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三十七年,睿宗创立银海台,对外宣称这是一个针对女官的考察机构,旨在挖掘能为国家所用的优秀女官,直接受皇帝提拔。睿宗年老,又生性多疑,朝野上下都知道挖掘人才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为了防止短短几年动摇朝局的新兴势力发展过快而埋下的一张暗网。
承元四十三年,明山之变爆发,几位皇子为夺嫡而拉拢朝中女官,暗中培养幕僚一事浮出水面。睿宗龙颜大怒,将涉案的女官和幕僚杀了个精光,又借此事逮捕了一大批女官——相关罪名自然是由银海台提供。
这一年里,朝廷的女官锐减,睿宗也得了心病,银海台彻底沦为他捕风捉影的工具,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最终,这场屠杀以睿宗病重驾崩,魏太后掌权落下了帷幕。
银海台经过太后的整治,到如今已经是一个辅助监察的机构,每年会单独对女官进行考核。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流程,不过是走走过场,但前些日子各个府衙从京城传来的风声得知,今年的考核尤为严格,上头甚至点了好几位钦差大臣,大有先帝之遗风。
不过嘛,只要两袖清风,没招惹什么仇家,自然是无所畏惧。而徐澄飞一向如此——想当年她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个黔州府的知事,行事必然相当谨慎。
本以为当上官了日子就会过的滋润一点儿,奈何碰上了个很难伺候的领导,偏偏这人还与知府大人是同窗,只要他捅出什么篓子,全府上下都得忍气吞声地给他擦屁股。
洞填多了难免会有纰漏,今年的账目一对,到了徐澄飞这儿就出了点问题,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问题出在哪儿,徐澄飞哪敢明说,只是先偷偷找“当事人”商量对策。
哪知这人脸皮比城墙还厚,直接赖账,拒绝配合。
徐澄飞一气之下找知府上报了原委,知府大人眼皮都没抬,悠悠吐出几个字来:
“既如此,你先出去躲一段时间罢。”
于是,堂堂知事大人就被外派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同刁民讨价还价。
屋里没点灯,徐澄飞倚靠在窗边低头沉思,窗外热闹依旧。
整个知府都没几个女官,别说这发展更落后的夷川了,怕是一个女官也没有。这银海台的人怎么连这破地方都搜进来了,还来了不少人。
贺安蹲在窗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朝外看:
“大人,咱们躲过去了!那些人根本没注意到咱们。”
徐澄飞瞧她窃喜的样子,甚是可爱,没忍住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咱们就是出来逛街的路人,他们当然注意不到我们。”
贺安捂着额头嗷嗷跑开,不解道:
“那咱们跑什么呀?我的糖葫芦都跑掉了...”
徐澄飞面色一沉,干咳两声:
“你就知道吃...懂不懂什么叫未雨绸缪?虽然他们不认识我,但也不能太过招摇,要是被问起来可怎么办?别忘了我们是以外地人的身份来此地的,县城里的关系如同互相攀升的藤蔓,待久了总会引起注意。”
“哦...”
徐澄飞盯着衣架上的官服,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吩咐道:
“贺安,你去将官服收起来。再去楼下吩咐一声,就说有位姓徐的大人在这里等茶商的消息。”
“好。”
“明日若是等不到就先离开,此地不宜久留。”
·
次日一早,店里的小二就送来口信,说是一众茶商因为要事记错了日子,为此感到十分抱歉,打听到贵客仍在此地留宿,特地将接风的席桌换成了顶楼最好的雅间,请贵客今日午时前去用餐。
徐澄飞嘴角微扯:
也是难为他们了,想了一晚上想出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她抬手一挥让小二去回话,转身摇醒睡得满脸哈喇子的贺安:
“贺安,我出门一趟,你就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和茶商一起吃午饭。”
贺安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知道了...大人...”
转头又倒在枕头上。
徐澄飞上街溜达了一圈,没多久就看见了县衙的牌匾,门口有两个守卫正聊天。
她在周围四处转悠,瞧见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角门,侧身进去,里面是一片没人打理的小院子,杂草丛生。正对面是个拱门,旁边有个门房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
徐澄飞放轻脚步,走到拱门前从门缝看去,几个大娘坐在院里择菜,她们身后的屋里传来阵阵柴刀的砍声,似乎是个厨房。
徐澄飞迈步到门房身旁,伸手将他摇醒。
“啧。”门房被扰了清梦,正待发作,手里却多了一小把铜钱。
“这位小兄弟,打扰了。”徐澄飞用黔州方言说道,她笑吟吟地一拱手,“有几个问题方不方便请教一下?”
