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了，深秋的雨水打在人脸上，寒冷中夹杂着细微的疼痛。
无处躲雨的人走在这样的夜里，只能任由风吹雨打。
而暗处的杀手恰似随风而来的雨，在问剑山庄的庇护之外，让奔逃的人同样无处可躲。
伏在马上的汉子面色已经惨白一片，他完全是凭毅力支撑着自己策马狂奔，带着身后的女子和孩子赶往接头的地点。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那些杀手已经追了上来，雨声几乎完全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却遮不住细密如网的杀气。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再隐藏路线的必要，他掏出了最后一发信号，抬手向天发射出去，一点灼热的火光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
问剑山庄下属的青萍剑派就在附近，加上山庄留在接头处的高手，只要他们赶到，事情就还有一线转机，至少让他把小公子的下落告诉庄主。
就在汉子分心放信号时，两匹骏马齐声嘶鸣起来，疾奔中的马匹一阵摇晃，他厉喝道：“不好！是绊马索！有埋伏！”
另一匹马上的女子伤势较轻，眼下还有余力，当即纵身弃马，怀抱着孩子一跃而起，身在半空中，就听见风雨声里有机括拉动的声音，连忙运功下坠，提醒道：“小心有暗箭！”
话音未落，她抽出腰间软剑，剑光乍现，一瞬间映出女子姣好的面容和满是决意的眼睛。
她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死的准备。
在马匹倒地的哀鸣中，女子长啸一声，剑光炸裂开来，似一朵昙花绽放，每一朵花瓣都是一抹剑影，轻灵凌厉，扫落所有射向自己的暗器后去势不减，没入道路两侧的树林中，带起一片血色。
月下昙花，生死刹那。
这一剑显然超出女子眼下的剑道修为，勉强使出，不仅牵动了她身上的伤势，还耗了她身上大半内力。就是这样，她依旧有些控制不住剑势，连前方的汉子都在竭力闪避下，被误伤划出了一道伤口。
他们已经失了马匹，信号放出后，援兵很快就会到，就差最后一段路了。
这注定最为凶险的一段路。
两侧林中的还能行动的伏击者扑向那女子，就见她手腕一抖，将前方拦路者的咽喉一剑刺穿，提气越过此人上方，顺带抽出软剑，脚尖踩在杀手的头上，借力腾空，身形转眼已在五丈开外。
那汉子却没有跟上，他抽出兵刃后反向而行，冲向了那些黑衣杀手。
女子抹了一把口鼻中涌出的鲜血，没有回头，只听身后兵器相击的铮声不断，利刃切入血肉，连一声惨呼都没有，一切都在悄然静默中进行着。
她将这些都甩在了身后。
那个和自己一起逃出来的男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是问剑山庄的探子，为了寻找大庄主的遗孀潜入清霜小筑，伪装成护卫。
也不知等到了九泉之下，能不能再遇见他，问一问他原本叫什么。
女子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他有一张稚嫩清秀的脸，因为在发烧，双颊潮红，又因为在冷风冷雨里奔波，除了脸颊外，面色一片煞白。他病得厉害，之前冷得直发抖发抖，只是醒不过来，颠簸了许久，这会儿竟是连本能的颤抖都没有了，气若游丝，若再得不到及时救治，只怕命悬一线。
她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
若说他们俩还是死得其所，这个病中的男孩就完全是无妄之灾了，他和自家小公子差不多的年纪，先落进浑江道口的贼窝里，又落进自己这个缺月宫妖女的手里，真是命途多舛。
江湖路上，祸福只在旦夕之间，就像这不测的风云。
诸多思绪纷纷涌来，又转瞬即逝，女子运起轻功，向那汉子曾说过的接头点赶去。
————
纪殃抱着纪晗秋走出黑店，他招了招手，一个穿着麻衣的白须老者便从暗处走出来，向纪殃行礼：“主人。”
“你把这马车赶走，寻个好心人，带他去看大夫，等他醒了，再慢悠悠给他送去大雪悬刀山，路上喂点易骨丸，改改骨相，让他更像孟家那位早逝的夫人一些，孟容均虽然闭了关，但他身边的人还是记得他妻子样貌的。”纪殃按了按纪晗秋的下颌骨，“不要喂多了，损了他的根骨，可练不成高深的武功。”
老者毕恭毕敬地应道：“是。”
纪殃道：“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把这儿烧了。”
老者问道：“要不要把那些溜走的小儿也清理了？”
纪殃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纪晗秋道：“你觉得呢？”
纪晗秋摇头道：“如果他们没有跑散，都在屋子里，被一股脑杀掉还算正常，但他们已经跑了出去，还追上去一一灭口，反而会引起那位钟庄主的怀疑，觉得这出本是他们主动进行的身份交换里有猫腻，否则为什么要在这么紧要的时刻，花费力气去杀光这些四散的孩童，莫不是他们看见了什么？如果月魔将真的钟蕴控制在了手中，他就不该忌讳这点被问剑山庄得知才是，除非这里面还有人在隐瞒什么。”
老者听了，连忙躬身请罪：“是老奴糊涂了！”
纪殃笑道：“老荣，你看我这个儿子怎么样？”
老者大吃一惊，他虽然守在附近，却不敢探听尊主的行踪，故意避开了屋内的动静，自然也就不知道纪殃刚刚捡了一个儿子，还以为这真是纪殃的血脉，他心里惊讶，面上也毫不遮掩的流露出来，只匆匆抬头看了纪晗秋一眼，便又躬下身道：“少主自然是天人之姿，有项橐、甘罗之才，绝非寻常人能比拟。”
纪殃没管手下的奉承，像是在哄孩子似的柔声问纪晗秋：“可是，若叫钟玄冬从那些孩子口中知道孟家人来过店中，很快就会查到孟家小儿的踪迹，再一打听孟青回的年纪，不就联想起来了吗？他手中的孩子若是孟青回，马车上的孩子又是谁？”
