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德一边大步走，一边细听士兵汇报，走到谢轶面前时，他止步立正，突然给谢轶敬了个标准军礼。
他身高将近一米九，体格又壮，配上那张斧凿刀刻的脸，惯会给对面之人以极大的压力。
众多枪口的包围对准下，雷明德平静喊道：“少校。”
S级哨兵从军校毕业后，是可以直接授予少校军衔的。尚未毕业的哨兵，又是不允许离开训练塔区，随意去其他地区瞎逛乱晃的。最重要的是，雷明德迎上谢轶的视线，仔细打量着他。
他们见过。
谢轶侧身避开，淡淡道：“刚毕业，还没正式服役，也没授衔。雷上尉称呼错了，是我该叫您长官才是。”
雷明德没接话，转而问道：“你父亲，他还好吗？”
谢轶语气淡淡，道：“还活着，多谢长官关心。”
明显不想多聊。
雷明德顿住，他看了眼谢轶手中抱着的米娅，扭头道：“喊军医过来。”
“有劳长官。”谢轶视周遭枪口为无物，一手抱米娅，走在雷明德身侧，一块回了看守帐篷。
*
帐篷内。
盛铭还在睡，陆青林甚至给他挪了个更加舒适隐蔽，且不受外界或其他人打扰的地方。
——万钧怀里。
实体化的大黑熊摊铺在地，盛铭就趴在那熊的肚腹之上，半张脸埋进万钧长而黑亮的熊毛之中，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于是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陆青林坐在地上，后腰倚着黑熊前肢，手里转着一把反曲刀，嘴里嚼着口香糖。见谢轶等人进来，陆青林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眼，森寒一笑。
谢轶只看了一眼，便在陆青林明晃晃的警告姿态中，收回了目光。
小白脸中的小白脸，谢轶心想，还是个呆呆笨笨的。没兴趣，离远点儿，不想惹疯狗（熊）。
雷明德的视线也在二人一熊身上晃了圈，又迅速收回。
雷明德沉默地看向谢轶。
——你们这个向导接引小队，好像有一点内部不和啊？
谢轶下巴微抬，示意雷德明换个方向，看向另一黑暗角落里的米娅阿婆。
二人出去的这会功夫，老人的眼白已经翻了上来，正焦躁地挥动着四肢，脖子前探，整个人扭成个诡异姿势，喉咙中还压着兽一样的低吼。
也就是陆青林那头黑熊的存在感太强，才让几人进来后，第一时间将注意力移了过去。
经谢轶提醒，一看到感染者，雷明德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右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腰间配枪。短暂停顿后，雷明德朝身后的士兵吩咐道：“带出去。”
简文睿也表情凝重地凑了过来，小声苦恼道：“不该这么快的，这不对劲。”
得了吩咐的士兵动作很快，几柄防暴叉瞬间围了上来，驱兽一样推着老人往帐外走。
就在老人即将被带离帐篷时，蓦地从地面传来一串焦急羊咩，似在催促。谢轶低头一看，正正对上虚拟态的羊羔精神体。
“……”
“放开！放开我阿婆！”晕了没几分钟的米娅骤然惊醒过来，胡乱扑腾着从谢轶手里跳下，三步并两步地冲到那几个持叉围堵老人的士兵身边，拳打脚踢。
米娅满脸是泪，眼前一会闪过陌生女人被一枪打翻在地，一会又是共情带入的被打视角。即将失去阿婆的恐惧，和那名陌生女人即将、已经失去孩子的强烈情绪纠缠着混在一起，激得她又是哭喊，又是抓挠。如此犹嫌不够，她甚至想呲开牙，狠狠咬下！
米娅克制住了，她几乎是在扯着嗓子喊的，整个人崩溃至极，她道：“坏人！都是坏人！你们又都欺负我阿婆！放开！快放开她！！你们这些讨人厌的外地人，凭什么也来欺负我阿婆？！你们害她害得还不够惨吗？？！我阿婆这辈子已经过得很难过了！为什么你们还是不肯放过她？！走开！你们通通都给我走开！！！”
米娅毕竟人瘦力小，再怎么拼尽全力地阻挠，其实也效用不大。被米娅无差别扑打喊话的士兵也不好对小孩动手，只尴尬站着，无措地将视线投向雷明德。
简文睿在一边急得跳脚，想上前又怕再度激怒米娅，他也很崩溃，绝望道：“就非要挑这个时候醒来吗？她才刚觉醒，情绪波动再这么大下去，真的会出问题的啊啊啊！”
“先放开她。”雷明德冷着脸开口。
几位士兵如释重负，立时将扣在老人身上的钢叉挪开，四散退开。
见状，米娅立刻飞扑过去，张开胳膊，死死护在老人身前。
老人双手被缚，动作受限，即使如此，她也还是努力往下勾着脑袋，被绷带死死裹缠住着的下半张脸，正一下一下地碰着米娅的头顶。没有温情，全是食欲。
米娅也怕，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但她只是顽固地挡在老人面前，不肯退让。
“米娅。”简文睿用方言劝她，“她已经不是你阿婆了，你先过来哥哥这边，好不好？你先冷静一下，别太激动。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米娅。”谢轶也喊了她一声，视线随即紧紧钉在老人身上，以防万一。
好在简文睿先前捆得足够结实，老人年纪又大体力又差，暂时也看不到挣脱的可能。
