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站住,站住,就是你,”一个有些年纪的宫女高声呵道,风风火火拦在昭礼面前,“你是哪宫的宫女,含章殿是你能随便来的地方吗?”
昭礼拎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屈膝了屈膝盖:“奴婢是慈宁宫宫女昭礼,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给皇上送吃食的。”
“啊,你就是那个太后带进来的姑子,”她很是轻蔑地一笑,来回上下打量,“狐媚惑主的东西,该好好想想怎么回报主子,把你从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挖出来。”
昭礼看她衣着比寻常宫女规格高些,袖口绣着精巧的兰花,约是不怎么动手做事的:“姑姑可是含章殿的掌事,槿棠姑姑吗?”
“槿棠今日不当值。”她的指尖一挑,掀开了食盒的盖子,目光在那些餐点上扫视,“我是副掌事,桂蓉。”
“桂蓉姑姑好,”昭礼福了福身子,“奴婢初来乍到不认得,刚刚多有冒犯。”
起身后还不等桂蓉开口,便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只是您刚刚说的有些话,奴婢不太明白,还要向姑姑再请教几句。”
“如林寺的师傅们,日夜诵经,为国祈福,香火不断,太后亲口赞誉'功德无量',若是按您所说都是狐媚惑主之辈,岂不寒了连太后在内万千信众的心吗?”
“再说,如林寺是太后钦定举办春祭的百年古刹,太后皇上到寺里是为江山社稷,简衣陋食,粗茶淡饭都是心意,怎么被姑姑一说,听着像是随便挑了个破烂不堪的场所,随便就敷衍了事?”
“奴婢本山野草芥,得见天颜是福分,得太后垂青是恩典,您私下里骂骂奴婢也就得了。”
昭礼绽放出一个最完美的微笑:“可千万别传到外面去,让人以为,姑姑质疑太后亲自选的人,是妖孽呀...”
桂蓉胸膛剧烈起伏,满脸涨得通红,猛地抄起食盒里一只描金的小碗,“咣当”一声,连同里面的米饭一起,狠狠摔在昭礼脚边,瓷片和米粒四溅,另一只手抬高了直接就要往阿昭的脸上招呼。
昭礼厉声呵斥:“放肆,这是皇上的餐食!”
桂蓉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耳光也不准备打了,缓缓地,一步一步逼向昭礼,近到两人互相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眼神一改方才的暴烈,反倒像淬了冰。
她压低了声音,像毒蛇吐信般一字一顿:“皇上的餐食又如何?你以为他被幽禁在这活死人墓一样的含章殿里,胆敢和谁吐露半个字吗?”
“你!”
旁边一直默默扫地的粉裙宫女眼瞅着形势越演越烈,顾不得许多,硬着头皮跑了过来一把挽住昭礼的手臂:“昭礼姐姐,快随奴婢这边请吧。”
一边忙向桂蓉请罪:“好姑姑,您消消气,她初来乍到不懂事,快让她去送饭吧,别误了太后娘娘吩咐的差事呀。”
昭礼被突如其来地拉扯,本能想挣开,没想到这宫女个头虽小力气却大,一个踉跄没注意,竟真被她半拖半拉地带着走了。
桂蓉看着被拖走的昭礼,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然后一脚碾在地上那摊混合着米饭的碎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咯咯”声。
“呸,”桂蓉往那片残渣上狠狠啐了一口,“小蹄子,咱们走着瞧...”
粉裙宫女几乎是半架着昭礼,跌跌撞撞地转过一道回廊,直到完全看不见桂蓉的身影,才敢一点点放慢脚步,扶住了宫墙大口喘气。
方才桂蓉对如林寺和卫祯的侮辱如雷在耳,昭礼一时压不住胸口的怒火:“简直欺人太甚,这人平日里就这么猖狂?你听到她说皇上的那些话了吗?”
粉裙宫女面色一白,几乎本能地就想捂她的嘴,左右张望无人,急声劝道:“姐姐快别说了,桂蓉姑姑在含章殿向来是说一不二,就连掌事的槿棠姑姑也少不得给她三分颜面的。”
“我们这些粗使的奴婢,平日都是低头做事,能忍则忍,也就罢了。姐姐您今日这般与她顶撞,只怕日后是难得消停了呀。”
“那皇上呢,皇上是宫里的主子,也管不了她吗?”
宫女不语,只是微微叹口气低下头。
昭礼暗慨,是了,否则再怎么也是一介宫女,怎敢如此肆无忌惮。
“方才多谢你把我拉开,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栀荷,是含章殿的粗使宫女,平日就负责些洒扫的活计。”
两人行至主殿门前,只见殿门紧闭,昭礼正欲推门,被栀荷按下手:“错了姐姐,咱们不从大门走。”
接着带昭礼绕到侧殿,推开一扇仅供一人出入的窄门:“送餐从这里进。”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陈旧熏香气息的阴冷空气在空无一人的殿内流淌,晴空白日的,让昭礼胳膊上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太后娘娘吩咐,要陛下安生养病,所以寻常的太监宫女无事是不许进来打扰的。”
栀荷引着昭礼迈进寝殿,还没等进门一进门就惊叫一声,昭礼看去,只见卫祯正平躺在寝殿正中的地板上,脸上盖着一片白纱,安安静静的仿佛连呼吸也无。
昭礼随意找了桌子把食盒安置好:“栀荷,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谢你。”
“奴婢告退。”栀荷冲着地板上的人福了福身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昭礼走到卫祯身边,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没啥肉,硬邦邦的硌脚。
“谁呀,”卫祯把面上白纱一扯,看见昭礼闷闷的表情,开心地坐起来:“姐姐,今天是你来给我送饭啦?”
