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区动静实在太大，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雷明德看了几人一眼，丢下句“我先去处理，你们待这儿别动。”便大步走开，领着士兵上枪扛炮，准备清除死敌去了。
陆青林在一边抱臂晃着，很无所谓的样子。旁边，万钧堵在盛铭身前，敦实坐下，冲他拍拍胸口，又摇头晃脑起来，像个尽职揽客的大号毛绒玩具熊。
陆青林替它翻译：“乖崽再来睡会儿？”
乖崽摇头拒绝，冲着万钧弯眼笑了下，道：“谢谢万钧，但是不用啦。”
万钧抖抖耳，有些失望地回了精神老家。
盛铭又冲陆青林一笑，便站桩一样，笔直戳在帐篷旁边，一副随时准备冲进去的模样。
陆青林轻哼一声，四周扫过一圈，便寻了棵相对顺眼的树，利落攀上，靠着树干，曲腿坐了下来。
很快，略微有些走调的哼歌声从头顶幽幽传来。
“铭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盛铭假装没听见，谢轶则一言难尽地往远处走了十几步。
简文睿亦步亦趋，想谢所想，说轶想说，小小声道：“我觉得吧，不如听炮。”
谢轶矜持点头，道：“确实。”
不远处，肩扛式火箭筒应景地轰隆隆响了起来。
林木环绕间，枪声更响，歌声更大，跑调愈强。
*
帐篷外。
谢轶突觉不对，眉目一冷，人就飞也似地冲了进去！
盛铭慢了半秒，但见谢轶的身形从眼前歘过时，下意识伸手一拽，也瞬间被带进了帐内。
“米娅！”谢轶看清眼前的场景，陡然厉声喝道：“你在干什么？停下！”
谢轶的喊话没能换得米娅的丝毫回应。
小小的莹蓝光罩内，米娅几乎整个人都扑进了老人怀里，环抱着她，面额紧贴。细蓝的精神触须像海胆毛一样，从米娅身上的各处探出，趋光一样往老人身上钻挤探入。
米娅双眼紧闭，入魔般呓语不停，“好好的，好好的，小雨好好的……忘掉，阿婆全都忘掉，没事的，没事的……”
被她手脚并用抱住的老人，此刻也仿佛一具真正的尸体般，静止不动。
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诡异。
盛铭僵住一瞬，很快回神道：“我来。”
谢轶让开，道：“小心。”
盛铭走到光罩边缘，抬手一碰，外化的简易精神屏障便似消融一般，迅速退去。
他停在米娅身边，伸手碰上米娅后脑。
一霎，所有从米娅身上探出的、往老人身上贴去的精神触须，通通贴着米娅的皮肤齐根断裂！
精神触须被外力暴力切断，米娅瞬间惨叫出声，小身板立时弓成虾米，本能地就想拔了脑袋往地上磕！但有一只手拦在她的前额处，阻止了她。
预想中的以痛镇痛没能得到，此时此刻，米娅只觉自己的脑子像被硫酸泼过、刀剑砍过！痛极恨极！
她猛地抬头，眼底瞬间爆满赤红血丝！
简文睿这时也冲了进来，视线一扫，也明白了大半。顾不得形象，他跳脚大喊道：“我的老天爷啊，小妹妹，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是向导，她是活死人，你们根本就不算一个物种了好吗！你你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异想天开的愚蠢想法？？你可真是，哎呀，你就不能惜点命吗！”
简文睿又气又心疼。
没了米娅的精神硬控，老人立时又狂躁了起来，谢轶直接拎起，将她远远地放到了帐篷角落。
盛铭一直没说话，只安安静静地低头看着米娅，左手还护在她的额头处，等着她熬过最初那阵搅拌脑浆的痛苦。
许久，最尖锐的一波疼痛过去，米娅干呕几下，抱着脑袋，自言自语道：“我、我只是想救小雨，救阿婆，我……有人开枪打我，好疼，肚子疼，脑袋也疼……石头滚了下来，老公死了，阿帕阿妈死了，阿吉阿加也死了，全都死了……他咬小雨，咬我……白袍子，坏人，脑袋痛，好痛！忘了……红衣服，好多血，死了好痛……他们拿枪打我，小雨也痛……阿婆不能死，不能，好疼，真的好疼……”
米娅说得颠三倒四的，盛铭却突然脸色一变，“她还侵入过其他人的脑域记忆？什么时候？”
普通人是无法对向导进行任何设防的，即使是新觉醒的向导，也能轻易侵入普通人的脑域。但这种行为，从来不是没有代价的。
谢轶眉梢一压，道：“你睡着的时候，有对感染的母子，应该就是那会儿……”
盛铭没再多听，迅速蹲下，左手即刻转向米娅后脑。
