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前,一里一外的两人只隔着门槛,边鸿被两人过近的距离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让到一旁。
那人却好像有些误会,以为是自己颜色异常的眼睛吓到了边鸿,就习惯性的迅速低头,用手扒过长发遮住了右边的蓝眼睛,随后弯腰进庙,抱起一些干柴火又抽走火堆里的一根火种,在庙前把两只死狼尸体焚烧了。
腥臭味混合着烧灼的肉香,令边鸿回忆起一些并不美好的经历,当即脸色灰白的开始反胃,浑身缓缓发抖。
两个孩子却因为肉香醒了过来,倚在哥哥身边给浑身冰凉的哥哥暖手,但是肚子依旧十分诚实的“咕噜咕噜”叫起来。
那人没再进庙,反而扔进来一只刚刚断气的新鲜野鸡,这野鸡边鸿见过一回,是会飞的,羽毛艳丽,双翅几乎和鸟一样长,几乎没人能抓到。
“狼肉不能吃。”
外头那人隔着门闷闷地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边鸿抖着的身体终于好了一些,想出门看看,那人却不知什么走了,原地只剩一些焚烧狼尸的焦灰,也被掩埋了大半。
平白得了一只野鸡,边鸿站在门口,有些莫名。
但这只鸡却实实在在解了三人饮食耗尽的燃眉之急。
走了两天一夜,也迷过路,老郎中的路线确实有些老旧了,有些早就不通,但边鸿谨记沿岭莫翻山的话,问了好些人,才终于找到了南崎洼子。
边鸿站在南崎洼子的小村口,长出一口气,握着两个孩子的手紧了紧,有些舍不得松开,但最终还是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了。
人想活着,就得往前走。
农户的表兄叫闵百贵,可有的人,命运往往与名字相反。
闵百贵住在村口不远处的小草房里,一家老老少少上下八口挤在两个屋里,已近天黑,却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点,饭桌上的稀粥里不见一粒米,就着三大海碗清淡淡的炖萝卜,就是一餐了。
唯一的荤腥,是边鸿省下来当做见面礼的小半只烤野鸡,烤鸡没有骨头,因为骨头都砸碎煮在萝卜汤里了。
闵百贵听闻表弟已逝,不禁流泪哀叹,而后宽慰三人,说明天带着边鸿和元定官宝先去落户籍,余下再做打算。
夜晚,闵百贵烧热了灶,把最暖和的地方让给兄弟三人睡,元定和官宝并没有因为找到表叔而安心,他们依旧像两只没有安全感的巢中小雀,只有紧紧的依偎在边鸿怀里,才能熟睡。
边鸿听着屋里老人的呼噜声,心绪万千。是个淳朴的好人家,但家道过于艰难,养活他们自己的四个孩子已经是勉强,又何况是半大小子的元定和体弱多病的官宝。
可和易子而食的外头相比,好歹有一口饭吃。
静夜,他正昏昏沉沉的想着,屋外的灶头那边隐隐约约传来闵百贵和他媳妇的说话声,他媳妇像是已经被骂了一顿,说话有些哭腔。
“不是不念旧情,实在是养不活了,但凡年头好,再来两个我也养了,可已经连着两年颗粒无收,咱自己能活着还是靠村里乡亲,和我上虞村的娘家接济,还怎么管这三个啊。”
闵百贵恼怒:“都是血脉亲人,千里逃活命投奔我来,还是表弟遗孤,别说了,养是要养的,几年就成人了,成人以后自然能养活自己,咱们只咬牙坚持几年罢了。”
媳妇不语,只是哭。最后闵百贵叹了口气道:“唉,只得我明日上灭蒙山去卖命罢。”
“呜呜,当家的,这可不行,上山就没有活着回来的,别说了,呜呜呜,我明个儿再回娘家看看吧。”
至此,静夜悄悄,只余风声。
第二天,边鸿早起,直接同闵百贵说,希望能给自己找个挣钱的活儿,两个孩子的口粮他自己去赚。
找工也是要先看户籍的,尤其是外地人,闵百贵拿着边鸿那张闵熙的户籍一看,得,还是个郎君,更难了。
“孩子,灾年要是能找到挣粮的活,表叔早就去了,也不至让家里七八张等吃的嘴硬扛,闵熙啊,你放心,表叔怎么的,也得养活你们三个。”
边鸿语塞,他原本想着,托付了孩子,自己就生死随去了,如今看来,依旧是悬心。
晚上,闵百贵的媳妇从上虞村的娘家套车回来,不过不仅仅是自己,还带了几个人,看着衣着气色,似乎家境还算不错,好歹在灾年能吃饱饭。
几人星夜前来,实在是事出紧急,且隐秘。他们和闵百贵在外头悄声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边鸿只见原本高兴的闵百贵当场就气红了脸,也压不住声音。
“不行,这怎么行,李三棱,你上来就说给我家大姑娘说亲,张口就给五十斤小米,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事落到头上,原来是灭蒙山底下那家,不行!”
