。虽然王叔叔不在了,可她还有家人,还有支持她的人,这个家,永远是她的港湾。
离别的那天,李娟拉着苏慈的手,舍不得松开,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泪痕,一遍遍叮嘱:“到了部队要记得写信,冷了就多穿点衣服,别冻着,要是训练太累,就跟领导说,别硬撑着,身体是本钱。”“您放心,我会的。” 苏慈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滴在李娟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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