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又混过去了，今年夏天就要高考。
二月份刚开学那周，教室里还弥漫着年节的懒怠。
后排男生用课本挡着打扑克，前排女生偷偷传着新年收到的压岁钱买的小玩意儿。
我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雪片粘在玻璃上，很快化成一道水痕。
“哎呦喂我说陈燃，这次开学摸底考你又稳了，你真牛逼。”
前桌转过来，手里捏着刚发的物理卷子：
“选择题就错一个，你是不是晚上偷偷做题啊。”
我没搭理他，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定理像是刻在脑子里，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题目，我简单审完题干就能算出答案。
偶尔跟时灵收拾家里的老物件，我会看见旧书，那是初中课本，我的试卷密密麻麻都是老师用红笔批的满分，但我什么也不记得，那些日子像被橡皮擦干净的纸。
放学时，天上落了小雪。
我跑出校门，看见我哥还是靠在他的二八大杠上，身上穿着军大衣，这大衣破破烂烂的，是去年在废品站捡回来的，但是我哥却把他洗的很干净，他身材好，个高腿长，四肢覆了一层薄薄地肌肉，腰线箍出好看的弧，他把床单子披在身上也好看，他怎么着都好看。
他就站在那里，看上去玉树临风。
雪粒子砸在他脸上，很快就融化了，水珠顺着他夏河县流入脖子里。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走过去，时灵接过我的书包，挂在自己的胳膊上。
“哥，学校从下周开始上晚自习。”
我走过去，把冻红的手塞进他大衣口袋：
“十点多结束，你得来接我。”
我哥皱眉问：“怎么这么晚？”
“嗯，老师说要开始冲刺，所以，你来接我吗，我一个人怕黑。”
这句话半真半假，我一个男子汉从来不怕黑，只是，我喜欢在路上去牵我哥的手，虽然每次都会被他躲开，那可能是因为白天身边有人来来往往，我哥哥害羞，没事，我能理解，晚上十点多总不会还有行人吧，所以，我已经开始期待晚自习下了之后的那一段夜路了。
很快，晚自习的日子开始了。
十点的校园静得可怕，只有路灯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时灵总是来得很早，在教学楼下那棵老槐树下等我。
我跑过去，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糙，掌心有层厚厚的茧，这双手会给我擦眼泪，给我做饭吃，给我挣钱花。
我们就这样手牵手站在阴影里，过了好半天，他动了动手指，说：
“走了，自行车在校门口呢。”
我摇摇头，表示还不想走。
一只手牵着他还不够，我想要两只手一起牵着。
我的手从来没有一起牵过爸爸和妈妈，但是我能一起握住我哥的两只手，所以，我哥也是我爸，我哥也是我妈。
我用脸去蹭时灵的手背，然后低声说：
“哥哥，我爱你。”
哥哥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的说：
“我也爱你。”
坐上我哥的车后座，我听见他问我：
“今天都复习什么了？”
我搂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身上，他的声音透过胸腔震动传入我耳朵里，我说：
“今天复习了语文数学物理英语化学政治地理还有一点点生物……”
听见我跟报菜名似的，哥哥笑了。
我没笑，因为我觉得很正常，哥哥爱我，哥哥关心我，所以他会好奇，我也喜欢哥哥，我们互相喜欢，相互爱着彼此，那哥哥就是我的爱人，爱人对我的学习生活关心一下怎么了，他想知道，我就全部告诉他。
因为天黑，哥哥骑车速度并不快，我突然想起今天班主任说的物理禁赛的事情。
我扯了扯我哥的衣服，说：
“对了，哥，张老师说想让我去参加一个物理禁赛。”
听见我这么说，他踩着踏板的脚突然停了下来，长腿支着地面，扭过头来问我：
“这什么禁赛，不耽误你高考吗？”
“当然不耽误啊，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可是小天才，这点儿小事儿还能耽误我高考呀。”
我凑到他耳边，嘴唇故意蹭着他的耳廓：
“哥哥，而且禁赛有奖金，我拿了奖，就给哥哥买新衣服，还给咱们家买一台豪华彩电，到时候我跟哥哥一边吃冰糕，一边看天龙八部，嘿嘿，哥哥，咱们日子不就好起来了吗。”
我哥没说话，只是反手绕过来，摸了摸我的脸。
回到家，我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时灵躺在我身边，不一会，他就睡着了。
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亮他的侧脸，我悄悄伸出手，比了比我们的肩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比他高了半头。
心跳突然变得好快好快，我屏住呼吸，慢慢地凑过去，在我哥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他皮肤凉冰冰的，像一块温润的玉，梦里的时灵动了一下，我吓了一大跳，赶紧装睡。
第二天，我跟班主任说要参加物理竞赛。
她推了推眼镜，一脸惊讶：
“陈燃，你想好了，我昨晚回家也想了想，现在对你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是高考，竞赛太耗精力了，我那时候也只是觉得你可能比较适合这种比赛，但你如果真的不想去，也别勉强自己。”
“老师，我能兼顾，而且您昨天不是说了吗，禁赛有奖金，我需要奖金，我哥哥跟我都没什么过冬衣服了，我要拿奖金给他买棉袄。”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在报名表上签了字。
走出办公室时，张晓伟追了上来：
“不是，我说，燃哥，你也参加竞赛啊？听说集训在郊外，能玩好几天呢。”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这小子就是不想上课，整天想着怎么逃课。
晚上回家，我把这事告诉了时灵。
他正在厨房做饭，油烟机嗡嗡地响。
“哥，我要去参加物理竞赛，下周末开始集训。”
他关掉油烟机，转身问我：“真不耽误学习和高考吗？”
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说：“哥，你别担心我，我是天才呀，不都告诉你了吗。”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用手掌轻轻推了推我的肚子：
“别骄傲。”
我拿脸蹭他的脸，语气像撒娇：
“哥哥，你就赚钱给未来天才交学费就行了，其他的你别担心。”
时灵没说话，只是把锅里的菜盛了出来，那天晚上，他做了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我吃，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眼神叫做责任感。
