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林寺上上下下亮了整整一夜的灯，欢喜得像是要过年一般。
“对咯，金身再擦亮一点呀，”住持叉着腰急得跳脚，随手一指旁边手忙脚乱插花的小尼姑，“你也快上去帮忙，佛祖的脸面那必须是亮亮堂堂的。”
年幼的小尼姑听了吩咐，立刻就把百合花一撇，也没管手上水擦没擦干，扒着佛像就往上爬，腿脚利索地，眼瞅着都爬了半丈高，布鞋一个没蹬好，人当时就往下一滑。
“哎哟我的小祖宗——”
小尼姑吓得闭上眼睛，不过转瞬之间，扑入鼻腔的先是一阵兰花的幽香，紧接着人被一双清瘦有力的臂膀紧紧接住。
“没事吧？”少女笑着拂去她脸上的露水，“别着急，去侍弄你的花吧。”
小尼姑红了脸行礼，道一声“阿昭姐姐”。
住持一边擦着汗，一边小步跑了过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新鲜的食材都已送到后厨，这是拟好的菜单。”阿昭掏出一张小签，“我都一一看过了，师傅们准备得很妥当，虽是常见的素食，烹制得却很精致隆重，想来太后和皇上会喜欢的。”
“你把关，我放心。”住持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过目，“辛苦一夜了，你也该去休息一会，洗把脸，年轻姑娘打扮一下，好好给皇上看看...”
“一个逃荒来的孤女罢了，有什么好看的。”阿昭不好意思地笑了。
住持拉住她的双手，仔细打量：“十五六岁的闺女，这么清隽秀丽的气派，我看是哪里都好看，哪里都喜欢。再说我老婆子别的不行，相面是很准的，你保不齐与皇家有缘呢。”
阿昭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再怎么牵扯也只能挤出两分苦涩，什么缘分，怕不是冤障。
言语间，一缕熹微的晨光渐漫过大雄宝殿的门槛，把那些彻夜守候的烛光包揽进怀，一时庄严肃穆非常。
“时候不早了，住持，我就不去休息了，再去厢房检查一下。”
“哎，去吧去吧。”她转身继续吩咐小尼姑们忙碌起来。
阿昭如往日般在佛前深深伏下身去，行过三叩之礼，将手中一柱新香稳稳插入炉心，看着青烟袅袅升起，这才转身，向后院走去。
小桥流水，青竹倚石，疏影错落无不恰到好处。一样一样的检查过去，到寺庙的最幽深处，为贵客辟出的几间小院若隐若现。
初春时节，几树早樱开得正好，点缀绿瓦青砖间格外动人。
如林寺不论历史还是规模，都远远算不上什么大寺，但是清静雅致，又只有尼姑在此静修，故而很合太后的眼缘，时不时遣人来进香，更是按着喜好添置修整了许多。
今天是皇室每年一度的春祭，按照惯例都是在皇家直管的报恩寺操办的，没想到太后会破天荒地选择这座小寺。
阿昭穿过满地樱花，推开厢房的小门，这里是为皇帝准备的房间。
布置简朴却考究，大至床榻，小至笔墨，每一样都是住持亲自看了选了，再逐一布置妥当，又日日遣人打扫得纤尘不染，就连焚的香都调配了三种，以便和不同的天气搭配，随时取用。
她摇摇头，内心叹一句抱歉，今日之后，这清净佛门，只怕要因她的执念染上血光，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衣柜空间充足，床下也足以藏得住一个人的身体，推开后窗，茂密的青竹枝叶交叠，更是天然的藏身屏障。再顺着竹林一路潜行，攀过外院低矮的围墙，迎接阿昭的是浩荡的天光与连绵的山色，向南远眺似能看到故乡。
故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响起，阿昭从飘远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皇家的仪仗已行至山腰，远远能望见浓郁的色彩在青绿间缓缓穿行。
阿昭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迅速整理衣袍，戴好僧帽，快步融入寺门列队迎驾的尼姑行列末尾。低眉顺眼地得毫不起眼，目光却穿过攒动的人影，牢牢锁定了前方那被簇拥着的、身着玄色龙袍的模糊背影。
春祭典礼在清晨庄重的梵音中开始，在夕阳下缭绕的香火中结束。
趁着晚膳的忙碌，阿昭影子一般隐入后院的竹林深处，蜷缩在层层叠叠的龟背竹之下，身体凝固成一座雕像，只余一双眼睛透过交错的缝隙，死死盯住皇帝厢房的后窗。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灼热而克制。远处仆从模糊的脚步声、侍卫盔甲偶尔的轻碰，都如同惊雷般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炸响。
她紧握着袖中冰凉的小刀，静静等待时机的降临。
夜色愈浓，一只纤细得近乎脆弱的手臂，带着沐浴后温润的水汽推开了那扇后窗，窗棂带起的微风恰好熄灭了桌案上摇曳的最后一盏烛火。
室内外，瞬间被同一片浓稠的黑暗吞没。
阿昭动了。
没有一丝声响，足尖点地，身体压得极低，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裸露的泥土上，避开任何可能发出脆响的枯枝。
时间在绝对的静默中流淌，屋内一片死寂，院外侍卫的踱步声，也逐渐消弭在夜虫的低鸣里。
