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盛铭直接发问,扣在颈间的黑环也跟着滴嘟一声,急急的。
“不要着急,善良的孩子。”傅悯慈看他一眼,慈爱地笑了笑,接着按动轮椅按钮,转向另一个盛铭没有走过的方向,道:“跟我来。”
盛铭平复一下心情,快步跟上。傅悯慈带着他来到一处与规整冰冷的地下基地完全相反的地方。
亮白的实验室灯光被日光和稳定燃烧的油灯取代,视野被各种旧时物品充斥占满。这是一栋建在地面上的旧式木房,以面积和周围装饰而论,似乎可以称得上是个小型宫殿。
他们是从一扇开在侧边的窄门进来的,傅悯慈操控着轮椅,带盛铭绕过一片又一片垂在半空的艳丽挂毯。挂毯以棉布为底,再用彩线绣制堆叠着各种、各色的图案形状,最终构成一组立体感与真实感并存的完整画面,生动活泼,富于想象。
盛铭粗粗扫了几眼,看到许多身着深色衣袍的小人、成群的牛羊,还有各种似乎被灰袍人降服驱使的猛兽生灵。
地面每隔一段距离,便摆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粗布打坐垫。
大殿角落,严格依照古法手作而成的合香在静静燃烧。旧时光的独特氛围,和着燃香时的草木烟气,一同将二人团团围住。
傅悯慈带着盛铭停在大殿中央,那里放着一座盘坐在莲花座上的鎏金神像。
——男女不辨,毒蛇缠臂,身周猛兽环绕。是格桑尔王。
傅悯慈坐在轮椅上,要求盛铭在神像对面坐下。
颈环释放出一阵提醒电流,盛铭盘腿坐上神像面前的打坐垫。
“闭上眼睛,尝试感受。”傅悯慈的声音很平静。
盛铭依言照做。
傅悯慈看着盛铭身前的巨大神像,慢声说道:“这里是森卡孜的研经堂,你小时候也来过这里的,还记得吗?”
盛铭点了下头。
觉醒成向导后没多久,他就和其他几个刚觉醒的小朋友一起,被带着轮流进入了这里。
那次似乎是场没有任何结果的测试。
傅悯慈安静地等了会儿,将视线转向盛铭,问道:“孩子,你这次,有感受到什么吗?”
盛铭摇头。
虽然闭着眼,但他还是能感受到傅悯慈不太寻常的盯看视线。
“可以了。”傅悯慈道:“睁开眼吧。”
盛铭睁眼,没有在老人面上找到任何的失望之色。他似乎早有预料。
第二次没有结果的测试吗?盛铭心想,这里肯定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旧时的建筑、旧时的摆设,除了从木墙缝隙间投进的今时日光,这里连气味都是旧时的配方。白城似乎有意让这里维持在旧时状态,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要做到什么?
在森卡孜的研经堂,曾经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盛铭的疑惑太过明显,傅悯慈看着他,道:“好运的孩子,现在可以来回答你之前的疑问了。但在回答之前,你需要耐心陪我重温一段往事。”
盛铭没有拒绝的权利。
傅悯慈带着盛铭走到研经堂的正门处,吩咐道:“打开殿门。”
木质殿门被打开时,安装在大殿顶上四角的小型黑色仪器无声地旋转探出,数道蓝色光线交杂探出,覆盖整个大殿。
淡蓝色的全息影像落在研经堂内,由虚拟数据流组成的悬垂挂毯、地面坐垫,与现实之物逐一重叠。凝滞在这里的旧时光开始流动,一分钟前还空空荡荡的地面坐垫上,眨眼间就坐满了“人”。
——一群身披深色斗篷,主动遮掩面容的格桑尔。
此刻,这些只存在于联邦天启历史教材里的格桑尔,全都齐齐看向大殿的入口处——盛铭和傅悯慈所站的地方。
他们二人的身边也站着一些“人”。
早已换代淘汰的旧式制服、过于笨重粗糙的武器设备……盛铭仔细打量,看到卡在其中几“人”肩上的电子记录仪。他们现在所经历的全息影像,应该就是据此修复而来。