门房扫了她一眼,将铜钱塞进兜里,仍有些戒备:
“你说吧。”
“在下姓徐,是涪陵人,在一个老板手底下做事。老板最近准备在贵县置办点产业,开个客栈,吩咐我来打听打听柴碳的来路。你也知道,那些同行肯定不乐意讲,我想着府上人丁兴旺,所以才斗胆来这儿问问。”
“涪陵啊,”门房一拍手,“我说你这口音怎么这么熟悉,我老娘就是那儿的人。”
“哎,那也是半个老乡了。”徐澄飞亲昵地拍拍门房的肩膀,又掏出一把铜钱往他怀里塞。
门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笑道:
“徐老妹客气了,你说的事儿倒是简单,我也常给柴房打打下手。柴嘛就去找西郊的陈老四打听,炭嘛每年初冬散户出来卖得最多,你看上哪家聊两句就是,质量都大差不差。”
徐澄飞苦恼道:
“实不相瞒,我家老板对客栈的定位比较高,点名了还要上好的银炭给客人用。”
“哎哟,这银炭可不好找呐。不是老哥我多嘴,老妹你们这客栈的办法怕是要亏本。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本来就没几个外地人,来了又能有几个钱?银炭价贵,都是些达官显贵才用得起的东西呀!你家老板是头一回做客栈的生意吧?”
徐澄飞叹了口气,无奈道:
“这倒确实,我们自个儿都没见过几次银炭呢,但我这做伙计的也不好多说。话说你们这里都是贵人来往的地方,银炭什么的,平常也能沾不少光吧?”
门房哼一声,脸上有些得意:
“往年就不说了,县丞老爷扣得很,那银炭都是按块记在账上的。今年可不一般,县里来了大官人,银炭买了一大车呢,也方便我们这些小的摸点儿回去见见世面了。”
“怎的突然来了大人物,府衙的人吗?”
“府衙可没法比,简直就是芝麻和西瓜,”门房凑近低声道,“说是京城来的钦差大人,到县里来查大案。”
“嚯,钦差大人!不过这夷川能有什么大案,最多也就是山匪劫货那些事儿吧?”
门房笃定地摇摇头:
“夷川可没那个本事,能产出什么货惊动龙椅上的那位。不过你倒是说对了一点,确实与山匪有关,再过几日钦差大人就准备进龙吟山了,我们这几天吃食行头准备了不少。”
门房又抱怨了几句自己的活儿不好做,两人再拉了一会儿家常,徐澄飞便借故告辞了。
回到酒楼,已是午时过一刻了,贺安正端坐在凳子上,亮出了微瘪的小肚子和一口白牙,说是专门没吃早饭,要狠狠坑奸商一把。
徐澄飞摁住她跃跃欲试的脑袋,换了身体面的长袍,坐下来喝了一壶茶,才携着贺安悠然朝酒楼顶层踱步。
在“观鹤轩”的门牌下站定,屋里的人讨论得正酣。
一人声音粗粝,口气很不高兴:
“郑老弟,你说咱们该不会被诓了吧?都午时过两刻了,这人怎么还没来,菜都换了一轮了!”
“郑老弟”声音很沉稳,也有点儿不耐烦:
“老何啊,你就少抱怨两句吧!被诓了也是我们该,谁叫你想的那个馊主意放人家鸽子?”
“老何”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高了几个度:
“你这人,不是你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要先放火吗?昨天你跟老刘两个有急事,让我自己帮忙处理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嘴脸!”
“郑老弟”没说话,过了一阵,他那带点儿哭腔的声音才传出来,像是憋了一肚子气:
“是,我是说过,府衙今年突然换了人,我们得先出手探探底细,可人家明面儿上来的是知事啊!大小也是个官,你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怠慢别人,叫你处理没叫你什么也不干啊!”
“老何”冷哼一声,许是自觉理亏,不再说话了。
徐澄飞见时机正好,理了理袖子,推门而入。
美酒佳肴的香气迎面扑来,对面坐了一个粗眉斜飞的胖子,一个长脸长须的瘦子,都着锦衣,佩香囊。
大荣对士农工商日常的衣着没有什么要求,买得起什么就穿什么。
瘦子一见徐澄飞,立刻起身,笑吟吟地将她请到了自己的上首位入座,并介绍自己叫“郑昌”,另一位是“何才”。还有一位刘子钧被昨日的要事拖住了一会儿,现在正往酒楼里赶。
何才一言不发,斜着眼睛打量她。
徐澄飞给贺安点了个座位,才抱歉道:
“对不住了各位,贵县这好山好水,让徐某流连忘返,一时忘了与诸位的约定。”
何才直起身,张口正要说话,被郑昌按了回去,徐澄飞含笑继续道:
“不过本人素爱游山玩水,但被样的美景美情拖住也不过两刻钟,说明徐某还是把与诸位的约定放在了心上啊!”