如果我知道哥哥会把我说的每句话都那么当真的话，打死我我也不会说让他给我赚学费那句混蛋话。
集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们住在市里的一家酒店，张晓伟一进房间就兴奋地跳上大床：
“哎呦，燃哥，这地方比我家还大。”
我没理他，打开窗户往外看。
对面是一片别墅区，亮着星星点点的灯。
突然，我看见一栋楼的外墙上有个黑影在移动。
是高空作业的工人，正吊着安全绳擦玻璃。
我正准备把窗户关上，可不知道为什么，好似有心灵感应一样，我伸着脖子仔细看去。
那身影很熟悉，瘦高，穿着件军绿色大衣，衣服是破烂，却被我哥穿的贵气。
风很大，把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他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像只展翅的鸟。
是时灵。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想起早上出门时，他说要去给一户人家装空调。原来所谓的装空调，就是在这么高的地方擦玻璃。
“哥……”我喃喃地说，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张晓伟吓了一跳：“燃哥，你怎么了？”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那个黑影在墙上移动，他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突然觉得他像个天使，张开双臂不是为了保持平衡，而是为了献祭自己。
他把所有的光都给了我，自己却留在黑暗里。
“我是混蛋……”
我蹲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呕吐，胃里翻江倒海。
张晓伟吓得赶紧过来扶我，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呼吸困难得像被人捂住了嘴，眼泪混着呕吐物往下淌。
“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让你去给我赚学费……我也并不是非要参加禁赛拿奖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日子我都愿意过……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遍遍地说，直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张晓伟坐在旁边削苹果。
“燃哥，你可算醒了。昨天晚上你老吓人了，我以为你快不行了。”
他把苹果递过来，我没吃，我抓住了关键词，他说昨晚，而现在天光大量，所以我昏迷了一宿：
“现在几点了？集训开始了吗？”
“下午两点，还有俩小时。”
张晓伟看了看表说。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可闭上眼还是会想起时灵在高空中的样子，心脏隐隐作痛。
缓了几分钟，我挣扎着坐起来，穿上衣服冲着张晓伟说：“走，去集训地。”
张晓伟却满脸担心：
“燃哥，你行吗，要不咱直接回去吧。”
我看了一眼镜子里的我，眼睛通红，满脸苍白。
不，我不能倒下，我听了张晓伟的提议，只是我没回去，我请假休息半天，明天跟他们去集训地上课。
禁赛我必须好好比，奖金我也要拿，我想让我哥哥知道，我是男子汉，我不要他为了我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一周后，禁赛开始，我答题很顺利，那些题目对我来说像小菜一碟，我提前半个小时就交了卷。
走出考场时，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张晓伟蹲在墙角哭，说题目太难了，他一道都不会，我过去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再外面哭，太丢人，他抹着眼泪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没理他，径直走向公交站。我想快点回家，想抱抱时灵。
又过了一星期，比赛结果出来了。我拿了第一名，奖金三千块。
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了我，说我为学校争了光。
张晓伟坐在下面，脸拉得老长。
下晚自习时，我把三千块搂在怀里，生怕被人偷走。
我哥还在老地方等我，这次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然后绕道他后面抱住他的腰。
时灵被我吓了一跳，曲起胳膊肘就要顶我，我赶紧出声：
“哥哥别打人，是我是我。”
听见是我的声音，他才卸下力气跟我面对面。
“好小子，敢吓你哥。”
我笑着把怀里的现金拿出来给他瞧：
“哥哥看，三千块钱，我的奖金，怎么样你天才弟弟厉害吧。”
他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我，眼睛突然就红了。
“燃燃……”他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我拍了拍我哥的脸：
“哥哥别哭，我们明天白天去买彩电吧，就买跟张晓伟家里一样的那个。”
想了想，我又觉得不对。
于是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开始慢慢回忆：
“哎呀，哥哥，我们先不买彩电了，我先给你买一套棉衣，要不然今年过冬又要去废品站找破烂，然后再给哥哥买一双棉鞋，给哥哥买一床棉褥子，十几斤的那种，再给哥哥买……”
想给哥哥买的东西太多了，一时间说不完，但似乎三千块也并不能迅速让我全部买完一切，真是苦恼。
哥哥突然用力抱紧我，他胸口起伏，胳膊轻微颤抖着。
他的怀抱真的好暖，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在他怀里蹭了蹭：“哥，以后我养你。”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在答应我，又像是在安慰我。
十八岁的承诺很单薄，但哥哥没有戳破它，我哥真好，无论什么时候都给我面子。
我爱我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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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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