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痛哭流涕,左手还无意识地捏着空荡荡的小竹篓。
单肩扶坐着活女神的侍从往后一退,其余三人默契上前,无声堵在米娅身前。
负责巡游抬撵的侍从个个身形高大、体格健壮,米娅站在几人投下的阴影里,瑟缩得像头待宰羊羔。
“别怕。”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脚边的羊羔还在不满轻咩。
不知为何,对面的高大侍从,突然齐齐往后退了半步。
盛铭单膝跪在米娅身后,与她视线齐平,温声道:“米娅,不要闭眼,看着他们。将来,你也可以做到这些,所以不要害怕。”
夜风吹过,米娅不自觉地开始抖个不停,全靠身后的盛铭撑着,才没瘫软在地。
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她眼前展开。
莹蓝的半球光罩倒扣而下,将活女神、女神侍从,还有其他几个跟随步撵而来的眼熟小孩,悉数笼罩其中。
光罩之内,所有人都呆站着,一动不动。数道惊惧视线看向她,又穿过她。
米娅瞪着眼睛,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光罩内壁,慢慢生出数根纤细触须,摇摆下垂。很快,那些触须便三两成群地点上每一个人的眉心,随着呼吸,微微闪烁。
“向导不能对已经成型的记忆进行剥离删除,但我们还是可以把它们藏起来。藏到他们的意识深处,那里有很多人们已经彻底忘记的人和事。或者我们也可以对关键信息进行替换更改,人类的视觉并不可靠,向导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盛铭在她耳边解释,语速很慢。
“这属于‘精神暗示’的一种,算是向导的入门课程,以后你应该都会慢慢学到的。”
都是普通人,数量也不多。普通人是无法对向导进行设防的,他们在向导面前没有秘密。
盛铭甚至都用不上闭眼,便很快“暗示”完成。
“好了。”盛铭伸手搭在米娅肩上,轻轻一转。
一大一小,平视对面。
“他们会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我,他们什么都不会察觉。”盛铭伸手拨了下她的小彩辫,轻道:“米娅。现在,保持安静,慢慢和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米娅呆呆看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裤脚再次传来拉拽感,米娅低头,纯白羊羔正在努力用头顶她,似是想让她走。
“还没哄好?”陆青林探头来看,语气称不上太好,凉凉道:“差不多得了。不然打晕抗走算了,反正精神体都已经搞出来了。快点找个地方,我给你处理下手上的伤。”
米娅那口咬得毫不留力,牙印处血都渗了快有一窝,陆青林看着都想狠踢这小白眼狼一脚。
“走走走!”陆青林不耐烦地再次催促道,
“走。”谢轶言简意赅,手里捏着几根从地上捡起的彩烛。
“米娅?”盛铭又喊。
米娅回神,怯怯伸手,牵住盛铭衣袖。
“好孩子。”盛铭弯眼夸她,起身抱她离开。
*
半个小时后。
谢轶的酒店豪华套房内。
米娅缩在沙发一角,陆青林毫不客气地占据沙发正中,边骂边念地给盛铭手腕上药。
“咬那么狠,以后留疤多难看?”陆青林指桑骂槐,开始阴阳怪气,“你是躲不开吗?非要凑上去让人咬?”
“又让人拷又让人咬,这么不想要手,不如我现在就喊万钧出来,帮你一把。”
“肥水不流外人田,也让万钧加加餐、享享福,您看成吗?”
盛铭识趣静音,只用余光密切注意着米娅动态。
自从进了房间,小孩便一直抱腿缩着,不说话也不看人。新出生的小羊羔都急得咩咩叫着踩她头顶了,米娅也丝毫不理,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祛疤修复的。”谢轶拎着几瓶水,走近,又额外递来一个小圆罐子。
陆青林嗤笑一声,根本不接。
此时无声胜有声,嗤笑胜嘲讽。
——之前拿手铐拷人的时候怎么不说递点药、垫块布?
“谢谢。”盛铭不愿让人难做,直接伸手接过,礼貌道谢。
陆青林的嗤笑声瞬间变得更大了。
“你这人,倒是挺会识大体的。很会择时。”陆青林还是没忍住,张嘴就刺。
谢轶沉默,挑了个离陆青林最远的地方,坐下。
漫长的寂静和等待之后。
米娅抬头,对着盛铭的方向,闷闷问道:“好心哥哥,你也可以隐藏或者更改我刚才的记忆吗?”
盛铭想了想,回她,“可以是可以,但它——”盛铭指了指正抱着米娅胳膊瞎啃一气的小羊羔,道:“它会一直存在,你也总还是会看到它的。”
“那你可以杀死它吗?”米娅又问。
小羊羔瞬间停止啃手,呆呆仰头,看着主人,四条细腿颤巍巍的,有些站立不住。
房内气氛霎时变得凝滞。
陆青林闻言,突然朝盛铭眨了下眼。
谢轶皱着眉不吭声。
“可以。”盛铭开口,语气平静,“但你会死。”
米娅抖了一下,小羊羔抖了两下。
盛铭毫无隐瞒,他需要米娅知道事情的严肃性,所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即使侥幸不死,你也会有很大概率坠井。”
米娅没能听懂。
盛铭开始同义替换关键词。
“坠落迷失域?”
