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铭角度清奇的提问,让原本沉重肃穆的氛围瞬间轻快不少。
玉锦珠第一个笑出了声,然后忍住,一本正经回他道:“可能会吧,那我等下就去给他找根皮筋,需要带花的吗?或者我也可以替他编几条辫子,这样更不容易乱。”玉锦珠语带揶揄。
另一个研究员也带着笑意,跟着接声道:“是我们的疏忽。稍等我们会安排人员进行处理。”
毕竟S001脑袋上真的贴了很多东西,可供发型发挥的余地着实不多。
“舒睡很重要。”另一人庄严跟道,其余人也都噙着笑意,应和点头。
盛铭显然很满意,他收回视线,乖乖在苍白男人隔壁空着的另一张实验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任由研究人员凑上前来、有条不紊地往自己脑袋上粘贴各种小东西。
玉锦珠适时后退,缩进角落里沉默站桩。他的近日配合,顺利让盛铭继续维持在了目前这个对所有人都有益的微妙混乱状态。
傅悯慈坐在轮椅上,碧绿的双眼紧紧盯着在实验台上躺平的盛铭。老人十指交叉,祈祷般地握了起来。
为尽可能地消除其他干扰,研究员提前给自愿参加精神域封锁的其他8名高级向导注射了感官剥离剂。近乎彻底地剥夺参与向导的视觉、听觉、触觉等身体感官后,会让他们处于一种更为稳定,也更加专注的心理精神状态。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各种或奇怪或拗口的专业名词不断从不同的研究员口中吐出,“联合体意识互联稳定”、“下潜时速5.36m/s”、“EEG p波振幅正常”、“ECG指数……”
玉锦珠安静旁观。在第一次S001的意识唤醒结束前,在场任何人员都不被允许离开这间实验室。
“031224,”一道柔和女声从最中心处传出,轻哄引导道:“你可以链接下潜了。”
“她也是个向导。”盛铭在昏昏沉沉间,听出了隐约的导向之意。有点类似精神暗示,但程度很轻,更多像是一种出于好意的短送一程。
盛铭并不抗拒,顺着女向导话语里的的引导,潜入那道盘旋在实验室内已久的陌生意识深处。他没有遇到任何来自向导主体的意识抵抗。
“嘀嘀。”黑色的监测环响了一声。
*
地上,连绵的红色建筑群中。
被风吹得不停歪曲的烧尸烟柱似乎短暂地凝滞一瞬,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自地底迸出,在毫秒间,温柔又暴力地将整座山谷包围覆盖。
长久盘踞在研经堂的存在,在察觉到这缕异常的波动之后,瞬间做出回应。
如果那个长期值守在检测仪器前的记录员注意到、并懂得如何解析那段突然出现的微小特殊波动的话,他会知道,那是一个四字短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盛谨行自冰凉的实验台上睁眼,对着银色的天花板,平静回应“他们”的问候。坠井十年,似乎并没有对他的外貌带来太多改变。
他没有立即转头。
哨兵可以无需眼睛,仅仅通过呼吸、心跳、气味等来辨识熟人,向导也有类似的辨识方法。
——精神波动,每个人的精神波动,都是不一样的。相较天启者,普通人的会微弱很多,但同样可以作为类似身份证号的唯一辨识标志。每个人的精神波动频率特定,近乎永恒不变。
盛谨行知道躺在自己隔壁的人是谁。
他似乎在做某种心理建设,那双与盛铭近乎一样的灰瞳里落着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像湖水被日光搅动,闪出片片细碎银箔。
多久了?