僻静角落，陆青林“啧”了一声，显然是被米娅突如其来的大吵大闹给烦到了。他转头，万钧低头，一人一熊的注视下，难得放松睡下的盛铭果然也被这阵动静给吵醒了。
雾蒙蒙的灰色眼睛只茫然了一瞬，盛铭便彻底清醒过来，他撑着万钧迅速起身，不假思索地快步往帐边处走。
“米娅……”盛铭方才喊了个名，米娅就瞬间炸了！
“不要过来！”米娅背对着盛铭，带着哭腔喊道：“不许过来，你也讨厌！就是因为你，事情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这个怪物，就是因为你欺骗女神，女神才会降灾萨拉穆！本来，本来只用死我一个就好的，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个不详的被诅咒的怪物，你离我远点！远点！！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
盛铭陡然顿住，脸上满是茫然困惑。
他不明白，只是睡了一觉，怎么醒来之后，米娅会对他产生如此之大的敌意恶感？为什么？
盛铭身后，陆青林瞬间冷脸，万钧也立即站起，目光不善地盯着米娅瞧。
“都是你们这群外地人害的！我讨厌你们我恨你们！你们全都是坏人坏人坏人，你们都想害我阿婆，我不要跟你们待在一起，我讨厌你们！走开，你们全都给我走开！！”
米娅推着她阿婆，一个劲地要往角落里钻，莹蓝的精神体绕在她的脚边，同样焦躁地不停转圈尥蹶子。
米娅的抗拒态度过于激烈，众人无法，只得迅速退了出去。中途醒过一次，但被陆青林重新劈晕的驾驶员也被谢轶顺手拖了出来。
再这么下去，米娅怕是真的会把自己喊崩溃。
帐篷外，简文睿焦虑地啃着指甲，道：“不应该啊，她又不是哨兵，怎么突然就能炸得比哨兵还哨兵？没听说过向导也能狂躁的啊？”
在场唯二的哨兵：“……”
简文睿继续琢磨，“再说了，那老太看起来对她也不怎么好啊？俩人之间大概率也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这么激动，至于吗？这不合常理啊！”
谢轶神色一动，抬眼看向简文睿。
简文睿困惑挠头，道：“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谢轶道：“没有血缘关系？”
简文睿“哦”了声，理所当然道：“米娅阿婆不是当过某任活女神吗？退休后的活女神，很少有结婚嫁人的。一个是传言说她们克夫，另一个则是被当成神明代理捧了那么多年，甚至连路都不用自己走几步，这样的人在十几岁的时候重返俗世，你觉得她们还能做些什么？”
“路不太会走，世俗知识一窍不通，谋生技巧也完全不会一样。当地的男人也不傻，谁会吃饱了撑的娶这么一个不会干活还只能供着的女人当老婆？”
先前被暂时搁置一旁的思绪又转了起来，无数信息在脑内闪现划过。
“而且算算她的年龄，”简文睿摸摸下巴，有些不太确定地道：“我感觉她很可能就是99年之后的那届活女神了。没记错的话，”简文睿突然“嘶”了声，道：“那年的‘女神屠杀’事件过后，接任的活女神，好像连任了快十五年，听说是一直用秘药压着，不让初潮来临。”
“那年的广场屠杀给当地人造成的阴影实在是太重了，活女神都差点断代，后来好像是联邦政府出面，和当地一块找了个家人死绝的孤女，推着坐上了那届的位子，以安民心，而且一坐就是十五年……”
说到这里，简文睿也骤然沉默下来。
人们需要时间来遗忘，代价是一个比历任活女神在位时间都久的孤女。
良久，简文睿才又蹦出几句，他道：“听说，那位被推上去的孤女，家人全都死在典礼当天，死在觉醒后失控狂化的上任活女神手下。再听说，那位孤女之所以能愿意坐上活女神的神位，背后是有向导的参与……”简文睿迟疑着没敢再往下说。
“那她从活女神任上退休时，应该差不多是二十岁左右……”说到这里，简文睿彻底闭嘴了。
二十岁，从神坛跌落，一无所有，又一无所长。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她的后半生，会过得如何，已经没有人敢深入去想了。
帐外一片安静。
*
帐内。
米娅连扶带按地迫使老人坐下，强行跪在老人腿上，用体重压牢老人，不让她乱动。
小小的莹蓝光罩将二人罩了起来。
“阿婆，别怕。”米娅看着眼前变得完全陌生的可怖老人，抖着嗓子道：“别怕，我保护你，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你会好好的，会什么事都没有，一定会的，我保证。阿yu……”
米娅闭紧双眼，须臾，莹蓝的精神触须，摇摆着，探向老人眉心。
脚边，精神体羊羔仍旧焦躁不已。
*
乌铎边境线，两公里处。
一具活尸，摇摇晃晃地踩上濡湿烂叶。
“砰——！”活尸脚下，地雷炸响，立时掀飞一片尸体。但很快，更多的活尸自后方涌来，毫无惧色地先后踩上，地雷爆炸声，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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