“……”
陷入精神黑洞?”
“……”
“即使侥幸没死,你也称不上是活。”谢轶接过盛铭的前半句,开口简单道:“最好的情况,是你的心脏还在跳动,你还能呼吸,但需要有人来帮你喂食、排便、活动四肢。你的大脑还活着,但你感受不到。”
“你感受不到外界发生的一切,也无法对外界刺激做出任何反应。你会活得像棵植物。并且几乎没有好转可能。”谢轶说完,给自己开了瓶水,默默喝水。
“……哦。”米娅呆愣愣地,重新缩回沙发角落。
不多时,小姑娘偷偷摸摸的哽咽声便再也压抑不住,彻底崩溃,毫无顾忌地充满房间所有角落。
米娅脸蛋憋红,哭到身体抽搐,“我想回家。”
她一个劲地重复道:“我要回家、我想回家,哥哥你带我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家……”
“这么晚了,再不回去,阿、阿婆要担心的,我要回家,求求你们放我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家……我要找阿婆,我想回家。”米娅说得颠三倒四的,越说眼泪掉得越凶。
二人对视一眼。
陆青林抱着胳膊,快被烦死,“还来?”
有完没完?
*
城市边缘。
破败低矮的房屋连成一片,看不到边际。头顶电线杂乱交织,缠得像团蜘蛛网,身处其中,莫名有种会被什么东西一网打尽的错觉。
米娅牢牢牵着盛铭的手,边哭边走。谢轶隔了几步,缀在二人身后。陆青林隔得更远,走得也更慢。
透过窗户、破烂房顶,不时还能瞥到路边屋中亮着的一点烛火,节日氛围仍在。
米娅哭了一路,小羊羔也黏了盛铭一路。
盛铭表情自然,一手牵小孩,一手抱着小羊羔,由着它用没长角的脑袋又顶又蹭,领口蹭皱蹭开也无所谓。
米娅带路,几人七拐八拐地停在了另一扇破门之前。
时近午夜,屋内一点声音都没。
米娅吸吸鼻子,站在门边用袖子胡乱抹了几把脸,推门而入。
“阿婆。”米娅吓一大跳。
破屋正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正拄拐盘坐着,彩烛在她手边静静燃烧,照出她面无表情看向虚空的脸。
有点瘆人。
“您怎么还没睡?”米娅鼻音浓重,开口发问。
听到声音,老人歪了歪头,调转视线。
——双眼浑浊,蒙着一层厚厚白翳。
是个瞎眼老妇。
“彩烛卖完了吗?”老人面无表情,张口问道。
谢轶皱了下眉,耳朵有点被老人的说话声音刺到。
“没,没卖完。”米娅嗫嚅着,低下脑袋,解释道:“我往屋顶上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是这两位哥哥救了我,彩烛就没来得及卖完。”
“奶奶,您好。”盛铭跟着进屋,主动弯腰朝老人打招呼。
老人不理。
她只继续用那双没有视力的眼睛紧紧盯着米娅,再次问道:“摔了之后,为什么没有把彩烛卖完?你不是还能走吗?为什么不继续卖完?”
米娅抠了抠盛铭重新给她挂在肩上的小竹篓,突然觉得有些难堪。
“典礼一年只办一次,你不知道吗?”老人咄咄追问。
“知道。”米娅声音更低。
老人说的是当地方言,盛铭和谢轶都听不懂。不过单从一老一小间的问答氛围来看,也能猜到不是什么担忧孙辈晚归回家的温情场面。
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二人不便参与,只得干戳在一边当景观柱。
老人反正看不见,只当二人不存在,接着骂道:“知道你为什么还不抓住机会?你想一直在街上卖廉价又没有技术含量的野花束吗?你现在这个年龄还算合适,再大一点呢?你还能继续卖下去吗?你能卖一辈子花吗?还是说你想就这么没出息的过一辈子?”