无防护状态下侵入他人脑域，首当其冲的便是被入侵者的各类峰尖情绪，记忆画面、声音，甚至气味，无数信息尖啸着往入侵者袭去……
向导天性敏感，这种情绪突袭，不亚于在哨兵面前同时点亮一千颗照明弹、将他丢进满是青蛙的夏夜池塘里、岸上还被一千只怪嗓公鸭围着嘎嘎狂叫！
尤其是米娅方才觉醒，不知轻重，竟然敢把所有的精神触须都往老人身上贴，盛铭简直吓都要被她吓死。
“盛铭。”陆青林语气淡淡，无声出现在二人身边。
“你敢跟她贴一个额头试试？”陆青林面无表情，冰凉的反曲刀刃贴在米娅额前，拦住了盛铭的动作，冷冷道：“试试看是你替她剥离记忆快，还是我取她的命快。”
陆青林握着刀柄，突然笑了一下，他道：“你瞧，这刀还是你送我的呢。”
这个距离，盛铭心知，他根本没有任何避开陆青林去施救的可能。
“陆哥，她还太小，又什么都不会。三个人的记忆混在脑子里，她的初始精神图景会崩溃的，人也会在精神域里迷失的……”盛铭语气平平，眼里却像蒙了层雾。
精神图景构筑在精神域上，是很重要的精神锚点，既能容纳精神体在此休憩，也能避免天启者迷失域中。精神图景以外的精神域，通常被人们称之为“迷失域”、“精神黑洞”，或者“井。”
米娅方才觉醒，她还不会构建更为牢靠适合自己的精神图景。仅凭觉醒时的初始图景，是万万容纳不了三个人的混乱记忆的。
盛铭着急不已。
时间每过一分，米娅的初始图景便会崩溃一分，一旦图景彻底溃散，没了锚点，米娅是真的会坠井的！
“那就崩溃坠井好了，是她自己犯蠢找死，关你什么事？凡有选择，必有承担。”陆青林将刀下滑贴到了米娅颈边，冷漠反问道：“你能救她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次次救她不成？”
“没有脑子，不担后果，即使侥幸活过这次，也迟早会死在别的地方。这种人，不值得你冒险去救。需要我提醒你吗，抓挠啃咬会感染，那精神链接呢？你能保证链接后自己不被感染吗？”
话说太多，陆青林都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刀锋下压，直接用动作表示个人立场。立时，米娅的脖子上便冒出一道纤细血痕，陆青林语气冰冷，径直下了最后通牒：“你不一定能救得了她，但我想她死，却是一定能成的。盛铭，不要犯蠢。”
盛铭蹲着没动，偏头看向谢轶。
精神链接，剥离米娅脑中不属于她的记忆，都需要时间。
谢轶沉默着，不作任何回应。
萨拉穆那头被感染的黑豹精神体还历历在目，他不能、也没有立场要求另一个向导为米娅冒险。
盛铭固执不动。
忽然，米娅短暂清醒过来，她认出了盛铭，开口细细地喊了声“哥哥”。随即，米娅像是想起什么，面上的表情一秒几变，羞惭有之，歉意有之，唯独没有后悔。
盛铭安静看着，没有责怪，也没有追问。他的表情一向很淡，浅浅一层浮在面上，随时可以产生，也随时可以抹去。
不知为何，米娅看着此刻的盛铭，只觉自己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怜惜和心疼。
米娅有些不太习惯，她勉强笑了下，轻声问道：“哥哥当时，也是这么疼的吗？”
盛铭没说话。
能说什么呢？说你是单纯因为蠢、因为防护不足技术太差，所以才会既帮倒忙又伤到自己吗？还是说你为什么固执地不肯求助于她人、非要自己去拼一个不可能的机会呢？
盛铭不太会说假话，所以他选择不说。
“对不起啊。”米娅小声道歉。
横在颈间的刀锋不知何时挪了开去，陆青林站在米娅身后，反曲刀在手中轻盈旋转，挥出片片银光。
这是无声的威胁。
米娅对身后的死亡威胁一无所知，她歪了下脑袋，转向谢轶的方向。没等米娅开口，只一瞬，她的目光又开始涣散起来，她喃喃道：“对不起，我好像又做错事了……”
谢轶眸光一闪，刚想说话，下一秒，就听米娅毫无停顿地续着说道：“我不该执意自驾游的，小雨，妈妈对不起你，我好害怕，她朝我走过来了，全身是血，他们都朝我走过来了，好多人，我好害怕，阿妈……？”
仅仅清醒片刻，米娅便又被卷进了混乱绝望的记忆漩涡，一遍遍重复经历着几人生命中最最惨烈的记忆片段。恨比爱久，生比死痛。
盛铭沉默几秒，伸手探向米娅后颈，轻轻一捏。
米娅身子一歪，落地前就被谢轶捞住抱了起来。
简文睿干站一旁，懊恼开口，“都怪我，当时就不该答应她。”
陆青林收刀入鞘，顺嘴嘲讽道：“马后炮，瞎懊恼。自己主动找死的人你能拦得住？”后半句，却是对着盛铭讲的。
盛铭坐在地上，眼神发直。
