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基地,住宿套间内。
房间内只有盛谨行自己,他双手交叉,坐在小沙发上,眼睛闭起,维持着一种轻微偏头的姿势,不知道在听些什么。
实体化的迷津站卧难安,甩着蹄子,焦急地走来走去,嗒嗒个不停。
精神体是主体内心情绪最真实的体现。迷津如此行为,轻易就将盛谨行伪装出来的平静戳穿,暴露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她是自愿的。
任何人都左右不了她的选择。
颈环是她自愿戴上的,其他被感染哨兵也是她出手清除的。甚至留在地面,独自一人面对“它”掀起的第一波活尸攻击,也是她自愿提出,傅悯慈随后微笑同意的。
盛谨行知道一点穆宁的过去——浩劫之下的幸存者。
那是一场自联邦成立以来,被记录在案的、烈度最强的偏僻小城地震。穆宁是无数死中幸存的生,她得救于联邦最先赶到的特殊搜救队——哨兵部队。
她热爱家乡,热爱迅速反应,组织救援的联邦,热爱这个国度里的每一个人。
她也曾经热烈地爱过自己。
但是此刻,所有人都在逼他将穆宁率先转化,穆宁尤其如此。
他可以闭上眼睛,选择不看,但他比谁都清楚知道,地面正在、即将发生些什么。
等待、逃避、退缩?他从来不会如此选择。
盛谨行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推门往外走去。
托生物材料技术及医疗科技进步的福,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多年植物人苏醒后所需的漫长康复训练,被一种可用作“组织假体”的注射性水凝胶所迅速拉短消除。水凝胶具有优秀的电、机械和组织黏附性能,还有无需二次手术的生物可降解性,在一应成熟配套技术的支持下,经过短暂休养,盛谨行很快就恢复到了自身体能的巅峰时刻。
盛谨行生于北国的酷寒冬季,万物蛰伏的严寒之中,在掩盖一切的风雪之下,永远留存有新生的希望。
*
遍布大小屏幕的监控室内,许多屏幕都被污血染红变暗。
深深浅浅的红色视野中,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惊惧交杂地看着眼前一幕:
猞猁体型暴涨,灰白皮毛如湿雾般缓慢流动,颜色层层加深,直至成为黑暗本身。原本毛绒的体背,流转晃动间,竟也生出些劲韧的漆皮质感。除了体色的变化外,它的外形,也变得越来越不像平常猞猁。
耳尖的黑色簇毛耸立着往外生长,盘绕旋成一对漆黑弯角,尖端闪着一星寒芒。被兽毛包裹的趾爪也在发生变化,指甲弹出,变长变尖到彻底无法收回,分趾间也生出半透明的脚蹼。
还有颊侧原本的纵纹,一路往它背上蔓延生长,形成大片诡异纹路。花纹深红似火,一路绕向被不停拉长的猞猁短尾,尾长过身,直径从根部处均匀往外减小,末端呈带倒刺的三角形状。
某个瞬间,众人与意外扑到镜头前的怪奇异兽对上了视线。也是在这时,他们方才发现——便于猫科动物调节光线摄入的竖瞳,不知何时,也已变成了让人倍感不适的深红横瞳!
超出常理的精神体。
不以任何现实存在之物为构筑模板的幻想异种精神体。
而此刻,这只完全异化的精神体,就处在他们头顶上方、百米之外的地面,在红墙和血地间肆意腾跃,无声地开始反击屠戮。
平心而论,经过热武器密密麻麻的多轮袭击,掉在地上的空降活尸,除了直接摔成烂泥饼的,剩下的也不具备太多的移动能力。
闲适游走间,这头异形精神体轻易便能将其收割。它们就像地里不会动的庄稼,只消用爪、尾轻轻地一扫一带,勉强留有原本形状的头颅便会被彻底踩爆,沉寂进入另一重死亡。
地面残尸显然不足为惧。
腥臭难闻的血雨仍在继续,真正的敌手攻击正在尖啸着俯冲而下——
穆宁打了个响指,从塔顶径直跳下。
正在勤恳踩踏尸头的异形精神体抬头看了一眼,后肢蓄力,原地弹跳起射。
明显超出常理的跳跃高度、距离和速度,以及——在弹跳最高点时,“唰拉”张开的巨大黑色双翼!
它还能飞!
它还昂着头往上绕飞半圈,稳稳接住从塔顶盲跳下来的黑色人影!
穆宁踩在它的背上,齐耳短发被风吹得狂舞不停。巨大的飞行异兽载着她,往天际猛冲飞去,毫不迟疑地撞进攻击最密之处!
