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名字并非虚传。
近乎垂直凿刻在岩壁上的窄阶，仅容两人小心通过，一侧是粗砺的石壁，另一侧则是令人目眩的陡坡，虽有铁链防护，仍能感受到山风从下方呼啸而来的凛冽。
大部分登山客都已小心翼翼地下到第二层平台，只剩下他们两人还留在上面。
何彦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深吸一口气，握紧冰冷的铁链，开始向下。
苏见晞沉默地跟在他旁边，稍后半步，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脚下，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出手的护卫姿态。
他下得很慢，很谨慎，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然而，就在最后几级台阶，眼看就要踏上平稳的平台时，或许是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他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
何彦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失去平衡。
“小心！”
苏见晞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他晃动的瞬间就已上前，手臂迅捷而有力地环过他的腰身，将他猛地往自己这边和山壁的方向一带，另一只手同时死死攥住了铁链，稳住了两人的身形。
何彦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短暂的而紧密的贴近不过一两秒，苏见晞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下他腰侧肌肉瞬间的绷紧，以及那纤细而紧实的触感。
他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一丝清凉的薄荷香，与她自身运动后的温热截然不同。
何彦站稳了，惊魂未定，苍白的脸上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声音低哑地道谢。
苏见晞神色自若，温声提醒：“这段路比较险，慢一点，踩稳再下。”
她又瞥了眼他的脸，这脸红……可不像是累出来的。
终于踏上坚实的平台，视野豁然开朗。
何彦找了个石墩坐下，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仍有些急促。他看了看手表，眉头微蹙。
“爬了四个小时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
苏见晞闻言很自然地接话：“嗯，一般人爬到这儿，大概需要两个小时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是指，长期锻炼的人。不过你也很厉害了，这段路本来就难爬。”
她看到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唇色也淡，想起自己背包里的存货。出发前没料到这位客人消耗这么大，她带的水已经见底，只剩下大半瓶自己喝过的运动饮料。
好在前面不远有个补给站，还能坚持一会儿。
她拧开瓶盖，把那瓶淡蓝色的饮料递过去：“喝点这个？甜的，能补充点电解质，会好受一点。”
何彦低声道：“谢谢。”他仰头喝了一小口，微甜的液体确实缓解了部分不适。
他喝完，把瓶子递还，苏见晞伸手接了过来，也对着瓶口抿了一小口解渴。
喝完水，盖上盖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瓶水，他刚才喝过。
她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何彦。
他正盯着她手里的水瓶，眼神有些发直，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显然，他也意识到了。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欲言又止，原本因疲惫和惊吓而苍白的脸颊上，那层刚刚褪去的薄红又悄悄地浮现出来，竟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生气。
这副与之前的高冷形象截然相反的样子，顿时让苏见晞心里那点不自在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晃了晃手里的水瓶，挑眉看他：“怎么？嫌弃我的口水？刚才拉你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讲究。”
何彦轻咳了一声：“…你想多了。”
他站起身，重新背好背包，拄着登山杖，继续前进。
.
补给站是山腰处几间简陋的石屋，售卖着必需品和简单的热食。
苏见晞补充了饮用水，又买了两份热汤面。两人找了张露天的小石桌坐下，沉默地吃着。
热汤下肚，驱散了不少疲惫和山间的寒气。
苏见晞一边吸着面条，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的何彦。他吃得很慢，似乎没什么胃口，脸色在热气的蒸腾下稍微好看了些，但眼底的倦色依旧浓重。
她想起一路上的异常，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何先生，你好像不太喜欢拍照啊？”
何彦抬眼看她，似乎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一路过来，风景那么美，我看你也就是看看，都没拿出手机拍过。”苏见晞解释道，“我带了相机，要不要帮你拍一张？算是陪爬的附加服务。”
她之前就想提供这项服务，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何彦垂下眼，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碗里的葱花，声音平淡：“我不爱拍照。”