“行了，这几天死的人还少了？也不差这么一个。”陆青林伸手揉上盛铭的头，胡噜几把，道：“你就是24小时不睡地盯着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的想法，是我带来的。”盛铭突然说道，语气滞涩，“她是在模仿我，是我没有教好。”
“陆哥。”盛铭仰头看向陆青林，轻轻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陆青林心神一震，便僵硬定在了盛铭灰蒙蒙的视线中，像个蜡像。
——精神干扰！还是提前埋过关键词的精神干扰！
“我靠，这就内讧上了？”简文睿发出灵魂质疑，“这是什么？干扰催眠吗？我还是第一次现场看到！”
“还是这种关键词，好刺激！”简文睿当即脑补出一堆弟控御敌大戏。
盛铭平静回视，食指竖在唇前，轻声道：“嘘——时间不多。”
谢轶又是一掌拍上简文睿的肩，表情也很微妙。
一般来说，精神干扰关键词的选择要素有二：一是不常用；二是最好词句本身就对干扰对象极具震撼力。有点类似先当头一棒砸下去，把对方砸懵，在对方精神恍惚时趁虚而入、里应外合，然后就手拿把掐，随便任干扰者为所欲为了。
用“喜欢”当关键词的，确实少见，也无怪简文睿大惊失色。不过这事虽然罕见，细究起来颇有深意，但此刻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简文睿收到谢轶指示，瞬间变脸，假笑开口道：“好的，收到。您请随意，有空再聊。”
盛铭弯眼，几步走到谢轶身前，低头看着眉头打结不安睡着的米娅，右手一翻。
一只莹蓝蝴蝶，从他手心翩翩飞起，亲昵地在空中绕着盛铭飞旋。
“去吧。”盛铭对着虚拟态蝴蝶道。
蝴蝶应声前飞，谢轶却抱着米娅往后退了退，他问，“你不怕感染吗？”
盛铭困惑抬头，想了几秒，道：“没事的，只要彻底断开和它的链接就行。我已经断掉了，它现在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的。”
说话间，莹蓝蝴蝶已经落在了米娅额间，触角一探，整只蝶便钻了进去，消失不见。
简文睿“嘶”了一声，神色复杂，道：“你这也算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精神体吧？不对，更像是亲手送它去死？彻底断开和精神体的链接，痛感不是堪比活剖分娩再翻倍吗？你也不用做到这个程度吧？这种损害明明是不可逆的啊……”简文睿有些难以理解。
盛铭再次困惑，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精神体，只是用一点精神本源捏出来的……临时虚拟体？”
简文睿：“……”
有什么区别吗？！精神本源捏的临时精神体，跟身为精神本源的精神体，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吗？！
链接断起来不也还是照样要疼的吗！一样都是自讨痛吃，无非是自断脖颈跟自断四肢的痛度区别罢了！
简文睿简直一言难尽，既觉得盛铭心善，又觉得这人好像有点变态。米娅方才被他截断精神触须，反应都那么大，这人却能表情平静地直接断掉自己的临时虚拟体。
简文睿默默地往谢轶身后缩了缩。
A级的叛逃通缉犯，果然是个狠人呐。简文睿感慨万分。
盛铭想了想，抬眼对简文睿道：“你那还有镇静剂的对吧？”
简文睿闻弦歌知雅意，点头道：“对的，是我趁其不备，给她来了一针。”
盛铭冲他一笑。
简文睿默默又往谢轶身后缩了点。
二人排完戏，一直沉默的谢轶突然开口，问了个有点越界的问题，“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盛铭坦诚回道：“我没有精神体。”
谢轶：“……”
简文睿：“……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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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铭的精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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