一个灵巧的翻身，阿昭凭借记忆中的点位向床榻逼近，目光锁定住床榻上的模糊身影，手藏在袖中紧紧攥着掌心的小刀。
太安静了，安静得她忍不住想到住持的救命之恩，忍不住想到如林寺的每一位师傅，白天春祭的顺利让他们笑得那么开心。
阿昭犹豫着，久久没有出手，握小刀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姐姐，你的心跳声好重。”
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声线从床底传出，凭空炸雷一样的，惊得阿昭手指一麻，小刀“咣当”一下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屋外的侍卫立刻躁动起来：“陛下？”
“无事。”少年伸长了双臂，手脚并用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捡起那把粗糙的小刀，刀把只简单缠着几圈粗布，刀刃却被刻意打磨得极薄，指尖一碰上去就是一道清晰的血痕。
他把血珠吮净：“只是把杯子碰倒了。”
阿昭满脸戒备地盯着眼前的少年，最多十三四岁的年纪，站直了身子比自己还矮一个头，身形在宽大繁杂的睡衣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脸蛋还未褪尽孩童柔软的线条，却已初露令人屏息的俊美。几缕碎发垂在莹白的前额，微微遮住一双难掩孩子气的漂亮眼睛，那清澈纯净得几乎能映出人的倒影的瞳孔，像望不见底的墨色深潭。
“你是皇帝？”阿昭不可思议地后退几步，一缕如银月色落在他的脸颊，衬得他像个漂亮的玉瓷娃娃。
“我是皇帝？”少年笑了，掀开床上的被褥，露出底下捆成人形的枕头，“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是就是吧。”
“你早知道我要来...”阿昭皱眉，轻声吞下未尽的话语。
少年走到窗边，指向窗棂的一个角落，那里粘着一枚粉白的樱花花瓣，被碾碎的汁液飘散着幽微的清香：“我想这花应该只有前院才有，那么必定是有人从前院踏着樱花而来，翻窗离开时不小心留了这点痕迹。”
阿昭咬紧了后牙，暗骂自己的不谨慎。
却见少年用指尖把那点细小的痕迹挑起来，用拇指慢慢揉碎，仅剩的一点渣滓两下弹到窗外。
然后他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最纯真的孩子应该露出的完美微笑：“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啦，姐姐，我做得对不对？”
仿佛在说些今天月色真好一样的玩笑话。
阿昭的眼睛一刻不错地盯着他捏在指尖把玩的小刀：“你应该让人发现，或者说刚刚一看到我，就应该大喊救驾，让我死于侍卫的刀下，那才痛快。”
“好姐姐，你不知道，”他踮起脚尖，凑到阿昭的耳边，压低了声线，“人人都想杀我，若是真让侍卫进来了，都不说你被逼急了会做什么，我担心，他们会先趁乱砍死我。”
半晌无声。
“真的是很烦恼，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没占他们的地，没抢他们的钱。”少年走到案几边，端起那顶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十二旒玉冠，递到阿昭的面前，“只有这个，你是为这个来的吗？”
“但是你杀了人。”那顶玉冠不愧是举国之力制作的宝物，随着少年轻微的动作，五彩珠帘发出细碎的轻响，在洁白月光的映照下，投射出斑斓的光影。“你杀了我的父母，还有世界上的许多人。”
父母用生命送到她手里的血书，字字句句都浸透了“通敌叛国”“残害黎民”的控诉。而整封血书的最后一个字，对阿昭说的唯一一个字，最初分明应该是“跑”字，却被一层层血迹涂抹覆盖，在其之上更用力地留下了一个力透纸背的“救”字。
救谁呢？去哪救？怎么救？救不了。
阿昭揣着这份血书一路进京，心里只有复仇这一个念头。都是皇帝的错，杀死他就结束了，杀死这个“通敌叛国”“残害黎民”的皇帝，就能报父母血仇，就能拯救苍生。
现在终于站在这少年皇帝的面前，她却绝望地想跑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不是他。
“不是我。”少年安静地跟着她的情绪起伏，声音放得很轻，双手无力地摊开，“我没有任何能力杀任何人。”
他把掌心的小刀递到她的眼前，指尖微微用力绷直，定睛仰视：“但天下之乱，责任在我，如果姐姐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吧。”
夜风裹了竹叶的清香，撩动了阿昭没完全掖进僧帽的一缕碎发。
她反手捏了刀把，两指轻弹刀面，带起一声清脆的长音。这是她废了点心思弄的小武器，刀身极薄，寒光凛凛。
“若陛下这能恪守此言，那阿昭斗胆，想与陛下做一场交易。”
她干脆利落地把小刀塞进靴筒，双手抱拳，行了个标标准准的臣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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