“哦？”苏见晞有点惊讶，“都记在心里呢？可是，记忆也会模糊的呀。来吧，爬山没有回头路，这里可是错过就遇不到的打卡圣地！”
她说着，职业病发作，放下筷子就拿起随身带着的便携相机，对着何彦的方向快速抓拍了几张：“啧，何先生，你很上镜！来来来，笑一个！”
何彦的眉头蹙了起来，快速扒了几口面，然后放下筷子，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包。
站起身时，他的目光落在苏见晞那个依旧鼓囊囊的大背包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你把物资分我背一点。”
苏见晞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拍拍自己的包：“不用不用，负重陪爬，这也是服务之一。”
何彦看了她两秒，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上路。
山路蜿蜒，林深树密。
走了一段，何彦忽然主动开口，声音混在风里，有些飘忽地问：“以我们现在的速度，明天凌晨，能到山顶吗？”
苏见晞侧头看他：“你想看日出？”
“嗯。”
苏见晞心里嘀咕：单纯的想看日出，坐缆车直达是最省时省力的，这位哥偏要徒步爬上来，按照这个速度，恐怕得明天中午才能到山顶。
她如实相告：“有点悬。”
何彦缓缓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苏见晞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忍不住又问：“你朋友说，你平时很少锻炼。怎么突然……想来爬山了？”她斟酌着用词，“我的意思是，跨度有点大，墨刃山的难度不低，还是半开发的状态，通常不是新手首选。”
好半晌，就在苏见晞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前面才传来他低低的声音：“因为听说这座山的日出最美。”
“你以前爬过别的山？”
“没有。”
“哦……”苏见晞其实还是没太明白。新手选这座山，确实不是明智之举，还好他朋友给他点了陪爬，要不然看他这样子，估计三天都走不出这座山。
“你爬过很多山？”这次是何彦主动问起。
苏见晞点头，语气里带上了点自豪：“国内有名的山都爬过，还有一些说出来你可能也不知道的野路子……我家就在山脚下，假期没事兼职陪爬，赚点零花钱。”
何彦打量了她一眼：“你还是学生？”
“嗯，明年就大四了。”
何彦点了一下头：“看着像。”
“像什么？”
“眼神清澈的大学生。”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苏见晞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呢。”
何彦没接话。
苏见晞看着他的侧影，继续说：“说真的，你跟我以前带过的客人都不一样。”
何彦：“嗯…爬得最慢。”
苏见晞：“哈，还好吧。爬山的过程既是征服，也是欣赏啊。说起来，我爬过这么多次墨刃山，还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欣赏过它。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很好，不急不躁，闲庭漫步。”
何彦又看了看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苏见晞看了眼渐渐西斜的日头，正色道：“不过我们确实得加快点速度了，最好在天黑前赶到一线天。那段路有点险，需要走过一个临崖的悬空之地，天黑了会有点危险。”
“嗯。”
赶路时，气氛沉默了许多。
途中，何彦忽然停下，看了眼时间，要求休息一下。然后他走到旁边，背对着苏见晞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就着水快速吞服了。
苏见晞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股疑惑又冒了出来。那不像普通的能量补充剂，他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欲人知的遮掩。
继续上路，天色渐渐灰暗下来，山林染上暮色。
苏见晞始终保持在何彦侧前方半步的位置，既能带路，又能及时照应。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拍了一下。
她诧异地回头，看到何彦微微喘息着，天色昏暗，看不清他具体脸色，但能感觉他气息很不稳。
他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低声请求：“我有点…累，你能拉着我吗？”
苏见晞因他这难得的、放下面子的示弱微微挑眉。她没多想，很自然地把手递过去。
何彦却摇了摇头，低声道：“棍子。”
苏见晞一愣，收回手，转而把自己的登山棍递过去，让他握着另一头。
她忍不住调侃：“你还挺讲究，都带着手套的，怕我吃你豆腐啊？”
何彦握紧了登山棍的另一端，借着她的力道向上走，声音闷闷的：“…你想多了。”
又走了一会儿，何彦看着前方苏见晞在暮色中依然显得利落挺拔的背影，轻声问：“你累不累？”
苏见晞回头：“你累了？要休息会儿吗？”
何彦摇头：“还有多久能到你说的那个一线天？”
苏见晞往前望了望：“前面拐过弯就是了。你一会休息好，中途没有回头路哦。全程大概要十……”她顿了顿，考虑到他的状态，改口道，“…十几二十分钟吧。”
一线天附近，已经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前方的险要路段每次仅容一人通过，大家都很自觉地等待。
何彦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气息依旧不太平稳。
苏见晞拧开一瓶水递给他，他接过去，喝了几口，目光投向远处被山峦切割的天空。
暮色渐浓，天际线处透出一丝瑰丽的晚霞余晖，像烧红的烙铁，灼灼地映在他浅色的瞳孔里。
“何先生，你运气很好哦。”苏见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轻快，“等会儿过一线天的时候，中途有个位置，是欣赏夕阳的绝佳视角，很多人特意卡着时间点来呢。”
听到“夕阳”两个字，何彦握着水瓶的手微微紧了一下，蹙了蹙眉，但没说什么。
轮到他们时，苏见晞先检查了一下装备。