“他们是联邦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自此之后,联邦一直在试图破解这里的秘密。白城因此而生,白城的历任首席,也都是这里的解密人,但是至今没有一人成功。”傅悯慈平静叙述。
盛铭耳朵听着傅悯慈的话,眼睛和注意力却彻底被眼前的复现影像所吸引。
殿内,近百名格桑尔沉默地注视着门边的外来闯入者——一些配备了热武器的低级哨兵和普通士兵。
“向导?!你们是向导??你们这么多人,竟然全部都是向导???”身旁的一个低级哨兵震惊扬声,嗓音难掩激动。
“格桑尔,我们是格桑尔。”一道稚嫩的声音从最深处传来。
盛铭和身边之“人”一同去看。
数张悬垂的挂毯后方、现实神像的正前方,端坐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那里正是傅悯慈让盛铭坐下静心感受的地方,说话的这个小姑娘,也是殿内唯一一个没有用斗篷遮面的格桑尔。
盛铭和她对上视线时,忽然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浓浓的违和感。
孩子会拥有那样一双眼睛吗?那样一双,即使出现在垂暮老人身上,也显得过于沧桑沉重的眼睛。
“我们有信息要传达给你们。”小女孩吐字清晰,道:“转动你们肩上的记录仪,你们需要这份影像记录。”
过去与此刻交叠,盛铭仿佛置身于当年现场。
小女孩话刚说完,一人肩上的记录仪便偏转角度,对准了离殿门最近的一个格桑尔。那名格桑尔伸手摘下头上兜帽,露出自己的原本相貌。
成年男性,长发结辫后拢在脑后。男性格桑尔深褐色的眼睛直直看向仪器镜头,平静道:“死亡不是终点。”说完闭眼。
记录仪角度微转,再次对准他身旁的另一名格桑尔。
依旧是摘掉兜帽,露出自己的原本模样,然后再次平静重复:“死亡不是终点。”
重复,再次重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一张接一张的各异面孔从兜帽下露出,一句接一句音色不同但内容相同的话语被重复讲述。
语句连成波纹,犹如投入湖心的小石子,从一个小点开始,圈圈外扩,直到拍上岸边。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幕,注定要深深刻进每一个在场、不在场的人心底。
93遍的平静重复,短短几分钟,带给人的震撼却无与伦比,无法用语言描述。
门边的闯入者们都惊呆了。
不过盛铭觉得,他们更可能是被眼前的向导下了某种精神暗示,强行钉在原地,顺着最先开口的小女孩的意,挨个看、录下去。
仪器忠实记录一切。
那个让盛铭觉得违和的小女孩是最后一个重复的。
“死亡不是终点。”小女孩面对镜头,面对盛铭,缓缓扯起一个微笑。她将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从容道:“我在这里等你们。”
94名格桑尔,94遍重复的“死亡不是终点”,还有一句作为结尾的奇怪重逢约定。
一声惊呼,被强行扭曲拉长的时间骤然恢复正常流速。门边所有跟提线木偶一样,被强硬按在原地、目睹完这一切的闯入者们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使用权。
他们心跳如鼓、血冲上头,个个大睁眼睛地看着前方,心绪难定。
94名格桑尔,全部摘下兜帽,闭着眼睛,盘坐在殿内的坐垫之上。点在角落的合香幽幽燃烧,草木烟气在试图镇定人心。
殿内落针可闻。
“没、没有心跳声了。全都没有了,没有了。”半晌,队伍中等级最高的一个哨兵后退一步,惊恐道:“他们,他们全都死了?!”