纪晗秋道：“若要找回自家血脉，钟庄主就一定会查今晚来到这附近的人，孟家人的踪迹本就隐瞒不住。比起欲盖弥彰地去杀人，不如趁着他们淋雨后大病一场，修改一点口供上的细节，说当日这里最后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是跟着孟家人来的，隐约记得他在人贩子被杀后，应该是爬上了自家的马车，混乱中马受惊，带着他跑了；还有一个孩子只记得一直在哭，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
“这样，‘孟青回’还是孟青回，钟家手里的是个被拐的孩子，真正的钟蕴混在了那些孩子里，不知去向。”
纪殃笑道：“三分真七分假，恐怕都不需要下多大的功夫，那些小孩年纪太小，又受了惊吓，只要多引导几句，就会把这当做真相，而又有多少人会怀疑几个乡野孩童在真心实意地说谎呢？”
纪晗秋侧头看着他，轻声道：“您早就打算这样做了，所以才说要去找那个人，这样一来，我就不是被人掳走的，而是被路过的高人看中带走的。”
于是，那些孩童记忆里一直在哭泣的孩子，就不是失踪的柏溪郎，只记得一张和他们不太一样的白皙脸庞。
当然，这里面还是有疑点的，只要纪殃还想着把钟蕴充做孟青回送到大雪悬刀山，这里面的疑点就无法完全消除，毕竟钟蕴不会凭空消失，他总得有个下落。
要让纪殃为了这些疑点放弃这个打算，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这计划勉强也能用。
纪殃淡淡吩咐道：“去盯着那些孩子，只要是有活下来、被问剑山庄找上的，就按照秋儿的这套说辞哄一哄，其余不论。”
其余不论，就是无论他们是雨天路滑失足陷落、不幸遇见野兽被叼走、迷路在野外寻不见食物被饿死，都不用管。
只有一路侥幸靠着自己安稳逃出去，到了附近镇子上的，才真正有一条活路，这样的孩子能有一两个就不错了，他也只需要盯住这一两个活口。
要是全死了，便是老天爷帮他灭了口，钟玄冬也找不出人为的痕迹，只能叹一句天道无情。
纪晗秋心下叹气，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在缺月宫中二十年，他也曾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地想要抵抗身边的环境，终究不可避免的手染鲜血，如今纵然一切从头，他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不会再因为无辜之人丧命，自己无力阻止而愧疚惶恐、彻夜难安。
可如果那些孩子里能有人活下来，那至少在他们之中，有人从这个雨夜里走了出去。
钟蕴、孟青回看似今晚的主角，其实也一样。
钟蕴早在缺月宫中就被月魔下了毒，只要他脱离清霜小筑，没有院子里的凝霜花压制，体内的毒就会发作。
正常来说，下毒者应该会威胁他们母子，告诉他们一旦离开清霜小筑，就只有死路一条，最好老老实实呆着。
但魔道高手往往都不太正常。
月魔下了毒，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似乎就等着这个曾经逃脱自己掌控的弟子因为再一次离开而失去唯一的儿子，连对她的看管都只是看着严密。月魔要让这个弟子明明身怀医术，却依旧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在自己怀里断气，从而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纪殃并不精通医药，刚才只是强行用内力逼出毒来，前世没有纪晗秋插手，纪殃到时，钟蕴已经毒发身亡。
而孟青回本就先天不足，路上得了急病，又淋了小半夜的雨，没能得到及时的救治，到了问剑山庄的人手里时，也已经夭折。
他们其实都死了。
被交换的孟青回到了问剑山庄的人手里，他并不是钟家血脉，这让钟家觉得死去的是一个替身，真正的钟蕴还活着。
纪殃的确抱走了一个活着的孩子，把剩下的所有一切都留在了火中。
孟家人带着孟青回就这么消失了，消息传到孟家，再从孟家传到大雪悬刀山，他们再派人来查，耗费将近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消去了太多痕迹，孟容均只查到他们向着野外去，而那里有一个浑江道口的旗点，经常运些黑货，数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竟一把火全烧了，死了许多人。
于是这个唯一活着的孩子可以是钟蕴，也可以是孟青回，还可以是被当做钟蕴的孟青回、被当做孟青回的钟蕴，全看纪殃想把这枚棋子用在哪里，怎么用。
他唯独不可能是一个乡绅之家丢了的大儿子柏溪郎。
柏溪郎被人拐走，哪怕有人追查，也只会知道那群人贩子的窝点着了火，那些被拐的孩子没有逃出来。
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个名字。
现在他又成了纪晗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纪殃把这里的残局交给手下人处理，自己抱着纪晗秋，轻飘飘浮空而起。他根本不需要落地借力，澎湃的真气行过周天，如仙人御风，一息间便消失在原地。
前世的情况反而比较简单，这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柏溪郎被纪殃，阿不，是缺月宫右护法挑出来带走了。他就是个薛定谔的孩子，盒子打开后纪殃宣布他其实是钟蕴_(:з」∠)_。
纪晗秋想给这些孩子一条可能的活路，纪殃当然看出来了，不过他不介意，只要有人真能逃出去，他就给一个机会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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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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