所谓的一线天，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凿出的狭窄踏板，仅容一人贴壁侧身而过，脚下便是深谷，必须抓紧嵌在石壁上的铁链才能确保安全。
入口处围了些人，正在租借安全绳。
“那是干嘛的？”何彦问。
“租安全绳的，到那头再还。也有胆子大的野马直接空手过。”苏见晞拍了拍自己背包侧袋挂着的两条专业安全带，“别担心，我带了两条，质量比他们的好。”
她让何彦解下背包，然后拿起一条安全带，示意他抬手。
靠近了，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的急促和身体的轻微颤抖。
她动作利落地帮他穿着安全带，手指绕过他的腰身和腿根，调整着卡扣，专业的姿态下，距离不可避免地拉得很近。
“你腰好瘦。”她像是随口一提，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按理说不爱运动的男生，腰上多少会有点赘肉吧？你平时吃得很少？”
她的气息拂过他耳际，带着运动后的微热和一丝清甜的果糖味。
何彦身体僵了一下，偏过头，耳根在暮色中泛着红，声音闷闷的：“你话好多。”
苏见晞打了个哈哈，没再逗他，熟练地给自己也系好安全绳，率先踏上了悬空的踏板。
路口的安全员显然认识她，笑着打招呼：“小苏，又来陪爬了啊！哟，这次是个帅小伙。”
苏见晞笑着寒暄了几句，然后回头，仔细教何彦怎么使用安全扣在崖壁的辅助钢缆上滑动，如何移动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缓慢地向前移动。
脚下是万丈深渊，风从谷底呼啸而上，吹得衣袂翻飞。
行至中途，视野豁然开朗，正如苏见晞所说，远方巨大的、正在沉落的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金紫，云海翻腾，瑰丽无双。
何彦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那轮即将沉没的赤红圆日，瞳孔被映照得异常明亮，却又仿佛盛满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苏见晞趁机拿出相机，喊了一声：“何先生！”
何彦下意识闻声转头。
咔嚓！
相机捕捉到他回眸的瞬间，身后是磅礴的落日和无边的云海，将他苍白的侧脸和眼底复杂的微光一同定格。
“我说很美吧！”苏见晞看着屏幕上的预览图，忍不住赞叹，“何先生，你运气太好了，在最恰当的时间来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嗯，很美……”何彦的目光从绚烂的夕阳缓缓移开，低头看向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峡谷，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平静，“如果看不到日出……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苏见晞冷不丁被他这句话骇得心头一悸：“开什么玩笑呢！走啦走啦，山顶的风景更迷人，听说运气好还能看到佛光呢！”
说着，她甚至腾出一只手，抓住了何彦的手臂，拉着他继续向前走。直到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解开安全绳，苏见晞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湿冷的汗。
她空手在一线天来回走几圈都没出过这么多汗。
他那句话，语气里那淡淡的、仿佛认命又仿佛向往的死寂感，真不像是假的。
她不敢深想，也不敢再问，只是接下来的路程，变得更加谨慎小心。
心里那点微妙的心慌感再次蔓延。
她甚至点开闲鱼界面，看着川流不息的头像，想问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人现在在她手上，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他出事。
于是，在后续一段尤其陡峭的山路上，苏见晞几乎是半强制地、不容拒绝地抓住了何彦的手。
何彦下意识地想挣脱。
苏见晞握得很紧，声音却放得平稳：“你不是想看日出吗？稍微快一点，还有机会。”
路过的登山客，有一对年轻情侣，看到他们手拉手艰难攀登的样子，女生羡慕地嘟囔：“你看人家都牵着手爬，多浪漫！你也牵着我！”
男生喘着粗气：“这样太慢了宝贝……乖，自己走，安全第一……”
两人打情骂俏地渐渐爬远了。
苏见晞全当没听见，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心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她仔细感受着他的节奏，察觉到他呼吸变重、脚步发虚时，便会主动停下，借口自己需要休息，让他缓口气。
天色彻底黑透，只有头灯的光束照亮前方一小片崎岖的山路。
苏见晞看了看时间，又评估了一下何彦的状态，遗憾地叹了口气：“照这个速度，可能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握在手里的那只手僵硬了一下。
她立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我是说，凌晨可能到不了山顶。不过！”她侧过头，头灯的光映亮她带着笑意的眼睛，“你将会成为第一个享受到我独家露天帐篷服务的客人！前面有块宽阔平整的草地，我们今晚就在那儿先休息一会儿，怎么样？我带了压缩帐篷，很快就能搭好！”
何彦本能地想拒绝，但透支的体力和胸口隐隐传来的闷痛让他无法逞强。
他的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支撑继续夜爬。
沉默了片刻，他极轻地点了下头，声音低哑：“……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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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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