飞行所经之处,所有的枪口弹道都从她的身边绕过。所有在她身侧三米范围内的感染精神体,全被撕碎,化作另一场雨,纷扬而下。
魔王降世,撒旦亲临。这才是盛谨行口中,极少有人做到的、对无尽精神力的真正开发应用,也是守卫口中真正的“撒旦”模样。
傅悯慈看得如痴如醉,心醉神迷道:“看啊,这才是真正的黑暗哨兵。”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真正的地狱之主。
战栗爬上所有人的皮肤,再厚的衣物抵挡不了。因为这是从人心底生起的,渺小的人类在直面死亡时,所势必会感受到的、永远无法驱散的终焉寒意。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抹冻彻人心的寒意之下,还有一丝细微且不易察觉的狂热在悄然滋生。
——这样的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玉锦珠对这样的血腥施暴画面并不感兴趣,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盛铭身上。盛铭正站在一名女性研究员的身边,侧着头,礼貌倾听对方讲话。
女研究员的声音很温柔,也很熟悉,是盛铭在执行唤醒计划时曾经听过的声音。
“她是自愿的。”柔和的女声说道:“我很佩服,也很羡慕她。”
她是程婉,谢轶的母亲,一个被列入转化白名单的向导研究员。
盛铭不想接这样的话,他链入对方的图景外围,在意识层面无声说道:“您的女儿谢可甜,她不在白名单上。”
“我知道。”程婉同样在脑内进行回复,面上表情依旧平静。她的眼瞳是茶褐色的,亮而温润。
她的气质很特别,很像那种大众想象中的万人迷向导。比身为男性的塞缪尔更具亲和力,更容易被冠以诸如“天使”、“女神”之类的美好称呼,她应该很受欢迎。
程婉温和地朝着盛铭笑了一下,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仿佛二人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不过也是,身为A级向导,遮掩或者开解自身情绪,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眼前的向导与记忆里的肆意哨兵性格差别太大,盛铭不由自主地走神半秒。
程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止如此,她想了想,接着问道:“你和谢轶浅层链接过了?”
盛铭能直接报出谢可甜的名字,还关心她的安危,思来想去,唯一可能让二者间产生联系的,只能是在外游荡的谢轶了。
没有任何否认的必要,盛铭予以确认,回道:“是的。当时情况紧急,我们需要合作。”
“这样啊。”程婉温温柔柔地应了声,弯了弯眼,“那他应该还挺喜欢你的。”
“很少见呢。”程婉语气平稳,“因为一些原因,他从几年前开始,最讨厌的就是向导了。在学校的时候还好,没有什么强制任务一定要做。不过以他的精神等级,毕业服役后,这类任务肯定不会太少。太过抗拒向导,每次都要熬到极限才肯去做一次精神梳理的话,对他的身体也是一种负担。”
“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余担心了。谢谢你啊,真是帮大忙了。”
盛铭略微有些困惑。
不过在给谢轶进行精神梳理时,他确实有隐约察觉到一点不对劲。
关于谢轶的交谈到此为止,程婉转回脑袋,不再看着盛铭,她抬手,别回一缕散下的发。
盛铭注意到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细细一圈,漂亮的铂金色。
程婉忽而换了个话题,“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但你肯定是一个诚实善良的好孩子。所以有件事,我想自己应该提前提醒你一下——”
盛铭对长辈很有礼貌,“您请说。”
程婉注视着屏幕上的暴力屠杀,不辨情绪道:“不要再和谢轶加深链接了。他可能会伤害到你,或者,未来的某天,你会再次伤害到他。你们两个都是很好的孩子,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再次受伤。”
“031224,继续走你哨向一体的路。不要沦为情绪的奴隶,也不要依靠任何哨兵,你有这样的潜力。”直接从意识层面传来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笑意,“如果真的很想要某个哨兵的话,那就单纯地利用他们好了。”
“但是,不要真的爱上任何一个哨兵。因为他们,总是会想要摧毁你。”
“你……您……?”盛铭震惊得莫名其妙。
他们的谈话重点不是应该落在不在白名单上的谢可甜吗?怎么忽的就拐到了谢轶身上?但他也是程婉的孩子,顺带聊几句倒也正常。
但是为什么,女儿的安危不谈?儿子的现状不问?简单几句之后,对方直接就拐到了与现状距离十万八千里的“精神链接”、“哨向一体”、“爱或利用”之类的鬼东西上去了?
盛铭当然觉得这很不对劲!
