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餐的口味不错,皇帝进得香不香?”太后王琰拈起一方绣了重台莲的素丝软帕,沿着唇角微微擦拭。
“吃得很好,母后。”卫祯回答,“这道凉拌笋丁不错,儿臣就着这道菜多喝了半碗粥。”
“皇帝正值长身体的年纪,是该要多进一些。”太后点点头,唤道,“吕德芳。”
身后一个衣着鲜亮的白眉太监立刻弓着身子靠了过去:“奴才在。”
“去,让人把这笋丁好好学学,回宫后给皇帝做了每日送去。”
“是。”
趁着太后皇帝言语稍歇的间隙,阿昭用檀木茶盘托起两只青瓷杯子,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娘娘,陛下,请用‘佛心雪’。”
吕德芳接了茶杯送到太后面前,只见水清见底,浅浅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名堂。
太后勾起那盏茶,眼皮一撩,漫不经心地打量来人:“名字倒有些雅趣,你且说说,何谓佛心雪?”
阿昭微微躬身,答道:“回娘娘话,如林寺内共有一百零八尊露天的佛像,年前恰逢一场难得的大雪,全寺的雪都积得厚厚的,寒风一刮都化了冰。偏只有每尊佛像摊开的掌心那窝着一点干干净净的雪,阳光一照,莹白无暇,就像有佛光罩着似的。”
“寺里的老师傅都说,那是佛祖慈悲,不忍这无垢之水零落泥淖,故用掌心托了,等着有缘人来求呢。”
“弟子心想,这雪承了佛祖庇佑,沾了佛门之气,万万不能辜负了。所以连夜顶了风冒了雪,挨个寻到一百零八尊佛像跟前,从每位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收了最纯净的一小撮,集成一瓮,一直封在后院的梅花树下。”
“弟子自知愚笨,却也懂得‘好茶奉明主,至宝献贵人’的道理。今日得见太后慈颜,如沐佛光,故此特将雪水取出,烹制成茶,将这份佛缘敬献给太后。”
太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再以三指珍重地托起那素盏,闭上眼睛,深深一嗅:“嗯,确有清冽之气,又有冷艳梅香。”
徐徐启唇,小口啜了:“入口清亮,入喉温润,沉入肺腑更是通体舒泰...”
她抬眸望向阿昭:“名副其实的佛心雪,倒真让哀家见识了一回泽被万物,上善若水。”
“你的这番心意,实属难得。”太后缓缓起身,吕德芳立刻躬身上前欲扶,被她一个极淡的眼神止住,“而佛祖掌心雪的意向更是深远”
她拢了拢袖摆,行至阿昭面前,“走吧,陪哀家一起,亲自到每一位佛爷面前,好好敬谢这份佛缘。得此茶饮,是哀家的福气。”
青石小径湿漉漉地闪着晨光,阿昭紧跟太后身侧,行进到一尊慈眉善目的大理石弥勒像前,敬香,礼拜。
礼成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只玉钵和一只拇指大的白玉小勺,小心翼翼地将勺尖探进佛袍垂在掌心的褶皱深处,那里聚了一小汪饱满清澈的露水。
手腕一抬,一斜,“叮叮”几声,那汪露水就如一颗颗圆润的珍珠,滑入玉钵之中。
“娘娘您瞧,”阿昭捧着玉钵,将清亮的露水跪呈至太后面前,“弥勒佛最是慈悲宽怀,知道太后要来拜谢,早早备好了露水,笑眯眯地,就等着您来取一般。”
“说来也是奇缘,昨儿那么个大晴天,半夜却落了潮气,只等着您这最有福气的有缘人了。”
太后被她逗得轻笑出声,捧起那玉钵:“冬日里取的雪水叫‘佛心雪’,那这春日里取的露水便叫'佛心露',如何?”