郑昌闻言,起身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空杯以示:
“郑某先自罚一杯。大人有所不知,昨日咱们郑,刘两家茶庄突然被山匪劫走了几批茶叶,那茶叶本是今日就要发出的单子,十万火急,我和老刘便前去处理。老何与我们素来交好,便也去帮了忙,不是不将大人您放在心上,是实在是有苦衷啊!您说这寒冬腊月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这山匪还专挑我们这种薄利的买卖下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徐澄飞抬眼,意味深长地在何昌那比山包还大的肚子上停留片刻,挑眉道:
“郑兄,我怎么看,你们这买卖也不像薄利的呀?去年府衙买入贵庄的各类茶叶四十余石,合计六十四两银子,其中最便宜的红茶也要二十文一斤。昨日没等到几位,徐某闲着没事儿在街上关注了一下今年茶叶的成色,打听到最贵的红茶也就十文一斤,你这多出来一倍的钱也能称得上‘薄利’?实在是徐某孤陋寡闻了。”
郑才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徐大人,今日所见,郑某也瞧出来了,您这样年轻有为,想必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那些散户的茶叶都是小打小闹,加上新年在即,必然忙着将陈年旧货脱手,徐大人平常一定不喜品茗吧?看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咱们大茶庄向来只与大户交易,卖的都是当年的新鲜茶叶,从没有囤过旧货,倒是经常没有茶叶卖。再者说...”
何昌圆眼一瞪,讥笑道:
“再者说,那也得看那多出来的钱有几分进了我们的口袋!”
徐澄飞放下筷子,看向何昌:
“诸位也知道了,今年府衙特地预订了这批眉谭翠芽,是为咱们大荣公主的寿辰作贺礼。这眉谭翠芽的甘醇鲜爽,远近闻名,有价无市。不知几位这次准备定价多少,又准备从那多出来的钱中拿几分进自己的口袋呢?”
郑才见她的态度软下来,将中饱私囊的事儿都拿到明面儿上了,不过看方才那几句针锋相对,怕也是个不好糊弄的人物,便先报了茶叶的价格,又报出了一个比自己预期低几分的分成,留几分余地:
“徐大人,若是这个价格能谈妥,郑某愿代表剩下几位,拿出一成的利润给各位官人补补身子。”
“一成?你赚那么多,别把腰包撑坏了。”
“徐大人,最多两成,再多,采茶的工人可就白忙活一年了啊!”
徐澄飞冷笑一声,心中唾骂往日办这事的人与这些奸商勾结,不知道坑了府衙多少银子。又懊恼自己这回要是捞了次大油水,不知抢了谁的好差事,回去又得被针对。自打考上这个官以来,日子没变好,糟心事倒是一堆,心中越是火大,横眉一凛,冷声道:
“郑兄,你可知这是上贡给公主的贺礼?是要给天子过目的东西?”
“是,徐大人说的对,不过嘛,这贡茶越好,成本也就越高,就算是天子来了,您也最多只能拿两...”
“皇上手里的东西,郑兄也敢做这些手脚?若是查起来,郑兄也敢这么一口一个天子?真是胆大包天!”说罢,她将弯刀往桌上一拍,震得贺安差点儿没拿住碗,忙匆匆吞下口中的梅花肉,起身瞪向郑何二人。
主仆二人气势汹汹,郑何两人目瞪口呆——刚才还谈的好好的,不过就是讨价还价的事,
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突然扣这么大个帽子,还动刀动枪的,简直比土匪还过分!
就算郑才口才再好,此时也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了,只见他眼睛一转,用袖子捂着嘴巴大声干咳起来,似是被气得急火攻心。
贺安贴心地为他斟起了茶。
正当徐澄飞以为这奸商准备装病耍赖的时候,雅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随即徐澄飞的一双手便被这人牢牢地握住了,只见此人眼神热切,声音里透出一股兴奋:
“徐大!你还记得姐姐我么?”
“啪!”贺安手中的杯盏摔碎了一地,她忙俯身去捡,深褐色的茶渍在她的衣摆上缓缓洇开。
徐澄飞却只是坐在原地,方才那声“徐大”瞬间在她脑中炸开,脑子里一片嗡鸣,周围人的惊呼她也听不见了,一时间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飞速思考时粗重的喘息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