另一人接着恍然,惊道:“自杀?他们是自杀!可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集体自杀?折磨向导的帝国不是已经落败了吗?不,不对,森卡孜明明没有被帝国触及,他们明明一直都很安全,所以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盛铭代入其中,不由跟随发问。
“因为死亡不是终点。”傅悯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盛铭从代入中回神。
全息影像播放完毕,94名格桑尔的盘坐身形忽的消失不见,眼前又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
温暖的秋阳从身后敞开的殿门照射进来,背上暖融一片。盛铭刚想动作,倏然,一群面目不清的灰袍人从身后涌入,越过他,无声无息地盘坐在殿内散落的各个坐垫上。
研经堂的大殿再次变得满满当当了。
这些人的着装与全息影像里的格桑尔们一模一样,斗篷覆身、兜帽遮面。但盛铭清楚知道,他们并非影像里出现过的那些人。他们没有相同的内在,只有完美复刻的外形躯壳。可即使这样,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盛铭还是觉得头皮绷紧、脊背发凉。
傅悯慈望着这群复制品,淡淡道:“不用在意,他们只是一些徒有其表的失败复制品。”
“你和他们不一样。”傅悯慈看向他,面目温和,道:“你和一个特别的存在,有所关联。当他出现在这里时,‘他们’第一次做出了回应。只有他是特别的。”傅悯慈强调。
什么关联?特别的存在是谁?他们又是谁?傅悯慈口中的回应,指的又是什么?
太多的问题蜂拥而来,大脑瞬间堵塞,盛铭张口想问,却迟钝地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是直觉,某种奇妙的直觉先一步作用于身体,引起本能的畏怯反应。
“你的父亲,盛谨行。”傅悯慈没有停顿,直接刺出利剑,平静宣布道:“他还活着,他就是那个特别的存在。”
盛铭眼睛睁大,黑色的颈环开始鸣笛。
傅悯慈坐在轮椅上,交握双手,平缓介绍道:“盛谨行,S级向导,十年前因故坠井。因其与森卡孜研经堂的特殊存在发生过短暂交互,经过综合研判,联邦同意白城组建专属医疗队。招募A级向导,结合计算机辅助,分区潜入S级坠井向导的精神域,对其进行意识救援。白城认为,该项救援任务,无论最终成功与否,对于深入理解‘他们’的存在以及天启者精神域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盛铭脸上已经失去所有表情,只是在听。
“截至第一例活死人传染事件发生时,医疗队已初步确认坠井向导的意识沉眠位置分区。在这种不知名病毒横行肆虐期间,我们已经将现有的、所有可能的意识打捞方法逐一尝试完毕,可惜无一成功。医疗队认为,多次救援失败原因均为坠井向导沉眠意识的主动拒绝。”
“他在拒绝白城医疗队的救援,他不想从迷失域中醒来。”
“原本,医疗队打算找到尽可能多的A级向导,通过计算机进行意识互联、集体下潜S级向导精神域,再对其沉眠意识进行强行捕捞带出。但是现在,特别的孩子,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主动回来了。”
“你为医疗队带来了新的、更确定的希望。你知道吗?其实你一直是医疗队意识打捞方案列表上最后一种、预估成功性最高,也是后续最不可控的终极选项。或许是天意将你送回了这里。”
“你应该并不知道,此刻正在地面上肆虐的不知名病毒,远比让死人复活更加可怕。名为人类的物种,已经到了濒临灭绝的关键时刻,少则半年,长则一年。在那之后,上帝将不会在地面上看到任何一个仍旧保有理智的幸存人类。”
“在延续人类这个物种、延续你父亲作为正常人类存活于世这件事上,我想,你和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对吗?我们需要你去唤醒他。”
盛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干涩刺痛,颈环的嗡鸣也吵得脑袋几欲炸裂,曾经在薇薇安记忆里亲身经历过的旧时记忆再次翻涌而出。
黑白面具开孔里的灰色双眼、无奈俯身将幼子抱坐在单边手臂上、细致替小朋友拨开额前碎发,凑近去问他热不热……
仅有的记忆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现,整齐摆放的庞大记忆宫殿再次被慌乱的向导翻了个底朝天,但是没有。无论如何,盛铭都无法找到更多有关于他的记忆边角,哪怕一星半点。
他依然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盛谨行,那是他的名字吗?可我怎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盛铭茫然又僵硬地站着。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第一次见面时,我之所以单独摸你脑袋,也是应你父亲的嘱托。你想现在就去看望他吗?”傅悯慈对着满脸空白的盛铭发出邀请,慈蔼道:“你的父亲,一直都很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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