即使没有盛谨行的珠玉在前,他也知道,寻常的父母与孩子之间,关系也不至于像程婉和谢轶这般。不应该啊,向导一般都对情感连接很看重的啊?
但程婉已经主动切断了与自己间的精神链接,摆出一副拒绝继续交谈的模样。盛铭又不可能继续张嘴去问,内心的困惑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他垂眼思索几秒,慢吞吞地第一次将视线挪到了无处不在的高糊屏幕上。
差不多也该是时候了吧?盛谨行自行决定的,且暂时拒绝告知盛铭的行动计划。
盛谨行当时只给了盛铭短短两句话——“放心。”还有“相信我。”
盛铭当然相信他。
程婉早已被列入转化白名单内,无需思考太多。至于另一名当事小朋友谢可甜,盛谨行给过承诺,盛铭也踩点过小孩位置。
他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呢?
正这么想着,盛铭忽然心有所感,转过头去——
几秒之后,众人身后的监控室门被人从外面推。盛谨行径直走入,不看屏幕,只专注盯着沉迷直播的傅悯慈。
过长的黑发被他用扎带束起,垂在身后,随着步伐轻微摇晃。室内所有向导的目光全都落在他的身上,微妙的好奇、复杂的怜悯,还有对其身具断层碾压实力的敬佩与恐惧……
室内鸦默雀静。
电子屏幕上,第一波的敌方空袭已经快被穆宁杀得差不多了。由隔壁空军基地传输而来的无人机巡查影像显示——傅悯慈预告过的、“他们”预言中的,会将白城所在山谷填平的尸潮攻击,已然近至雪山外围。
尸挤尸,一眼望不到头的的红黑潮水,犹如古记载的大军压境,正一刻不停地沉默着前进。它们吞没沿途一切,消融白色,将一切染成深红。
当真如同地狱复现。
远处的危机固然令人毛骨悚然,但摆在盛谨行近前的,则是穆宁所带颈环上,已然开始进入自爆倒计时的、无法更改的预设程序。
傅悯慈手脚俱残,唯独一双绿眼还明亮如初,他被身后担任临时护工的医疗员推着转向,鼻子和嘴巴都闷在水雾朦胧的氧气罩里,低哑但坚定道:“S001,你该下定决心了。”
“白名单之外的人员转化,该开始了。‘灯塔’正在等你。”
灯塔,白城成功制造出的,另一个“他们”。
一百多年前,曾以灯塔为标识的反抗军从沿海起义,一路西进,推翻残暴帝国,建立仁义联邦。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白城将即将引领超过万数转化军的虚无首领,同样命名为“灯塔”。
这是自灾难爆发以来,人类一方所组织起的第一次大规模反抗,用“灯塔”作为象征,最好不过。
双S级黑暗哨兵穆宁及其异形精神体撒旦,是傅悯慈代为打出的第一张牌。
牌局首轮结束,人类一方暂时占得上风。
但是穆宁需要帮手。
否则,等待她的,只有被数量庞大的活尸群活活碾死,或者因颈环自爆而亡。两种死法,共同点都是不会留下一片完整皮肉。
再者,即使不为穆宁,盛谨行也需要为自己和盛铭考虑。白城现存活人太多,资源有限且难以补充,继续像如今这样假装无事下去,基于生存的同类间厮杀也迟早会来。
基地食物的定量配给,便是其中一个先兆。
傅悯慈没有明说,但在白城退守转为堡垒后,除了必要的科研人员及维持基地正常运转的技术人员外,其余人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此刻。
人力无法与活尸抗衡,战力更强的哨兵则易于感染且数量有限。
战斗需要双方实力相近,有来有往。而在今天之前,人类一方所遭受的只能称之为“屠杀”。城市失守,家园破散,所有珍贵之物都在一夕被“它”踩入烂泥,难以聚起任何像样的反抗。
但是现在,灯塔已经就位,一条全新的反抗路径已然铺筑一半。盛谨行需要做的、也必须做的,便是将塔点亮。
“灯塔”代表了白城的决心,经由盛谨行点亮后的“灯塔”则会成为一种信标,永续存在,直至最终的胜利时刻。
“来吧,被命运选中的S001。”傅悯慈面上笑容扩大,狂热嘶哑道:“成为所有幸存人类的最后信标吧。”
盛谨行停在盛铭身边,单手按上盛铭肩膀,扬眉笑道:“我真的好奇很久了。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无路可走,只能听从你的狗屎安排?”
“你对S级的黑暗向导实力,是有什么牢不可破的愚蠢误解吗?”
[黑暗能量,噔噔锵锵~灰猞猁~~全身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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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异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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