十年,三千六百多天,“他们”贴心回答。
盛谨行合了下眼,慢慢转头,看向躺在旁边的大号小朋友,嘴唇嚅动,无声再道:“好久不见。”
“都长这么大了啊……”盛谨行专注地用视线描摹着青年的模样,随即微笑起来。他是那种面相书上的标准薄情长相,单眼皮、还有双看人自带七分冷意的灰色眼瞳。在路上迎面撞见时,稍不留神,就会被这人面上、眼里的漠视冷意给无情伤到。
但他无疑是个美人,偏冷的容貌在他抿唇笑起时,就如冬雪化开,春日复苏,只让人打心里觉得暖融欣喜。这样的笑容会让接收方坚信自己是特别的。
盛铭还在安静睡着,他对自己引发的雪山融化、美人展颜一无所知。
盛谨行在实验台上撑着起身,将手心贴上了盛铭额头。
犹如飓风过境,混乱一地的记忆宫殿内,忽然出现一个俊秀的年轻男子。他如最最严谨的图书管理员般,挨个捡起地面的散落书籍,无需打开,只需朝封面看上一眼,便能精准无误地将其放归原位。
盛谨行一路走,一路捡,又一路理。直到他穿过一扇又一扇的分区隔门,走过一段又一段往下延伸的环形楼梯,在这座曲折弯绕的图书宫殿深处,他找到了一个将自己孤零零藏进一本图画书里的小朋友。
那是他所熟悉的幼年盛铭。
盛谨行在陷入苦恼的图景小主人面前蹲下,看着小朋友哗啦啦地翻着手中那本薄薄的图画书,一遍又一遍,眉头紧锁,小表情严肃又专注。
盛铭曾经进入过薇薇安的图景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了薇薇安用来存放所有记忆情绪的闪光长河。不同的向导有不同的存放方式,它可以是河水、星空、画廊、繁花盛开的草地,也可以像盛铭这样,具现成类似现实图书的分类索引,不过向导一般不会选择如此费力复杂的做法。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小盛铭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从绘本中抬头,茫然又惊疑地看着对面,嘟囔道:“你是谁啊?你是怎么进来的啊?我都没有发现。”
盛谨行弯了下眉,依旧不说话地看着他。
小盛铭有些苦恼地放下绘本,伸出小短手,本能地就想把这人往外推。
小崽子气咻咻道:“你不能进来,这里是我的地方,你出去,出去。”小孩声音软糯,但态度坚决。
盛谨行先他一步,伸手盖上小盛铭柔软的黑发,微微用力,左右上下地揉了揉,将小朋友的脑袋压得一点一点的。
“我是你爹。”盛谨行最后捏了下小盛铭的鼻尖,然后起身,熟练将他从地上捞起,挂在胳膊上,偏头不轻不重道:“没大没小。”
他用右手将小盛铭的脑袋按上左肩,声音放轻:“闭眼。”
身形悬殊,体力悬殊,小盛铭没有任何反抗余地,被按上男人肩头的时候眼前直接一黑,失重感从脚下突发传来。
盛铭一惊,本能惊醒睁眼。
还是那座冷冰冰没有任何人情味的实验室,但与初来时不同,此刻他也板正笔直地躺在了实验台上。
盛铭猛地坐起,视线微移,便对上了另外一双似曾相识的灰色眼睛。
他好像做了一个颇为漫长的新梦。
梦里,他再一次参加了那场曾在薇薇安记忆里看到过的双向导婚礼。但比当初看到的更多,他梦见自己和两个红发小v的结伴玩耍,梦见自己被红发垂至腰间的薇薇母亲牵着手走到门边,围上挂在一旁的红色羊绒围巾。
他记得自己在玄关处挥手和小薇薇安、小维恩道别,然后屋门在身后打开,洁白的雪沫被寒风呼呼吹着往室内灌,砌在客厅墙壁上的壁炉里同时爆出一声柴响,红头发的兄妹缩了下脖子,比赛似的同时往后跑去。
小盛铭不情不愿地顶风转身,小脑袋直往围巾里拱,他头也不抬地高举两条小短手,话都懒得多讲一个字,只含糊道:“冷,抱。”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门外的人不惯他,甚至还往侧边闪了闪。一团不知道从哪里卷来的大片雪花唰地撞上小孩脸蛋,睫毛瞬间挂上一串雪白小碎钻。
小盛铭气得跺脚,仰头怒道:“坏!爸爸坏!”