昭礼无语地从柜子里重新扯了一尺白纱,仔仔细细地帮他把手腕上的裸露的伤口缠好,骨头虽已矫正,擦伤的血痕也是触目惊心的。
“哎呀,痛痛痛,痛!”
“活该,痛死你算了。”昭礼骂道,“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让你先安安稳稳地爬下来,到最后两级梯子再假装滑倒,你为什么不按照计划办事?”
卫祯笑嘻嘻地盘腿坐好:“这样不好吗,你看母后多么看重你呀?”
昭礼一巴掌拍他手腕上:“别嬉皮笑脸的,有点皇帝的样子吗?”
卫祯大喊一声抽回手,撅起嘴,一板一眼地坐好:“好吧,那我也有点故意受伤的成分在。”
他挑开桌上的凤纹漆食盒,里面满满当当摆着八样小菜,荤素搭配合宜,分量不多却各个精致,看着很是让人食欲大开。
“嗯?今天怎么没有米饭?”他自说自话地恍然大悟,“啊,今天是桂蓉当值,姐姐自然是少不得要被她来个下马威。”
昭礼皱起眉头:“她是什么来头?”
卫祯摇摇头,只笑不答,点着食盒问道:“你可知这饭是从哪里来的?”
“是御膳房按规制做好了,送到慈宁宫,太后让我送来的。”
“多新鲜呢,为什么饭菜要从慈宁宫转一道手,不直接送到我这里来呢?”
他脸上带着那种逢场作戏的假笑,把食盒里的小菜一样样取出,布好碗筷。
“大约一年前开始,我的身体就开始有些不舒服,先是晚上睡不好觉,白日犯困,情绪一会高涨,一会低落,到最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有时连看三日三夜的书也不觉得累,有时一觉睡过去,和死了也没区别。”
“母后找了太医来给我治病,却只说是心情的缘故,让我慢慢静养。”
“于是母后就用这个理由,把我一个人安放在这里‘养病’,我轻易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哪怕日日派人给我送饭,都需得母后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才行。”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差不多半年,直到去年除夕夜,我参加完宫里的晚宴回宫,那么冷的天,路上结了很厚的冰,可能是脑子已经很不清楚了吧,一个不小心,我就跌进了冰凉彻骨的湖水里。”
“啊那种刺骨的痛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呢。”卫祯抱住自己的胳膊,怕冷一般地来回上下搓着。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轮番上阵,吊着我只剩一口气的小命。但是我却觉得虽然身子很痛,可头脑是清醒的,通身的筋脉也没有寻常那种闷闷的感觉。”
“可等太医宣布我彻底康复以后,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所以后来我就时不时的弄伤自己啦,雨天淋雨,大风天吹风,若是天气实在好得没办法了,我就拿点锋利的小玩意...”
他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一层层挽起宽大的袖口,不见光的手臂内侧,纵横交错的印记,有刚刚结痂的新凸起,也有泛白的旧疤痕。
“看着鲜血流出来,看着自己躺在血泊里,看着送饭的宫人尖叫,看着太医手忙脚乱地跑进来,我就想,真好呀,又能过几天清醒日子了。”
“可惜呀,这样的把戏慢慢也让人厌弃了,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本来也没人把我当皇帝嘛,除了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来行刺的,你,以外。”
卫祯锁定了昭礼的眼睛,以一种近乎灼热的期待,微微倾下身:“不然怎么说你是我的好姐姐呢?”
宫外的乌云滚滚而来,伴随着轰隆的暗雷,浓重的气压低沉得无法呼吸,初春的寒潮紧紧包裹住二人,凉得刺骨。
昭礼没有躲闪,也没有尖叫,只是深深地凝视那些盘踞在少年清白肌肤上的狰狞印记,全身力气自胸腔而出,化作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她伸出手,把少年卷起来的袖子一层一层放了下来,然后用炽热的掌心,握住少年冰凉的手腕,轻轻揉搓,传导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伤口是不是很痛?这样揉一揉会好点吗?”
卫祯牙关一紧,手指在宽袖的遮掩下死死掐住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强装冷静,尽管身体已经抑制不住细微的颤抖。
昭礼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和他下意识的扣掐沉默地对抗。
温暖让他的情绪逐渐安静下来,两只手乖觉地躺在她的掌心,白得跟玉似的,只有关节泛着淡淡的粉。
“给我一点时间?”昭礼偏过头去看少年近在咫尺的眼睛。
卫祯面上一红,低下头,从睫毛的缝隙里,偷偷盯着她的手指瞧。
像如林寺的春笋一样的莹白,一样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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