被叫李三棱的赶紧赔笑:“我说兄弟,这年月连人都要活不成了,五十斤小米,可够你们家吃用到明年开春了,一个姑娘换一家人活命,这买卖多划算啊。”
闵百贵呸了一声:“那怎么不见你用你家姑娘去换!”
李三棱脸色一变,他倒是想,只是他家姑娘一听男方是灭蒙山的戎峰,下聘的当天晚上就跑了,聘礼一百斤小米也连吃带拿,只剩八十多斤。
退亲是没法退了,他舍不得小米,但又惧怕戎峰,只能偷偷找别人顶上了,最好神不知鬼不觉,这中间他还能扣下三十斤小米。
闵百贵依旧摇头:“你当我们离得远,不知道那戎峰是什么人不成?老一辈都说,那是他娘和山里妖怪生的孩子,就不像活人,一双大手和老虎爪子一样,天生一对鬼眼,还听说,他身下那玩意跟马似的,都能盘腰上,什么好姑娘嫁到他家能活?还不是被磋磨死,他但凡是个好的,至于等到这年头用粮食换老婆!”
李三棱紧张的直摆手:“诶呀,低声些,别叫旁人听见!”
他虽然当初因为一百斤小米给自己女儿定了亲,可也害怕的紧。不过别说他,附近就没有敢和戎峰搭话的。
戎峰本来和母亲是住在上虞村的,但四邻恐惧,最后也搬走了,甚至搬去了有天险绝地之称的灭蒙山,都以为娘俩会死在那,但好像还过的不错的样子,毕竟在这年头能拿出一百斤小米,不过这也更让人惧怕远离他了。
什么好人能在灭蒙山活着,更证实了他不是活人的身份。
闵百贵将把这些人带回家的媳妇也骂了一顿,李三棱听了指桑骂槐的一顿好骂,就知道不能成事,讨了个没趣儿。他还得想其他的法子,就脸色铁青的要走。
但却被从院墙后走出来的边鸿拦住了。
五十斤小米,两个孩子就能有一个稳定的容身之所,不再挨饿。
至于自己,边鸿没再多想,一切都无所谓。
“我能去么。”
闵百贵的媳妇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猛的一拍手,对呀!这闵兄弟家的老大是个郎君呢,一样嫁人,听说还参过军,怎么着也比寻常姑娘家结实耐造,嫁过去好歹能活!
饿死事大。
当晚,边鸿就被烧水洗了洗,披红挂彩的塞进了一顶朴素的小花轿里,任由人吹吹打打的抬进灭蒙山下。
送嫁的人都战战兢兢,半路上吹唢呐的还饿晕一个,于是伴随着走调的鼓乐声,此行不像出嫁,到活像是给山神老爷抬的祭品。
第二天,两个孩子在已经变凉的炕上醒来,没看见他哥,只看见桌子上单独盛给他俩的,两碗黄橙橙的小米饭。
“我熙哥呢?”
闵百贵沉默叹气,只往两个孩子面前推了推小米饭。
元定想起逃荒路上的种种遭遇,恍悟,而后看着米饭神色发愣。他那么好那么好的熙哥,就这么变成两碗小米饭了。
两个孩子也因此,直到长大,就算多饿,也再没碰过小米饭。
那是一种掺杂着年幼时无能、愤怒、恐惧,极其彷徨无助的,悠悠米香……
上虞村。
轿子只到山下,轿夫就不敢再往山里走了,于是只在这里等人来接。
边鸿感觉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快到达极限了,他被裹了一身掉色的红粗布,在逼仄的空间里仿佛连呼吸都是滞涩的。
通红的轿子,像是军营里惩罚犯错士兵的思过牢,也像是地震后无法移动分毫的废墟角落,还像是黑煤窑下几欲塌陷的黑暗挖道。
他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和自己的臆想,几欲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红的像血的世界里被掀开了一角,山涧清凌凌的气息涌了进来,顿时就驱散了浑浊。
一个矫健的男人将他拉了出来,单手就轻松擎住了他,并顺手掀开他的红盖头。
促成此事的李三棱并不敢跟来,只是嘱咐轿夫分说一二。轿夫一看那男人,想起传言,早就吓的腿抖了,但想到李三棱事先答应好的二两小米,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这,这是李家的老二,是,是个郎君,不怎么出门,旁人也少见。娶回去一样用的。”
男人没理轿夫,反倒看了边鸿好一会儿,而后他忽然问。
“你身边那两个孩子呢?”
边鸿一激灵,这声音似乎听过,他终于睁开眼。
对面碎发遮盖下,那双深邃的棕蓝异瞳猛的映在眼里。
边鸿一瞬间想了很多,世上的事可真是巧,以及李三棱的调包计露馅了,这人知道自己是逃荒来的。
不过边鸿在晕倒之前,已经应激的浑身颤抖,只来得及小声说了一句话。
“放开,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