记忆里,现实中,盛铭都看进了一双包容含笑的灰色眼睛里。
盛铭倏然僵住。
他的面前,盛谨行坐在从傅悯慈那征用来的轮椅里,换下了原本的白色连体服,长发披在身后,看着盛铭,轻道:“不习惯的话,可以不用称呼。”
盛铭的喉咙似被异物堵住,让他难以发声,他只是呆呆地回望着对方。他们明明血脉相连、精神同调,但在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全然的陌生。
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一段缺失记忆的答案,但他没有想过,会这么迅速、直接地与最重要的相关人士对上。盛铭就像直接被空降到了一面无所不知的魔镜面前,只要他想,他就可以随时提问。但他只是眼神发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盛谨行笑了笑,适时收回视线,低头去摸一直安静站在身边的伴生精神体。那是一只拥有一对漂亮鹿角的灰色麋鹿,优雅端庄,是向导中少见的大型伴生精神体。
灰鹿肩高在一米五左右,很方便坐着的盛谨行伸手抚上它的灰色冬毛。盛谨行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捋着。
他不熟悉自己,自己所熟悉的也不是现在的他。盛谨行思量片刻,忽然开口,向盛铭介绍麋鹿:“迷津,它的名字。”
盛铭下意识点头,又与迷津对上视线。在那双棕底黑瞳的温润鹿眼里,盛铭看到自己呆滞僵硬的小小倒影,糟糕极了,也无情极了。
迷津对着盛铭轻轻鸣叫一声,后退半步,低头贴向地面,巨大奇特的角杈牢牢吸引着盛铭的目光,顺着往下,盛铭忽的注意到生满绵软青草的脚下地面。
像针尖戳上泡泡,一直被盛铭有意无意忽略的其他环境信息,爆炸般顷刻向他涌来。
“精神图景实体化。”盛谨行揪了根一秒就从青草地上疯长而起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道:“‘他们’教我的一点小技巧,效果也就还行吧。”狗尾巴草的细茎在他指尖上下轻晃,扫在迷津背上。
同为向导,盛铭自然知道,事实远非盛谨行口中说的那么轻松简单。
毕竟,摆在他面前的,是满地陷入某种精神暗示的人形白萝卜——除了几名同样躺在实验台上的向导,其余人全都抱头蹲在地上,目光涣散,神情呆滞。
傅悯慈下肢有恙,倒是免了cos苦难,直接扭曲倒在地上,两眼紧闭。但是没死,盛铭能看到他胸膛处的呼吸起伏。玉锦珠是其中待遇最好的,靠墙坐着,脑袋歪向一边,睡得又沉又香。
盛铭:“?!”
虽然能隐约察觉到盛谨行精神力波动的强悍,但是无论如何,能在睁眼醒来的瞬间就做到这种程度??!
盛铭难以控制,眼睛有些稚气地瞪溜圆,思维浆糊运转,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脱口道:“你……”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问句戛然。
他不确定这样的问题会不会太过冒犯。
盛谨行很轻地勾了下嘴角,青绿细长的草茎在他指腹搓动旋转。
盛谨行淡然说道:“S 级,是我坠井前,他对我的、不完全精神力的等级评定。”
盛谨行指了指毫无首席包袱睡姿的倒地傅悯慈。
“至于现在,”盛谨行丢开手中狗尾草,温柔地注视着盛铭,轻声道:“‘他们’是站在我这一边的。”盛谨行在轮椅扶手上撑了一下,站直起身,同时向盛铭伸手。
手臂抬起角度不对,伸到一半时,盛谨行的动作停顿半秒,而后掌心下落,轻柔地搭在了盛铭肩上。再抬再搭,盛谨行力道很轻地拍了盛铭肩膀两下。
“不怕,我在这里。”单眼皮的灰色眼睛这么对着盛铭说道。
迷津也停止装模作样的啃草进食,丝滑抬头,应和般地温柔鸣叫一声。
青草鹿鸣,还有几圈大白萝卜无根栽种。
“笃笃。”
突兀的敲门声忽然从刻意加厚的合金实验室大门处响起。
“不怕。”盛谨行微笑重复的同时,“轰”的一声巨响,大门旁边的墙壁被谁暴力砸出一个大号破洞,足够成人通过。
慌乱四散的烟尘中,一道高挑身形悠然显现,短发只到脸颊。
穆宁伸手在面前挥了挥,湛蓝的双眼像看死人般,精准锁定在房间中央的两名向导身上。
“两双漂亮的灰眼睛,真是少见呢。”穆宁含笑轻道:“漂亮的向导,怎么就不能乖巧听话一点呢?”
盛谨行搭在盛铭肩上的右手骤然用力,青筋显现。轻松环绕整座白城的向导精神力忽然出现一丝不稳波动,盛铭直觉不对。
她是谁?
押送盛铭进来的士兵说过一点——双S级黑暗哨兵穆宁,精神体名为‘撒旦’……
盛谨行扣在盛铭肩上的手愈发用力,让人感到煎熬的寂静中,穆宁忽的笑了一下,友好地冲着死死盯着她的盛谨行挥了挥手,热情洋溢道:“好久不见啊,我的深链前向导。躺着睡大觉的日子,有记得想我吗?”
穆宁明明笑得很热情,但那双蔚蓝眼睛里,分明没有一丝温度。
盛铭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一只三角耳朵、耳尖生有明显簇毛的灰白猞猁,猛地冲了过来,转瞬逼至盛铭面门。
是“撒旦”!
是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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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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