老人越说越严厉,脸上皱纹抖动,像一条条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米娅身上。
“阿婆。”米娅再也忍不住,径直扑到老人怀里,呜呜咽咽地再次哭了起来。
“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我,”米娅咬着唇,哭得更凶,“可我改不了,我真的改不了了呜呜呜,阿婆你骂死我打死我好了呜呜呜呜。”
米娅抱婆痛哭。
老人愣了一瞬,回神后便毫不客气地将米娅从身上撕了下去,推到地上,用拐杖胡乱抽了几下,米娅熟练承受。
“没出息,哭能管什么用?”老人骂她。
米娅摔在地上,仰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老人自顾自起身,摸索着往里屋走去。
“要哭就去床上哭,梦里也哭,明天继续卖花的时候也一直哭!你就哭着卖一辈子野花吧你!”老人毫不留情,言语如刀,刀刀都往米娅心里狠扎。
疾言厉色、咄咄逼人的老人离开后,景观柱盛铭动了,他蹲下把米娅扶起,没多问,只道:“累了吧?去睡觉吧,好好休息一晚,。”
米娅躲着他的视线,不吭声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谢轶也跟了进来。
两个大男人转身都难的小破屋里,只靠墙摆着一张小床,地上堆满各种杂物,灰尘很厚。
米娅爬上去,把自己藏在一层层的破烂旧毯之下,抽噎渐止。
谢轶捏着鼻子和盛铭一块坐在了黑漆漆、油腻腻的杂物堆上。
她的精神体一直收不回去,只得依靠四根细蹄,一路倒腾。
盛铭看了一眼精神萎靡的小羊羔,对她道,“米娅,它很累了,你应该把她收回图景里,让它休息。刚觉醒就透支精神力不是个好选择,对你也很不好。”
米娅埋头不看。
“咩……”小羊羔被盛铭抱上床,委屈地贴着米娅叫了一声,叫声比最开始萎靡很多。
“我不喜欢它。”米娅的声音从毯子底下传来,“我也不想要它,我讨厌它。它为什么不能自己消失不见?为什么是我觉醒这个丑陋的坏东西?我讨厌它。”
小羊羔难过地扭头看向盛铭。
盛铭伸手摸摸它的头。
“米娅。”谢轶开口插话,“该知道的,我路上大概都跟你讲过一遍了。你很聪明,不要假装,我知道你全都听进去了。”
“你的觉醒是瞒不过塔的,迟早会有人来找你的,你没有其他选择。跟我回塔,那里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你想的话,也可以把你阿婆一块接去。或者给她一笔安置费,都可以。”
“我不想去。”许是脑袋上蒙着毯子,米娅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道:“我不想去你说的什么‘塔’,那里我谁都不认识。我也不想离开萨拉穆,我阿婆也肯定不会离开这里的,我不要跟阿婆分开,我阿婆也不会要你们的脏钱。”
“米娅。”盛铭喊她,她的情绪有些不对。
“我不想去!我就是不想去!凭什么觉醒了就要去‘塔’?为什么要强迫我去?谁定的破规矩,又凭什么要我遵守?想去他们不会自己去吗?为什么非得是我?因为我看起来很好欺负是吗?”
米娅怒气冲冲,一把掀开毛毯,大声喊道:“除非我死,不然我哪儿都不去!”
“这里是我家,是我的城市,我为什么要听你们这些外地人的瞎指挥?我就不去就不去就不去!你们能拿我怎么样?”米娅站在床上,怒发冲冠,一脚踢飞再一次试探着凑过来的小羊羔。
精神体被凌空甩飞,又被谢轶捞住,放回地面。
小羊羔害怕地钻进床底,再不肯冒头出来。
“我死都不去!哪都不去!!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待在自己家!!!”米娅声嘶力竭。
谢轶痛苦捂头。
盛铭看他一眼,伸手在米娅肩上轻拍一下。
“睡吧。”
米娅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盛铭扶着她在床上躺好,掩好织毯。
小姑娘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盛铭低头看了会儿,从床底唤出小羊羔。小羊羔站在床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方才顺着盛铭掀开的毯子一角,钻了进去,贴着米娅跪下躺好。
回不去精神图景,暂时贴着主人睡一会儿,也勉强还算凑合。
屋内又重新恢复安静。
谢轶有些头疼地看了眼拒不配合的小向导,想了想,转头问盛铭,“她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盛铭保守估计道:“中午左右吧,她情绪消耗太大了。没有人打扰的话,应该可以一觉睡到中午。”
谢轶了然,偏头看了眼对面隔着两堵墙的米娅阿婆。
“那你走吧。”谢轶突然目不斜视,淡淡道:“接引小队最迟早上六点会到,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谢轶口中的接引小队,自然不是指接送新觉醒向导的特殊小队。不过以那支小队的素质,临时转换任务,换成护送觉醒向导去趟白塔,也没有什么难的。
盛铭反应了下,呆住没回。
谢轶突然笑了下,眼角眉梢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奇怪情绪,他道:“别误会,法不容情。我让你走,不是因为你帮了她,也不是因为我可能打不过你们二人。”
谢轶指指睡着的小孩,淡定道:“现在的她,优先级比你更高。她更重要。”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跟你们缠斗。”谢轶低头看了眼断掉的左手腕,漫不经心道:“顺便记得转告你的共犯同伴,下次再见,我会断他一条腿。”
“至于你?”谢轶看着他,慢慢道:“盛铭是吧?我记住你了。”
陆青林的声音从窗外幽幽传来,“铭崽,还不撕烂他的嘴?”
“下次再见。”谢轶轻笑一声,“我叫谢轶。”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谢轶有种直觉。
放心,你的铭,下章就再见!O(∩_∩)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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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向导小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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