“谢娘娘赐名!”阿昭深深福下身,“这下佛心露才真真有了灵气呢。”
“既是佛祖赏赐,那合该由哀家亲自取水,玉勺也给我罢。”
队伍继续往前行进,庄严的释迦、骑狮的文殊、托塔的药师,每一尊佛像上都藏着露珠,不一会阿昭就陪着太后盛了小半个玉钵。
最后一尊观世音菩萨像立于山顶,展望四方,足有三丈高。
阿昭命人取来一架梯子,福身道:“禀娘娘,弟子以为观音大士赏的佛心露该从玉净瓶里采来才最好,请太后准许弟子攀到高处去取。”
“既是哀家一路亲手收集,最后这尊怎可由他人代劳。”但望着丈高的梯子,太后也难掩迟疑。
“母后,”一路默默跟在后面的卫祯向前一步,“儿臣与母后一体同心,请母后让儿臣代为取水,以表孝心。”
待太后默许,卫祯大步走到梯子前。阿昭与之交换了一个眼神,偷偷往梯子上撒了一点路上私藏的露水。
卫祯手脚轻快地一路顺着梯子爬到最高处,成功从玉净瓶内取到了露水。
阿昭把着梯子,偷偷冲他眨两下眼睛,现在卫祯只需要按照原计划爬下来,到最后还剩两级梯子的时候,假装一个踉跄,往后一倒下,再由阿昭冲上去护驾就行了。
卫祯站在梯子的顶端,回了她两下眨眼睛,接着露出一个孩子气的调皮的笑。
不好。阿昭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十三岁的皇帝陛下,站在丈高的梯子顶上,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踩下返回的第一步,还没等人看清,就脚下一滑,整个人立刻直愣愣地摔了下来。
昨夜那截纤细苍白的小臂立刻在阿昭的脑海里复现。
来不及产生任何想法,她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下意识想用身体接住这脆弱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少年。
可不按原计划出牌的皇帝怎会如她的愿。
明明直接摔到阿昭身上就能伤害最小化,他却故意在落地的时候往侧边偏了一点,看似撞倒了阿昭,实际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伸长了手臂往地上一撑。
“啊——!”清脆的骨骼喀嚓声,伴随少年痛苦的呻吟,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护驾——”吕德芳尖细的嗓音响彻整个山谷。
“你是故意的。”阿昭被卫祯压在身下,不敢乱动,只能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祯露出一个乖甜的笑,眼睛笑得眯了起来,藏起兴奋和疼痛:“那自然是,想让姐姐的计划更完美一点。”
说罢,赶在众人围上来之前,一把扯下阿昭的僧帽,远远丢开,她如墨的乌黑长发立时铺了满地,引发众人的一阵惊呼。
阿昭压低声音怒骂:“你要害死我。”
“怎么会呢,”他摸了摸她如缎的黑发,“我最希望姐姐好。”
太监,侍卫,尼姑,太医,全都围了上来,手忙脚乱地分不清谁的手,总算是成功把卫祯抬去了厢房。
“陛下是右手手腕扭伤,受到了些惊吓,并无大碍。”许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太后面前,暗自叫苦,本以为是出来度假的,怎么还搞个这破差事。
“微臣已为陛下正骨,上了药,慢慢地养着也就好了。只是这些日子要格外注意,右手万万不能用力,否则容易留下后遗症啊。”
“有劳许太医。”太后环顾一周,“都出去,让皇帝好好休息吧。”
众人退至客堂,阿昭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太后面前,乌发垂在耳侧。
“民女死罪。”
住持也忙拉着大小姑子跪成几排:“贫尼死罪。”
太后把玩着那盅露水,几欲张口,目光最后落在她的长发上:“你不是如林寺的清修之人吗?”
阿昭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回太后娘娘,民女祖籍浔阳,幼时家里靠种茶叶为生。可天降横祸,茶园遇到强盗,他们杀了爹娘,烧了茶树,拐了民女卖到京城。”
又一个响头磕下,泪水无声地爬满了脸颊:“入京后,民女听闻这伙贼人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趁他们喝酒的时间跑了出来,深夜在荒野迷了路,幸得讲经归来的住持所救,才捡回一条命来。”
“民女深感住持大恩,故而留在如林寺里尽自己所能帮着做些粗活笨活,不能报答万一。未曾想今日冲撞皇上太后,连累如林寺,民女万死难辞其咎。求娘娘开恩,所有罪责,民女愿一人领受...”说罢伏地不起。
住持顾不上仪态,忙膝行向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疼惜:“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娘娘,是贫尼见她年纪尚小,俗缘未尽,怕强行收归座下反误了她,这才让她带发修行。”
“可这孩子,真真是个顶好的姑娘,心思纯善,晨钟暮鼓从未懈怠,对佛祖一片赤诚...”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重重叩首:“求娘娘慈悲,宽宥于她。”
“求娘娘宽宥于她。”
“求娘娘宽宥于她。”
……
太后看着满满当当跪了一屋子的人,笑道:“能让这么多人为你求情,倒是个有造化的。”
她踱至阿昭身前,审视的目光落在阿昭身上,客堂内落针可闻。
良久,伴着一声极轻的叹息,太后的手终于伸到阿昭面前,声音温和了些许:“好孩子,起来说话吧。”
阿昭半抬起头,把指尖将将搭在她的掌心边缘。
太后却反手一握,稳稳托住她冰凉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带了起来。
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向阿昭鬓边,将几缕散乱的发丝轻柔地拢至她的而后,尖锐的指甲若有若无地划过耳廓,让阿昭浑身僵硬。
“瞧瞧,”太后端详着她,“一见你这孩子便觉得投缘,模样清俊,又懂佛法,侍奉也很妥帖用心。”
“方才那样不管不顾地扑出去救皇帝,可伤着没有?”
阿昭赶紧屈膝:“民女无事,未能护得陛下周全,是民女的罪过。”
“罢了罢了。”太后托着她手腕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架住她行礼的动作,“你既然懂事,哀家便问你一句,你可愿意进宫,与哀家相伴吗?”
昭礼一双杏眼蹙着泪光,感激地抬着头:“民女愿意,能伺候太后左右,是十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太后抚了抚她的发旋:“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阿昭。”
“这字倒是不错。”太后念了几遍,“‘礼乐昭兮股肱良’,哀家只盼着有朝一日,你能成为哀家的股肱之臣。”
“今日起,你就叫昭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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